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幼年啊,很久很久前的初見,是這樣的—— 京城里的十里紅蓮夜,燈如潮,柳如煙。幼年的她一身華衣,牽著隨行阿嬤的手,走在官道上稀奇地左顧右盼。史府高門深宅,壁立森嚴,她鮮少有外出深入市井的機會,隨著人潮波涌,只覺得什么都新鮮。 “靜姨”,史畫頤喚著阿嬤的名字,手指悄悄從牽著的衣角上松開。她舔著手里的滾汁雪山楂,眼里露出狡黠的光——整晚都在阿嬤的眼皮底下活動多沒意思啊,一定要想個法子自己去走走。 史畫頤摸摸袖口縫著的青靛小荷包,笑開了,這里面裝著整整一打紫錦貝,她也說不清這些銀錢能買多少東西,只知道是很大一筆。她把靜姨支開后,一定能在花燈集市里好好逛逛。 可是,靜姨雖然年紀大了,頭昏眼花,卻對她忠心耿耿,尋常情況下是決計不肯放她一個人去逛的。要怎么才能支開靜姨呢? 有了!她一拍腦門,拉住靜姨,撇撇嘴,“我要吃那個梅萼糕!”她手指向的地方,飄揚的題著“糕”字的橫布下,熱騰騰的水汽絲絲縷縷在空氣中氤氳開,漫上每一個排隊人的臉頰。 一百多雙眼睛緊盯著蒸梅萼糕的竹籠,放置錢幣的木籃叮當作響。靜姨看著那里排開的長龍,不禁有些犯難:“小姐,那里人太多了,我們換一家吧?!?/br> “不”,史畫頤卻是不依不饒,心中竊喜,眼看計劃就要成功。她一把扯住靜姨的手臂來回晃,“我在書上看到過的,就是那個,很好吃的!” “在書上看到過?什么書?”靜姨有些將信將疑。 她知道靜姨從未讀過書,因此對這些文字書卷分外尊敬??磥碛虚T!史畫頤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胡謅了一個書名:“叫《絳雪》,寫書的人叫什么來著……嗯,對,是叫蒼涯!” 靜姨看她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滿眼期盼,心軟了:“小姐,我這就去給你排隊,你呆在這,那里都不要去??!”她站在隊伍長龍的最后面不忘側身叮囑,“小姐你乖乖呆著,亂跑危險!” 史畫頤含糊著點頭應了,眼睛覷到有人走過來擋住靜姨的視線,立刻貓著腰矮身在人潮中飛速穿梭。有人被她撞得跌倒,她也不停留,只是回身調皮地吐個舌頭,那人看見她玉雪可愛,便也不以為意。 嘿嘿,總算可以一個人走了。史畫頤志得意滿,興致勃勃地張望,看見前面一溜擺滿食物的攤子,立時彎腰從兩個人之間擠過去,絮絮地拿滿東西抱在懷里,將錢袋在案攤上一拍:“就這些!” 小販的攤子幾乎已經被搬空,他看著面前這個玉雪可愛的韶齡幼女,收下她塞來的一把錢,也不計較夠不夠,笑道:“小丫頭,你一個人出來玩?吃這么多東西?” 史畫頤聞言,頗為不滿地挺直脊背,不回答他的問題,哼哼道:“我才不是小丫頭!”她眼神一動,頗為驕傲,“我是一個人出來的,很厲害吧!” 小販看她笑得眉眼生光,拆了一包油炒糖片扔進嘴里,忍不住想到自己家中同齡的小孫女,也是這般乖巧靈動:“小丫頭”,史畫頤裝作兇狠地橫了一眼過去,他立刻改了稱呼,“小姑娘,紅蓮夜一年一度,今年更是少有的繁盛,你一直在這里吃東西,那可是太浪費了!” “哎?怎么?”史畫頤來了興趣,糖片送到嘴邊卻沒有咬,問道,“今年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她故作老成地撫撫下巴:“不就是人多些?” 小販笑著回答她:“小姑娘,看你這衣著,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肯定知道最近有件大事?!彼I了個關子,看見史畫頤眼睛眨也不眨,滿懷期盼地盯著他,才續道,“今年的紅蓮夜后啊,就是文軒皇帝的四十壽辰?!?/br> “因此,今年額外多了花燈游街、巡演夜唱的活動,燈謎的獎勵也比往年翻了三番,甚至午夜還有六色璀璨煙火——我十年前看過一次,那煙花落下來,到指尖居然全融成了金幣!”小販抬頭看著黑漆漆夜空里不時閃過的妍態煙火,感嘆道,“那真有意思!” “這時候,各地的世族都進京面圣,不單由常在京城的周、史兩家,還有郴河云氏、蘭畹紀氏等好多簪纓望族,是十年也難得一遇的熱鬧景象?!毙∝渿K嘖贊嘆。 史畫頤微微有些不高興:“為什么說周、史兩家?為什么要把史放在周后面?” 那小販先是一愣,然后笑出來:“你這女娃關注點倒真奇怪,我拙荊以前有緣見過周家的二公子一眼,所以便這么說慣了——那可真是個冰雪玉琢似的人,雖然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卻是個廣博又機變的小公子!” 