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蘇玉溫頷首應了,遞過來的時候,指尖恰好略微拂過她手腕,他的手指并不涼,拂過的地方卻有冷泉澆下的清涼觸感,不知是何緣故。史畫頤定了定神,展開扇面,手指小心地觸摸著緞面,細細觀賞。 正在此時,樓下忽然一陣喧鬧,人聲鼎沸,宛如一滴油倒進了沸水。在那一刻,她看見蘇玉溫忽然微微變了臉色,挑眉,露出饒有興致的模樣:“我聽到了腳步聲和木偶相撞的聲音,木偶戲大師要來了,史姑娘,去看看嗎?” 史畫頤也側耳聽了一聽,卻什么也沒有聽到,怪異道:“蘇公子,你雖然不會武功,聽力可真好!下面太吵了,我什么也聽不清?!?/br> 蘇玉溫似乎微微語塞,目光一閃,淡淡:“我自小視力不佳,所以聽力自然會分外好些,還望姑娘不要在意?!?/br>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史畫頤看見他耳中有漆黑的光一閃而過。她沒在意,只是歉然道:“原來是這樣。抱歉了,蘇公子?!彼⑽⑼疤匠錾?,看著下面布置好的四方戲臺。 那是個很袖珍的臺子,只有一尺長寬,高及人腰,擺在樓下的正中央,從他們二人臨窗的角度,恰能清晰地看見。戲臺后面拉著透明的白色戲幕,后面有人影影綽綽地貓腰鉆進去,坐定了。只聽得一聲鑼鼓的清響,戲幕輕微地動彈了幾下,一只纖長的手伸到臺前,平平地放置了幾只木偶上來。 木偶被絲線牽引著,神態服飾各異,栩栩如生,今日演出的是著名的風月劇《琴折書》選段,講的是凝碧樓前樓主金夜寒平生的風月事。滿堂人都屏住呼吸,靜待著木偶戲開場,然而在這寂靜中卻有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那個人偶的眼睛在動!” 觀眾齊齊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見是個年輕女子,旁邊的杏衣公子點頭向大家拱手致歉,人群不滿地哼了一聲,也沒多在意,轉頭看著臺上的一雙人偶。 “我剛剛真的看到金夜寒的人偶眼睛在動!”史畫頤被蘇玉溫情急之中按住袖子拖回來,驚魂未定,這時滿臉漲紅地瞪著下方。 她方才清晰地看見,那個穿著獵獵金衣、云鬢花顏的女人偶,陡然回首向她的方向無聲地咧了咧嘴,而后睜大眼睛,綻出攝人心魄的寒光! 蘇玉溫手指輕撫著折扇的扇骨,用手握住了,緩緩:“史姑娘,你是不是看錯了?” 史畫頤斷然搖頭,滿臉篤定:“不,不可能,它一定掉頭向我,眨了眨眼!” 蘇玉溫微微蹙眉,看他神色,顯然還有疑問,然而此時,鄰座抽著水煙的人恰好走過來借火,他便也不方便再問,在窗邊燈臺上捻紙接了火苗,遞給對方。 客人點火,磕了磕煙袋,向旁吐出一長串煙圈,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過來熱情地攀談起來:“你們兩位斯斯文文的,可都是外鄉人吧?” “說起來,這幾日可來了不少外鄉人,特別是昨天啊——” 正文 第101章 他生江湖秋其二 他壓低了聲音,語調神秘:“昨天有個夜行客,風一樣地呼嘯過去,可嚇死人了?!?/br> 客人摸摸脖子,顯然是心有余悸。史畫頤無意中抬眼望過去,頓時便驚住了,他脖子上那道傷疤猶新,只差半分便會割斷喉嚨,這樣的身手,在涉山這等荒僻的地方,除了小曇還會有誰? 她急不可耐地一拍桌,語氣驟然急促起來:“昨夜你看見了什么?那個夜行客怎么樣?” 那客人怪異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個面目清秀貴氣的外鄉女子,看起來溫溫柔柔的,說話間卻自有一股氣勢,叫人無法違拗:“可嚇人了!他帶著一個骷髏呢!” “那骷髏就是個人的骨架”,客人拿手比劃了一下,“長、寬這么多,高這么多,對了,有些像這位公子?!?/br> 他一指蘇玉溫,見對方明顯神色不虞,不禁一拍額頭,懊悔道:“哎呀,瞧我這腦子,真是糊涂了!這位公子美玉似的人物,怎么能跟骷髏比?” 蘇玉溫臉色稍霽,也猜到他說的夜行客便是沈竹晞,催促:“快說,那個帶著骷髏的人怎么了?” “他背著一個人,那個人不知是男是女,只覺得十分瘦弱,好像已經昏迷了過去。那人整張臉都藏在兜帽里,背上還有一柄長劍哩,在月光下寒光閃閃的,說不定也是個武林人?!蹦强腿艘宦犓l問,頓時來了勁,又絮絮叨叨地補充,“骷髏在后面一跳一跳地大步跟上去,肩上還有一只白鳥,那白鳥長得可漂亮,嘖嘖,在月光下像是玉石雕刻成的?!?/br> “白鳥?哪來的白鳥,小曇有白鳥嗎?”史畫頤沉思,微感不解。 “那是辜顏”,蘇玉溫頗為奇怪,抬眸看了她一眼,“史姑娘與他相識這么久,居然沒見過他袖口的辜顏鳥?” “哪里,一定比不上蘇公子認識他的時日長?!笔樊嬵U雙眉垂下,澀聲回答。那個人身上一向有許多謎團,而他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展現,甚至……自己連他的寵物都不認識。 史畫頤挫敗地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思緒飛遠了,連忙轉向一旁的客人:“那個趕路的人狀態好不好?是不是步履敏捷?有沒有受傷?” 那客人驚愕地聽她發問:“原來姑娘認識他?真奇怪,姑娘風姿如畫,美人如玉劍如虹,怎么會認得那個野蠻人……”仿佛察覺失言,他住了嘴,重重點頭,“那人身體可好了,半點也不像出事的模樣,反倒是他背上的那個人,只怕不太好?!?/br> 美人如玉劍如虹?一個涉山的當地土著,居然脫口就是這樣的詩句?還有,為什么是“劍如虹”?莫非他看出來自己會劍術?史畫頤心下起疑,“哎呦”驚叫一聲,握著酒杯的手一顫,酒杯便轟然落地。 她意在試探對面的客人,那客人神色也驚叫了一聲,想要探手去撈酒杯,卻沒能接得住,酒水滾落灑滿了他衣衫。 史畫頤連聲道歉,一邊遞了塊帕子給他,心中放松了些,看來,這人就是個普通的當地土著,和蘇玉溫公子一樣,都是不會武功的。 她心緒紛亂,沉吟:“那你知道,他們往什么方向去了?” 那客人聽到她的問話,嘿嘿笑了兩聲,神色極是古怪:“倘若姑娘是他那個……朋友,還是不要知道為好?!?/br> 史畫頤在一瞬間臉色蒼白,腦中閃過千百念頭,什么蛇窟、深洞、絕域之類的兇險之地都想了一遍,只覺得一顆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如果客人說的那個生病的人是陸公子,小曇為了治好陸公子是可以做任何事,不惜一切代價的。難道他……真的去了什么在本地人眼中十死無生的兇惡地方? 蘇玉溫比她鎮靜,雖然心中擔憂,卻更先回過神來,沉聲問:“你快說,他去了哪里?” 史畫頤注意到,他手指緊握住折扇的扇柄,手背青筋凸起,更顯得皮膚薄如煙云,顯然也是緊張到了極點。 那客人神色依舊十分奇怪,呲著牙笑:“他去的那個方向吧,是涉山城里的銷金窟,秦樓楚館,藥山香海,算得上是琳瑯滿目?!?/br> “瞧不出來,他一個帶著面具的野蠻人——我不過就擋著路,他便差點提劍將我殺了。想不到,這樣的人還會去那種地方?還帶著一個病重昏迷的廢人和骷髏……”這客人極是毒舌因為先前險些被割喉,講話又帶著些怨氣,然而,他的話陡然被止住了,整個人也僵在了那里。 “閉嘴,滾!”蘇玉溫冷冷道。 他并沒有很生氣的樣子,然而眼神冷冽,澄明而寒涼,在這一瞬間,這個不會武功的人,居然讓并非與他直面的史畫頤都微微打了個冷戰,更不用說那個連滾帶爬、瑟縮回位的鄰座客人了。 他怎么會有如此強盛的氣場?史畫頤不禁納悶了。 在低頭飲酒的一瞬,對面人眼里神光很快微弱下去,唇畔重新浮現出笑意的時候,便又像是那個溫溫柔柔的杏衣公子。史畫頤驚怔于他剎那間氣場的改變,訥訥無語,他也不催促,一時間,便只能聽到下面木偶戲開演的聲音。 戲臺上已經演到了金夜寒樓主與謝拾山第三次話別成仇的時分了,他們隔了經年風霜重見,臺上人偶的妝面也大大變化,金夜寒還是清澈鋒利的模樣,那個謝拾山的人偶卻已經兩鬢斑白,甚至人偶的皮膚上也有多處褶皺,看起來居然像是老人了。 隨著木偶戲高潮迭涌,戲幕翻飛間,場景在電光火石間接連切換,幕后人影微動,如同風吹過珠簾,抑揚頓挫地配著音。幕后的木偶大師不知是男是女,只是她模仿的金、謝兩位對白卻惟妙惟肖,如同真人宛在眼前。 奇怪,為何她覺得這個唱腔隱隱耳熟呢? 史畫頤靜靜看著聽著,神思忽然就有一陣恍惚——她垂髫時便聽過金夜寒樓主的故事,那個奇女子將凝碧樓從偏遠的漠北帶往中州,一步步站穩腳跟。金夜寒不僅心智卓絕,更是精通武學、術法兩道,一琴一劍,立于中州之巔的幾人中若許年。 據說,這個女子死去的時候四十一歲,在并不算韶齡芳年的時候棄世,容光卻仍艷色逼人,叫人不敢直視。她駐顏有術,一生的容貌都定格在和謝拾山初遇的時分,那張絕美而霸氣的臉,仿佛是在無聲的哀悼在時光中步步走遠的愛戀。 即使是一生叱咤風云的凝碧樓前樓主,也不能逃開這一份感情的抵死糾纏,而她史畫頤,除卻史家幼女這個身份,也不過是一個讀書稍多的普通女子,又怎能幸免?況且,那個人,是從她驚鴻一瞥的第一眼起,燈火夜,到池間并蒂蓮,就一直住在她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