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史畫頤微微遲疑一下:“公子能揭下面具讓我看看嗎?接下來這件事”,她頓了頓,“很重要?!?/br> “二公子?”眼看著他摘下面具,史畫頤動了動唇囁嚅了半天,才抬高聲音喃喃地念出這個稱呼。幸好這是單間,外面無人察覺到她的失態。 史畫頤全身顫抖,顯然激動已極,忽然不管不顧地扯住他衣襟,]被沈竹晞不露痕跡地躲開。她撇撇嘴又像要哭的樣子:“二公子,你不記得我了嗎?” 沈竹晞微微一怔——這一路來,多半是稱呼他為“擷霜君”的,只有云袖曾喊過一聲二公子。他聽人說起過,自己從前在京城周家時,因為排行第二,所以被這樣稱呼。 莫非面前的這個史畫頤,是自己年少時的舊相識? 沈竹晞不好說是,也不方便承認自己確實不記得了來打擊她,只好平平淡淡地一言揭過:“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br> 他問道:“說起來,史姑娘,你明天就要出嫁了,為什么會躲在這里?” 史畫頤抹了把眼淚,聲音嬌柔細弱:“二公子,我不想嫁給那個靖晏少將,我和侍女串通好了,她替我出嫁,我準備在棺材里避一陣,等風頭過了就出去?!?/br> “你若不想嫁,和你父親說一聲就是,何必出此下策?”沈竹晞微微蹙眉,她一介弱女子穿著華貴的衣衫在外面奔波,武功又不高,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在即將到來的亂世里不知道要怎么保全自己活下去。 “我父親,我父親……他一直對我很好,可現在簡直是個怪物?!鄙蛑駮劦脑挿路鹗裁床恢拈_關,史畫頤哭出聲來,淚水淅瀝地滴落在酒杯里,漾起小小的漣漪。 她說:“史孤光害死了我娘?!?/br> “他近來一直沉疴甚重,臥病在床,藥醫谷的林谷主來看,說他是中毒了,一時半會兒無法解,只能慢慢拔出??墒恰笔樊嬵U手指緊按住桌面,聲音中有激烈的情緒翻騰,“他居然讓府里的武士強迫林谷主,施展以命換命的手法,逼我娘替他吸出毒?!?/br> “我娘身子弱,被史孤光這樣一折騰,當晚就毒發去了,對外密不發喪,只說夫人回娘家云游?!笔樊嬵U微微顫抖著敘述如此慘烈的場景,“史孤光生怕我娘的尸體也帶毒,居然將她挫骨揚灰,連死去都不讓她安眠!” 沈竹晞猛地打了個冷顫,一時靜默住了,聽到史畫頤續道:“我真矛盾,史孤光對我是真的好,不是流于形式的,我看得出來,他從來不舍得打我罵我給我的都是最好的??墒?,可是……他做了這樣的事,對我再好也沒有用!” “不過,我在出來的前一晚去書房拿盤纏,確實聽到一些內容?!笔樊嬵U壓低聲音,有些煩躁地敲打著桌子,神色不耐,“我以為史孤光只是私德有虧,沒想到啊,國難當頭,他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來?!?/br> 沈竹晞聽到“國難當頭”,倏然一驚,難道史孤光已經知道隱族入侵的事了?他是什么反應? 史畫頤講述道:“我那日躲在書房的暗門后面,恰巧聽見他們談話——有幾個黑衣人進來向史孤光稟告說,他們已經來了?!?/br>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就聽見史孤光冷笑道,南離守軍那么多人,還擋不住區區隱族的一支千人隊嗎?然后他看了黑衣人呈上來的戰報,面色沒有半點波動,只是冷冷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允許提?!?/br> “他還說,文軒皇帝的五十五壽辰在即,典禮將要舉行,此時絕不能傳來這樣不好的消息,否則龍顏大怒,所有人都將受到牽連?!?/br> 史畫頤眼里有銳利的嘲諷鋒芒:“最讓我震驚的是,說完這句話,那幾個黑衣人剛離去,他就勒令府中影衛去干掉那幾個人,封鎖消息?!?/br> 沈竹晞聽他說完,冷哼一聲:“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只想著如何明哲保身,貪功冒進——這樣的人也配做宰輔?” 看來,史孤光這條路是行不通了,只怕京城和他想法相同的簪纓高門還有不少,除非兵臨城下,不會從脂粉錢堆里抬眼。 便是這達官貴人常來的朱紫樓中,也是觥籌交錯,管弦絲竹的靡靡之聲縈耳,舞女飛旋起舞帶起鈴鐺清脆作響。