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這是將佛門一道的七種業難,對應起來分別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br> 隨著他清冷倨傲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娓娓道來,執燈謎的老者在一旁聽著,慘然變色,合手就要下拜:“公子能猜到這一層,真是博聞強記、當世人杰了?!?/br> 那少年托手將他扶住,雖然清傲卻不失禮數,半鞠回了一禮:“湊巧知道這個掌故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br> “沾衣”,他回身輕喚身后的少女,神情溫和,“你們那里不常見到這樣的燈謎吧?不如你帶一個走,也不枉進京城一趟?!?/br> 藍衣少女鬢角簪的花飾盈盈欲墜,她抱著手臂,微有不滿:“小曇,我難得來京城一次,你就讓我帶這個破燈籠回去?”她抓過燈籠的手柄,眼神閃閃的,很是覺得新奇,卻把驚嘆的神色壓抑在倔強驕傲的外表下,“不就是個燈籠嗎?有什么好稀罕的!” 雖然話是如此說,她卻緊緊地抱緊了燈籠,冷硬的眉目間也露出一絲笑意。 史畫頤聽到她盛氣凌人地講話,而且又心口不一,頓時對她起了極大的惡感。不過,她稱呼哪個少年為“小曇”,莫非他名字里有個曇字嗎?她立刻在頭腦里思索父親平日講過的那些簪纓門第的掌故軼聞,卻沒想起來有哪位公子以“曇”為名的。 她正在出神,忽然聽見那少年笑著問她:“小姑娘,你家人呢?” 史畫頤凜然清醒過來,頓時大驚,她把靜姨擱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也早已不記得來時的路,環顧四周,全是一片陌生的人影幢幢,她嘴巴一撇,哇地就要哭出來。 “小曇,我們送她回去吧——看起來也是個世交家族的小姑娘?!闭f話的不是那個少年,卻是他旁邊冷冰冰的少女。 史畫頤淚水在眼眶里打了幾轉,還是沒有落下,因為那個少年已經拉住她一只手,和水藍長裙的少女并肩一起帶她穿越重重人潮。他的手并不溫暖,卻很修長有力,只是靜靜握著,就讓她覺得安心。 史畫頤忽然覺得,在燈火紅蓮中,這樣一直走下去也不錯,走到夢逐潮聲,浮燈滿溪。 壞了!在她胡思亂想中,忽然看見大哥站在人潮的那頭,滿臉黑氣地看過來。史畫頤最怕她大哥,對她嚴厲到近乎苛刻的地步,當下往少年身后縮了縮。 出乎意料的是,大哥看到她居然沒立即上來訓斥她,反而對她身旁青衫卓立的少年一抱拳,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恭謹服氣:“二公子”,又對著旁邊的少女施了半禮,“云少主?!?/br> 什么,二公子?史畫頤驟然聽到自己哥哥說出來的稱呼,幾乎僵住了。 ——這么好看,人也這么好的少年人,居然是被她暗地里討厭那么久的二公子? 史畫頤一時間難以接受,于是眨眨眼,想出一個法子來試探他。顧不得對大哥的畏懼,她轉過身,笑嘻嘻地勾起少年的手指:“我跟你約定好了,我是史家的小女兒史畫頤?!?/br> “你以后要來找我,或者,我會找到你的?!彼曇羟宕嘀赡?,卻無比堅定。她靜靜等待著對方自報家門。 “周氏周竹屹,叫我一聲二公子就好?!敝苤褚傩ζ饋頃r,有如玉石開裂的暖意,也反手勾住了她的小指。 在回程的路上,她掀開車簾往外看,看見二公子和那云袖站在一起,宛如畫卷中人,心里忽然有說不出的難過。那是如玉樹瓊花交相輝映的一對人中龍鳳,而她小小一只,還未長大,二公子或許就大步遠去,把她拋在了身后。 “在想什么?”哥哥坐到她旁邊,柔聲問,破天荒地沒有數落她。 “我有一個愿望,下次再見時,我一定要告訴他?!笔樊嬵U高興地說著,撫摸著小指上的余溫,全然沒注意到一旁哥哥那種微微帶著喟嘆的神色。 后來啊,后來她終于有時間去周府登門拜訪時,已是奪朱之戰的第一年。她知道二公子離了家,被中州人尊稱一聲“擷霜君”。在后來,江山動蕩,周家滿門戰死,她一個人躲在山中讀書,寒盡不知年。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偶爾會想起當初對二公子的驚鴻一瞥,說不清是眷戀還是驚艷。