第108節
史畫頤心中忽然涌起微妙的同情之意,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求而不得,甚至所求無路,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正在此時,一聲唱腔已畢,長長的顫音過后,是一個有力的中止音。 全場陡然靜默無聲,而后爆發出劇烈如潮的掌聲,一浪一浪,掀鼓著房頂。戲幕后,一只纖細如玉的手掀開簾子伸出來,那木偶戲大師原來是個女子。從史畫頤的角度,恰好看見她淺藍的袖中冷光一閃,仿佛藏著一面梳妝的鏡子。 那只手干脆利落地揚起,連續接住了從四方如雨撒來的錢幣,觀眾以為她只是輕盈敏捷,不禁轟然拍手叫好,史畫頤卻看出來,她一定身負頗高的武功,平日接貫暗器,才能如此瀟灑隨意。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sao動,熙攘的人群從最外層如分海一般向兩旁散開,跌跌撞撞地讓出一條道來。那是幾個穿著軍隊制服的士兵,滿身酒氣地進來,兩旁散開的百姓都露出厭憎的表情,捂住口鼻后退。 當先一人懷里抱著巨大的紙幅,呵斥:“深夜聚在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他罵罵咧咧地走上前去,一把扯開戲臺后的戲幕,忽然瞇起眼睛,盯著戲幕后面露出來的木偶戲藝人。 “喔!”全場的人都發出驚嘆聲。 那是個絕色女子,水袖流仙裙,鬢角一朵簪花,如同盈盈欲墜的一顆淚痣。史畫頤一眼認出,她正是云袖!和婚禮上青衣花旦的臉一模一樣! 只是,這個是真正的云袖,還是假扮的那位呢? “云袖”目若寒霜,立在那里,冷冷地看著搶上來望著她的一群士兵。那群兵痞本是橫行慣了,是平日目無綱紀、素不服管的老油子,不知怎的,看到這樣一種驚人的美麗,卻覺得凜然生畏,一時間竟不敢造次,而由當先一人展開懷中的畫卷,舉高了,和她一對比。 “錯不了!就是畫像上要找的那位戲子!”那人驚道。 他目光陰狠,色厲內荏地掃過圍觀諸人:“這是帝王國壽要帶走的人,你們別給我造次!” “你確定是她?錯了可是殺頭的買賣!” “從頭到腳都一模一樣,不過就換了套衣裳,等等,手上的玉環沒有了?!?/br> “什么玉環?這不是玉環嗎?”當頭一人用充滿責備的眼神看著先前說話的士兵,冷笑。 “哎,奇怪了,方才我明明沒看見的?!蹦侨肃粥止竟镜睾妥笥仪苌蟻?,抓著“云袖”就押著往外走,圍觀群眾這才發現,這群兵痞身后還尾隨著稀稀落落的二三伶人月妓,面有菜色,因為腳程慢而落在后面。難道這位方才為他們提供歡樂的木偶戲大師,也要淪落到這個行列嗎? 圍觀人群不認得這位便是云袖,卻依舊憤憤不平,只是懾于這是有關帝王國壽獻藝的命令,無人敢亂動,只能眼睜睜目送著那一位清麗女子被帶走,直到二樓有一道聲音打破沉寂。 那是個清潤的公子音:“住手!” 這聲音因為發聲者被旁邊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顯得微弱而中氣不足,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這不是云袖,她是假的!”眼看著蘇玉溫手無縛雞之力卻要貿然沖上去,史畫頤一驚之下,強行使力將他壓在原位上,脫口而出,“云姑娘的功夫早足以殺他們一百個來回了!” “???”饒是鎮定從容如蘇玉溫,一時間卻也不能接受這句話,錯愕地微張著嘴。 史畫頤低聲解釋:“這個假人在我,呃,那個史府的婚禮上出現過,說來話長,總之它不是云袖本人,你不用著急上前去?!?/br> 蘇玉溫松了口氣,眉頭卻沒有舒展:“天底下怎么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不是云袖,那真的云袖到哪里去了?” 史畫頤蹙眉不語,她并沒有真正見過這位和她在中州齊名的云姑娘,云沾衣和擷霜君等名動中州時,她還在深閨聽琴繡花。最近發生的諸多事端撲朔迷離,如同一團云霧迷了她所有的方向,她一時神思怔怔,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敵手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做什么。 良久,還是蘇玉溫先定下神,握緊了折扇,眼神卻在游移不定,似是在遲疑著主意:“我實在放心不下擷霜君,他絕不是那種去買醉的浪子,一定有什么逼不得已,只是,以我這手無縛雞之力,和你的一點武功,追過去也幫不了他?!?/br> 史畫頤經他這么一分析,深以為然,點頭稱是,問道:“那蘇公子,我雖然是一點武功,不過也還要保護著你,畢竟你是小曇的朋友——接下來我們一起行動,要去哪里呢?” 蘇玉溫似是有些意外,沒料到她斬釘截鐵地說出要保護自己這番話,不禁感嘆她對于擷霜君果真是一腔真情實意。他頓了頓:“帝王國壽是十年一度的大事,擷霜君一定會趕來,不如我們跟著假云袖那一行去看看,隨行的都是些士兵流痞,想來你應該能對付得了?!?