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史畫頤似乎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恨聲道:“他從小教導我什么立身中州,天下為先,做的全是些背道而馳的東西!” “我去偷來那份戰報,汝塵小鎮已經失守,下一步就是南離,以至中州十八地,時局都已經迫切到如此地步,居然還茍且貪安!”史畫頤越說越怒,一拍桌子,秀眉怒豎,全然不像平日那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什么?汝塵已經失守了?”沈竹晞驚駭至極,重重地捂住口,壓抑住到唇邊的一聲驚呼。汝塵小鎮在浮槎海邊,毗鄰南離,是瀚海雪原中上的天塹門戶。 那陸棲淮的安?!蛑駮勊浪赖匕醋⌒目?,沁出一聲焦急的喟嘆。 史畫頤平日高高在上慣了,全然不懂看別人臉色,她撇撇嘴,祈求道:“二公子,我無處可去,你不如帶我走?!?/br> “我聽說你也參加過奪朱之戰,你一定有法子解決這件事?!?/br> 沈竹晞心煩意亂,此處是出府的必經之路,守了許久,仍沒有看到阿槿出現。前路茫茫,陸棲淮又生死未明,自己七年前的三位同伴如今更是不知道在何方。 ——若是陸瀾在這里就好了。 正文 第69章 無露不為霜其七 他正如是想著,忽然聽到史畫頤建議道:“二公子,你是不是在等誰?朱紫樓里有位‘缺一老人’,付一百兩紫錦貝的高價給他,他就能算出你要找之人的方向?!?/br> “這么神奇?”沈竹晞將信將疑,“缺一老人?好奇怪的名字?!?/br> “他說自己算滿千次,缺失一次,那一次是天機。所以就叫做缺一老人?!笔樊嬵U介紹道,“說來也巧,他這些時日恰好在朱紫樓里,我聽家里下人講過一次?!?/br> “二公子,你若是身上帶的貝錢不夠,我把這釵子給你?!彼蜗卖W間的點翠金步搖,手指忽然一頓,“不過你得告訴我,你要找誰?!?/br> 沈竹晞沉吟半晌,忽然有抑制不住的沖動,要將自己這些日子擔憂輾轉的心事通通講出來。他微微有些游移:“事關重大,倘若說出來,你能保守秘密嗎?” 史畫頤眼神倏地亮了,這句話一出,就意味著沈竹晞認可她作為同伴的一方,不在懷有那么強烈的戒心。她忙不迭地點頭:“當然?!?/br> “是這樣的,兩個多月前我路過夔川……”沈竹晞原原本本地把所有事情講述了一遍,從夔川城被托付的木匣,到云袖中毒,琴河變故,南離見聞,以及最后南離殷府的一戰。他此前從未組織過語言來描述這些事,一旦講出,卻連綿流暢如爆發的地火。 敘事短暫的落幕已是黃昏時分,沈竹晞恍然驚覺喉間干澀,斜日的光輝拂上他衣衫鬢發,一瞬間竟然微微恍惚。 原來,距離他初下山時,已經經歷了許多事,過去了這么久。他并沒有找回多少記憶,卻再次被卷入波瀾迭起的命運漩渦。此后將是山河飄搖,背后cao控的那只手,總有一日會被揭露,正式宣戰。 “你……”史畫頤聽了他這長長的敘述,太過震驚,只說了一個字就頓住了。 她是養在深門宅邸的天真少女,平日被家族保護得太好,除卻這次母親棄世的慘劇,甚至都未曾接觸過鮮血。七年前那場慘烈的戰爭,于她,更是像書中的故事那么遙遠。然而,沈竹晞所敘述的事,和在家中書房里聽到的對話,如一只手掀開了遮擋太平盛世的帷幕,露出下面的滿目瘡痍。 “如你所說,陸公子真是一位少見的奇人?!笔樊嬵U將步搖放在沈竹晞掌心,“二公子,你一定要找到他,我也想見見他?!?/br> 她按住匆匆起身的青衫少年,撲哧笑了出來:“不急不急,晚上缺一老人才來?!?/br> 史畫頤呷著竹葉杯里的美酒,酒是金黃色的,馥郁芳香,然而,她此前在家里從未喝過酒,小心地抿了一口,便重重地咳嗽出來。沈竹晞來扶她,眼神淡淡而又清澈,她被那雙眼瞳吸引著,思緒便是難以抑制地走遠。 她記得方才沈竹晞講他的經歷時,尤其是提到“陸棲淮”這個名字時,雙眸中那種奇異的光輝,獵獵如火,仿佛要燃燒起來,讓她難以自已地想要投身撲入。 譬如飛蛾撲火,她是同樣在明亮與光輝中生長的人,無法抗拒這樣光與熱的吸引。 然而,面前的二公子,顯然比她經歷過更多事情,不論是七年前的戰爭中,還是現在,他雖然還是少年清俊傲岸的輪廓,眉眼間卻堅毅如刃,讓史畫頤很難再尋覓出一絲一毫幼年熟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