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最后一個音節“蘭因”未落定的時候,陸棲淮微微冷笑,眼神凝肅地望著下方最后繞了三匝的虛影,有些意外:“你居然能撐到這個時候?怎么,你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嗎?” 下面琴聲斷斷續續,虛影里將要消散的女子拼盡最后的余力,彈奏出短暫的一段音符,哀而不傷,并無殺氣,陸棲淮警惕地橫笛,聽了半晌,忽然一怔,好熟悉的旋律。 在哪里,是在哪里聽過呢? 他忽然面色一變,是了,是在琴河的幻境中,三無閣的掌門謝拾山臨死前,吹奏的就是這一段音樂! 陸棲淮遲疑半晌,緩緩收斂了眼中的殺氣,笛聲一轉,居然變成了探幽。祝東風一瞬飛過去,千百光華將女子裙裾的四角釘在高臺上,居然如有實體,阻擋住她的消散。 ——朝微已經受傷了,這女子身份特殊,說不定能問出什么來。 然而,只是一剎遲疑的功夫,女子虛虛勾畫的金袍忽然再度凝實,連同她的人也筆直站起,緩緩向上懸浮在半空。她的容貌愈見清晰,五官鋒利而冰冷,透出難以掩飾的肅殺冰冷。 高臺下的無數光影匯聚到她身體里,陸棲淮清楚地看出,每一道光,居然都是燃著犀角的亡靈。 這是怎樣的存在?不死不滅,亦不散魂? 陸棲淮有一瞬的茫然失措,然而,他很快握緊了手中的玉笛,祝東風懸浮在他身側,劍尖遙指女子的眉心,那里有一點朱砂如血,汩汩跳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掙扎著要出來。 他不再遲疑,探幽之曲從唇邊玉笛中流瀉而出:“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 金袍女子動了動,霜雪似的長發揚起,露出的半邊臉頰上繡了半彎新月。她輕啟朱唇,似乎想要說什么,聲音卻被禁錮在舌尖無法發出。 人鬼殊途,亡靈的聲音不能存于陽世。 陸棲淮艱難而謹慎地辨認著對方的唇形,忽然一震,連笛音都頓了一拍:“金……金樓主?” 莫非,凝碧樓的前任樓主金夜寒,沒有棲身在凝碧樓的墳塋中,而是長眠在南離的神像下么? 如果是金樓主,也算是朝微從前的半個戰友,怎么會對他下此重手? 陸棲淮側眸凝望過去,沈竹晞雙眸緊閉青衣舒卷如云,翩翩然懸浮如停棲的青鳥。他呼吸平緩而悠長,雙手交疊在心口,掌心的燃燈咒上光芒流轉,柔和的白光極緩地修復著他心口貫穿的傷痕。 陸棲淮微微松了口氣,下一刻卻更加謹慎地盯著對面人,斂眉靜聽。 金夜寒陡然間身形一晃,急急開口,嘴唇動得又輕又快,陸棲淮竭力辨認,卻還是遺漏了許多詞語,只依稀認出她在說:“城開……后退!” 并不見她如何動作,滔天狂風陡然席卷過來,與此同時,千萬道無法看見的細密絲線彈射過來束縛住他手腳,在法印陡然失效的一刻,陸棲淮只來得及一手緊抓住沈竹晞,半攬著他向地面直墜而去。 “砰”,長久的劇戰后,陸棲淮無力為繼,喘息著猛然跌落在地,他踉蹌著半拖半抱走沈竹晞,精神有微微的一刻松懈,才后知后覺傷口處疼得厲害。錐心剜骨的疼痛在一瞬間滅頂而來,陸棲淮眼前陣陣發黑,那是鮮血流失過多帶來的眩暈感。 他以劍支地,極緩地撐身站起,仰首望著高臺上—— 金夜寒已經完全凝聚成實體,長風鼓蕩中,足下升騰而起的萬千光映照她金衣耀目,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陽。然而,這陽光卻是遲暮而隱含沉郁之氣,連帶她露出若隱若現的一泓秋水似的雙眸,也仿佛死人頭蓋骨上的空洞。 陸棲淮隔空與她對望,只覺得對方的視線銳利如實質,幾乎將他洞穿,然而,他面色平淡,只是悄然挺直脊背,毫不閃避地迎上她的視線。 “你看出來了?”金夜寒被埋沒在漫天的藍色冷焰中,聲音也是冰冷而飄渺的,仿佛霧中霜刃,帶著奇特的壓迫感。 