事實上,她珍而重之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過去,也只不過是匆匆的一面,只有她一個人執著地記著。 現在她找到從前的二公子,是他,卻也不是他。 他現在叫沈竹晞了,字朝微,有個叫陸棲淮的生死之交,與云袖還有往來,可是他已經把“周二公子”遠遠拋在時光的背后,連同她和那些青澀的塵埃舊事。幸好有一個她在后面遠遠地追,不管前方是什么,也不管背后是什么,她一直追下去,試圖將相逢的剎那延續得更久。 年少過往,宛若晨間露水,朝陽融雪,終有相逢之日。 “史姑娘,你在想什么?愣了這么久?”沈竹晞的聲音落在她耳畔。 只是微微一晃神間,思緒居然已經越過這么多年。史畫頤恍惚地笑笑,隱族即將入侵,天地間又何其動蕩。在整片中州逆旅的大門戶里,史家雖然是名門望族,其中的榮辱更迭,和她的小小悲歡,實在是渺茫到到令人嗟嘆。 現在并非感嘆生命之時,二公子的摯友生死未明,京城人對隱族入侵一無所知,一定要想個辦法才好。她下定決心,緩緩起身:“二公子,下去吧?!?/br> “有勞?!鄙蛑駮勏崎_門簾,回身微微一笑。 正文 第71章 投軀無歸年其一 在朱紫樓里二人圍住缺一老人劃字詢問的時候,不遠處的林中,一雙眼瞳靜靜地凝望著史府的方向,視線深邃如海,無波無瀾。 月光從他微張的五指間流逝,而他半掛在林梢間,身旁一折紙傘撐開,氤氳出一種奇特的光華,皎皎如月。 “神官,你在想什么?”阿槿看他許久不動,有些奇怪,“您已經保持這個動作三個時辰了?!?/br> 簌簌的晚風吹過,她覺得有些涼意,抬手攏緊了衣服,眼神從腕間的玉鐲上掃過,心中有難以抑制的擔憂涌上來——她逃離了史府,不知道混亂中擷霜君去了哪里,她在出門奔逃時,恰巧遇見撐傘獨行的神官。 神官聽說金浣煙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微微凝眉,淡漠地說他并沒有生命危險。阿槿聞言,稍微放松下來,卻因為他的下一句心又懸起,他說:“你們之所以被史府中人追殺,是因為有一個和擷霜君帶著同款面具的人去刺殺史孤光,史孤光已經重傷?!?/br> 阿槿一驚,失聲道:“他若受傷了,豈不是要朝堂震蕩?那還能統一組織起來抗擊隱族嗎?” 殷景吾淡淡地看她一眼,聲音無波無瀾:“你莫非是覺得,史孤光不知道隱族入侵的事?他為明哲保身,只能裝聾作啞?!?/br> “朝堂險惡,人心紛雜,更甚術法相斗無數倍?!币缶拔崞届o地告誡她,第一次開口講這許多話,“你以后遠離金浣煙和平逢山上的別人,以免涉足亂中?!?/br> 阿槿心中驚訝,神官講這話時,聲音平淡,眉目間卻隱約有恍然之色,莫非,神官以前也經歷過這樣的事嗎? 她雖然灑脫不羈,卻不敢胡亂猜測神官的事情,訥訥不語地點頭應了。 此時已是晚間,殷景吾已凝望許久?!吧窆??”阿槿見他沒有答復,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 殷景吾淡淡地應了一聲,轉頭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她,眼神冷冷,如同在云端俯瞰下方的人間,似是無聲地在詢問她有什么事。 阿槿一梗,只得自顧自地硬著頭皮接上去:“我是擔心浣煙,他們倆睡在同一間,有誰能當著擷霜君的面搶走浣煙,那可真是……”她搖搖頭,“那可真是厲害到駭人聽聞的地步了?!?/br> “若是你師傅出手呢?”殷景吾忽然問。 他沒有用平日慣常的玳瑁簪束發,只是用長長的帶子松松挽起,這時低頭思索,一旁的鬢發便滑落下來,遮住一半俊美高華的面龐,額頂的美人尖卻尤為清晰。 阿槿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樣的殷景吾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官,而像借月流云的濁世佳公子,微一拂袖,似有濃墨書卷氣翻涌上來。 莫非這就是他還沒有擔任神官時,以殷慈這個名字所存在的模樣? 她想起來,神官以前是南離殷府的小公子,也是風流恣肆、意氣飛揚的少年人,或許也有過一段風月故事,現在卻是清冷如高山明月的緘默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