/br> “雖然說還有三個月,但……”他嘆了口氣,“眼下也別無他法?!?/br> 史畫頤正彷徨無措,聽他如此說,便重重點頭:“蘇公子,我們這淺色衣衫太扎眼,得換一下?!彼齻妊劭吹脚赃呁庾叩哪贻p夫婦都是一身黑衣,越過去,手指連彈點倒他們,在那兩人驚恐的眼神中,麻利地剝下他們的外衫,扔一件給蘇玉溫,“快換上?!?/br> 蘇玉溫看著她換下香云罩衫手忙腳亂的背影,微微地笑起來。這個史姑娘倒是真的很有意思,雖然出身是中州上下一頂一的華貴,卻并沒有那些高門后人常見的眼高于頂和迂腐的毛病,反而大多是隨著心意行事,從容灑脫。難怪,她鍥而不舍地一路追著擷霜君到這里…… 一念至此,蘇玉溫眉間一沉,不動聲色地抬起外衫的細帶遮住了臉。史畫頤向他伸出手來,她隱約聽到外面的足音漸稀,不禁心下焦急,再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拉住蘇玉溫的手,拉著他攀上窗欞,在半空中攏衣為傘,飄蕩躍下。 即使是在這樣前路叵測的時刻,史畫頤依舊有片刻走神,想到小曇有恐高癥,總會在即使只有二層樓的高度磨蹭半天。如今不知道他怎樣了,看見了什么,只盼他吉人天相,逢兇化吉。 這里離京城有二百里遠,然而對于京城白塔里的神靈來說,只是彈指須臾須一跨越。休與白塔中萬般神靈在上,璇卿愿傾盡此生運數,換小曇此行平安歸來。 那一刻,夜空下少女攏起手指,翕動嘴唇,聲音微弱地許下這個祈愿。 正文 第102章 他生江湖秋其三 涉山城的西南面,長巷交錯蜿蜒,深夜時,浮燈飄搖,燭影搖紅。與外面人所想不同的是,這里的秦樓楚館、瀟湘別院,每一處都是寂靜的,名妓不需要出門攬客,而是在深房與客人手談縱情。高樓上有渺渺的歌吹聲隱約傳來,人影都綽綽地藏在珠簾后,如同水中望月,看不真切。 然而,這樣的寂靜卻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噠噠噠,噠噠噠?!鼻懊婺莻€鴉青長衫的夜行客,雖然背著一個人飛奔,足下依舊如踏著流水,沒有半點聲響,這種響亮的足音來自他身后——那竟是一具骷髏! 骷髏跳躍著直挺挺地尾隨那人向前,臂彎里抱著寒光閃閃的長劍,未曾出鞘,卻已寒意森然,撲面而來。骷髏的肩上停棲這一只白鳥,兩顆紅豆似的眼睛在夜色里散發著紅光。 “天哪!”有人驚叫了一聲。 欄桿十二曲,重樓深處,有一只手挑開了珠簾,露出一張圓潤如珠玉的臉,她猛然間覺察到樓下奇異的夜行客,驚叫了一聲,霍地拉回了窗簾。 “怯蘿,怎么回事?”女子淡然的聲音責問道。 月光灑滿了房內的檀木地板,鍍上一層流轉的銀白。室內裝飾簡單而雅致大氣,卻沒有前來的恩客,只有兩個女子,案上一盞如豆青燈,和四壁書。然而,問話的那個人卻棲身在黑暗里,她屈膝盤坐在床上,側垂而下的三千青絲阻擋住大半的臉,似乎是在攬鏡自照。 幽幽的銀光中,她手中那一面梳妝的小小菱花鏡,陡然綻放出炫目的藍光,照亮了她整張臉和腕上的玉環,玉環已經缺了口,從中斷裂一道縫,成了玉玦。 那先前驚叫的女子聽到問話,渾身一顫,立刻低伏身子:“宗主,外面有人帶著骷髏經過,那人武功很好,夜行疾速卻沒有聲音?!?/br> 床幔微微一動,那被稱為宗主的人掀開一線,冷冷地拋下四字:“不必在意?!?/br> “是”,侍女怯蘿遲疑著從地上爬起,走過去,從書架上對疊如山的案碟最下方抽出一沓紙,雙手高舉遞給床上的人,“宗主,這是您派去外出打探消息的人發來的?!?/br> 女子抬手接了紙卷,纖指飛速翻過,閱后即焚。她抿著唇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聲音里沁滿了冷意:“要他們有何用?居然到現在還查不出,在史家婚宴上假扮我的人是誰!” 她冷笑著,手指尖的灰燼撲簌簌地落下,落在鏡面上,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仿佛一滴露水蒸發在了夜色里。 宗主一拂袖,忽而拉響了床邊垂下的銀鈴,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音響起,怯蘿自發地往后退去,便看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矮小青年貓著腰躍進來,伏在地上,靜靜聽候吩咐。 “寫信給朱倚湄,讓她拿出些合作的誠意來,最好能在三天內將那個潛在的禍患解決掉,那個人既然已經替我進入了國壽獻藝的樂隊,就讓湄姑娘出手,等合適的時機將我送進去換掉那個假貨?!弊谥骼淅涞?,抬手扔下了一個羊脂小玉瓶,她看到下面的人用力攥緊了玉瓶,轉身離去,不禁再度微微冷笑。 ——他們家族的死士,為了防止意外因素所導致的臨陣叛變,全都在身體內種植了蠱蟲,而那一枚丹藥,便是暫時緩解蠱蟲發作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