陸棲淮豎掌向她行了半禮,淡淡道:“看出來了?!?/br> 他手指無聲地扣緊了祝東風,下一刻,居然不惜用自傷的法術強行拓寬了筋脈,疲乏一掃而空,真氣在經絡中回環流轉,充盈四肢百骸,默了半晌:“愿助一臂之力?!?/br> “歸來人,你會的可不少?!苯鹨购种笝M在胸前,虛虛地放在短笛上,并未吹奏,“不過,還不夠?!?/br> 陸棲淮聽到她奇異的稱呼,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冷然:“金樓主不在一炷香之內行動,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他落定在高臺上,與昔日叱咤風云的金衣樓主并肩而立,眼神深邃地凝視著下方千萬道亡靈交匯而成的藍光。生死之訣的大戰在即,他的神思卻有一瞬的恍惚,側耳傾聽著風里的聲音。 南離古寺是天上之河的終點,河水流淌的聲音在頭頂呼嘯掠過,那里是南離大部分亡靈的歸宿,卻不包括長眠在神像下的那些。 陸棲淮一眼就看出來,神像下數量眾多的,不是普通的亡魂,而是怨靈。其中或許有奪朱之戰里犧牲的岱朝士兵,更多的,卻是戰敗的隱族人。 ——原來,奪朱之戰的落幕居然是這樣,凝碧樓主以身為飼,和亡靈一同長眠地下了么? 陸棲淮如是猜測,忽然一凜,提劍而上,直直地一劍飛出,穿心將金夜寒釘死在高臺角落:“不對,你要干什么?” 下一瞬,冰冷的陰寒之氣猛地從他唇齒耳鼻間侵入,陸棲淮手指剛剛來得及觸碰到祝東風,忽然全身巨震,止不住的寒意寸寸冰封了他的每一寸經脈。 他驚怒交加地抬頭,咳出一口血來,終于堅持不住,在眼前黑暗再度來臨的時刻,沉沉地昏倒在高臺上。 天色將明,銀河暗影,昏慘慘一片暈染開來,陸棲淮掌心的燃燈咒白光燦燦,居然壓過了所有亡靈的藍光。 正文 第56章 生哀第七弦其一 南離古寺前,他們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夔川城汝南大道的最深處,正是流月無聲,夜風穿巷。 簾下竹影疏疏,一庭嬌花映著月色灼灼。這是凝碧樓里最高的宅院,和凝碧樓主居住的白樓毗鄰。 桌上青燈如豆,林青釋手指停駐在古琴上,久久未曾撥動,純然深碧的眼瞳里流露出微弱的波動:“琴是好琴,只是名字太傷感——” 琴上有幾處烈火灼燒的焦痕,他輕按第七根琴弦,指尖滑過,弦音杳然:“須憐,須憐,卿須憐我我憐卿?!?/br> “谷主,憂思傷身,先喝藥吧!”幽草立在他身后靜靜聽他講話,這時雙手捧著玉碗上前,小心地端起來抿了抿,確定溫度適中才遞到林青釋手中,“快喝,等會兒亮了?!?/br> 這藥極苦,就算是林青釋長年浸在清苦的藥罐子里,喝的時候仍然雙眉微微蹙起,幽草細細端凝著他,心中一時間如同打翻潑墨,漸次涌起說不出的滋味。 搖曳的燭光籠上林青釋清俊的側顏,收攏著的半邊長發下,隱約是深碧色的流蘇。那一束細細的青色流蘇下面,綴著小小幾顆清光晶瑩的凝碧珠——幽草知道,谷主出谷行醫后,有時應邀去給朱門大戶行醫,會收下一顆小凝碧珠作為診金。 青絲空懸,宛如心索纏繞相連。 那么,谷主的心間,是否也有無數根絲線束縛著他,緊緊綁縛住他,和一段與凝碧珠密切相關的刻骨往事? 幽草心緒復雜難言,抬頭看了看林青釋的眼瞳,他這時摘下了日間覆眼的白綾,微微笑著,眼神卻渙散,仿佛穿墻而過落在很遠的地方。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沒有半分光芒,折射不出這個世界的任何斑斕。 盡管是對著他空蕩蕩毫無焦距的視線,幽草忽然感覺到奇異的壓迫力,只是一瞬,從心頭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