史畫頤這些日子常聽到周二公子這幾個字,父親也時常教導她,說二公子是人中之龍,你雖然是女子,也要努力向他學習。她聽多了,難免心有不忿,這時又聽那小販贊美自己耿耿于懷許久的人,不由得哼了一聲:“他為什么叫周二公子?他有個大哥嗎?” “實際上是沒有的,二公子是獨生子,據說是周家老爺為了紀念故人早夭的孩子,才給他排行第二?!蹦切∝溡娝嫔粣?,驚覺自己扯遠了,一拍手,“小姑娘,你瞧我一多說,就止不住了?!?/br> “前面不遠就是猜燈謎了,你趕快去吧!”史畫頤謝過之后,抱著一堆吃食,順著人潮走上長橋。 長橋上摩肩接踵的行人步履匆匆,橋下千點燈光如星點綴,河中浮燈映著遠方綿延的一線青山,如夢如幻。她一時間看癡了,這樣的景象鮮明地映在她稚拙幼嫩的心中。 直到后面的人催促,史畫頤才跑下長橋,因為太急,走下玉階時被衣角重重一絆。她從地上狼狽爬起,懷中食物灑個干凈,她卻顧不上心疼,只是震驚地看著面前琳瑯滿目的燈籠。 燈籠高高低低地懸掛在橫梁或樹梢上,或粉黛,或銀白,或浮繪,或淡墨,或大或小,不一而足。無數的年輕男女或是垂髫黃牙相攜著立在飄動的絲縷下,史畫頤也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樹梢上一蕩一蕩的燈籠,忽然聽見旁邊人說—— “沾衣,你下回可要好好讀《絳雪》?!?/br> 正文 第70章 無露不為霜其八 《絳雪》?史畫頤捕捉到這兩個字。 這不是她剛才信口胡謅的書名嗎?難道確有其書?史畫頤頓時來了興趣,裹挾著人潮,巧妙地向他們一步一步靠近,豎起耳朵傾聽。 她裝作抬頭看花燈的樣子,余光掃過那側身頷首的少年。他長衫翻卷如青翠脈葉,靜靜站在那里,側身專注地看著身旁的女子,眼神沉定,并非戀人間的繾綣情濃。他似乎轉過頭來看了看燈籠,史畫頤看見他眉目若霜雪,像長河上隨風遠去的一葉浮冰,然而他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卻有漫天星河融化在唇角。 ——史畫頤忽然覺得,就是傳聞中周二公子“玉石一樣的人”,也不過是如此。 她留神那兩人講話。這時離得近了,聲音不像方才模糊斷續,那少年一開口,聲音脆響如泠泠玉石:“沾衣,我預備著在你二八年華時,把《絳雪》寫成了送給你?!?/br> 咦?《絳雪》原來不是已有的書,而是這個少年將要用的書名。史畫頤又聽他們談論了幾句,無非是講書里的詞句,什么“上謁金橋,下拜四觀”之類的,無趣得緊,倒像是道觀里居士念的經文。 她聽得興致缺缺,隨意地抬手一指:“我要這盞燈謎?!币驗樗?,夠不到上門的橫木,提燈的老者將燈籠摘下來遞給她,比劃了個贊許的手勢,然后微笑不語。 這盞燈是用普通的白綾紙緞隨意地扎成,四周疏朗地畫滿了人物,有青衫卓立的少年,黃衣仰天的劍客,朱顏巧笑的少女,甚至還有水袖丹衣的花旦。繪者于畫技一道藝業驚人,雖然局促在小小的一方紙面上,無不面目清晰傳神,宛然如真人立于身前。燈籠的上首題著一圈簪花小字,密密麻麻約有百來字,就是燈謎了。 看到這盞燈被摘下,熙攘的人潮紛然靜默了一瞬,就連那一對少年男女都停止了交談,興趣盎然地看過來。 莫非這燈籠有什么古怪嗎?史畫頤心頭惴惴,生怕自己猜不出來,然而在眾目睽睽下,她只能硬著頭皮接過燈籠,仔細端詳燈上的字。這些字擠在一起,卻不失端方雅正,居然教她讀書的太學博士寫得還要好,那些字寫的是—— “有諸不平,托于前靈。時二三子,非吾可說?!?/br> “少負氣焉,霍如烈陽。草木晏歲,病酒何為?!?/br> “心魔萼想,何辭一死??晦?,證與情深?!?/br> “抱恨而茍,夜思故年。誠如錦灰,??炙??!?/br> “反思悲矣,蓮華涅磐。不知前度,可以先薨?!?/br> 這明明是一組詩,算什么燈謎了?史畫頤面色漲紅地看著謎面,絞盡腦汁地思索,久久不曾答話。那老者見她猜不出來,絲毫不以為意,顯然是今晚早已看多了類似的情形,只是慈藹地笑看過來,好像在無聲地催促著把燈籠收回。 她陡然被激發了傲氣,哼了一聲,手指將提柄攥得更緊。然而,愈急愈亂,她一門心思地想,腦中卻忽然空白一片,忍不住焦急地直跺腳。忽然,有只手從側旁伸過來,按住燈籠的一角。 燈火綽約下,那只手頎長如玉,是文士揮毫灑翰墨的手。史畫頤心頭一跳,抬眼看去,先前那個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到她身旁,手指拈起燈籠的紙面,細細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