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是錯覺吧?她想。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驚駭地瞪圓了眼,林青釋忽然左手一揮,琴上第七根弦轟然斷裂,抖成筆直的利劍,凌空飛出,唰唰連聲,猛地刺破門簾,發出一聲清脆的交擊。 “何樓主夜半過門而不入,并非君子所為?!绷智噌尯χ従彿髀湟律系狞c塵,仿佛只是對故友的一聲問候。 幽草聽著,心卻沉了下去——深夜前來的,居然是凝碧樓主! 之前,她同其他中州人一樣,是多多少少聽說過一點凝碧樓現在何樓主的傳奇故事的。聽說他驚才絕艷,聽說他孤高剛正,聽說他弱冠之年就已開創不世之偉業。 然而,所有的傳說里,沒有一條指出,他在成為凝碧樓主之前,是個怎樣的人。甚至也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么他一上任,就將樓的名字從原來的清輝改為了凝碧。 直到親眼見到何昱樓主,幽草才真切地意識到,什么樣的人配得上稱為人中之龍。 三日前,她和谷主、子珂被帶到凝碧樓的時候,已是深夜。出乎意料的是,黛藍衣袍的凝碧樓主仍舊等在樓中汀蘭別苑。他疏朗地坐在一天月色中,卻仿佛黑沉沉一柄隱未出鞘的長劍。 “林谷主——”他的聲音頓了一頓,“幸會?!?/br> 這個凝碧樓主,眉目冷肅,線條利落,宛如細心雕琢的玉石,然而幽草清晰地辨別出,他眸光從谷主的白綾上掠過的時候,雙瞳深處微瀾漸涌——幽草將這理解為,當今中州,雙杰之間的珍視與惋惜。 確實,何昱和谷主,不論從心智還是武功上來說,都算是奇峰對數、勢均力敵罷?只不過谷主早已無心紛爭,而凝碧樓主卻始終立在江湖浪潮的最高峰。 一念至此,幽草心頭隱約浮現起難明的擔憂。這是他們來到凝碧樓的第三日,遠行南離的擷霜君三人迭遇兇險,谷主因為燃燈咒而愈發虛弱,他們還在凝碧樓中,倘若這里的人懷有貳心……幽草一凜,看向門外的目光也萬分警惕。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門簾里伸進來,幽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低低地驚呼,半是詫異半是惋惜——手背上的傷痕深可見骨,就不愈合。這樣重的傷勢,想來這只手是廢了,再也不能執劍。 然而,與她所習醫理完全相悖的是,這只手微微一動,指尖居然纏繞著斷為兩截的琴弦。 “幽草,你先出去?!绷智噌屛⑽⒚虼?,手指仍舊停駐在原本第七弦的空蕩蕩的位置。 “可是,谷主……”幽草一遲疑,咬咬牙,默不作聲地行禮退了下去。 臨出門的時候,她強作鎮定地抬眸看了一眼側身而入的凝碧樓主,忽然驚在那里。何昱袖間雪光如電,一閃而過,他那只傷手,居然是執劍的。 可以想象,每一次出劍時,他要默默忍受怎樣意折神駭的痛苦,才能展現出那般近乎于神的武功,這樣的意志力,簡直堅逾鋼鐵。 凝碧樓主回身掩上門的時候,似乎若有若無地掃了她一眼,卻讓幽草如入冰窖,仿佛冰水從頭淅瀝澆下。 “這不是你的琴?!绷智噌屄犞膛⑽⑻摳〉哪_步聲漸行漸遠,半倚在榻上,背脊卻是筆直的。 “不是?!蹦虡侵鞯?,居高臨下地俯瞰他片刻,看白衣醫者蒼白的臉容上因為咳嗽泛起紅潮。 何昱在他對面坐下,抬手秉過燈燭,細碎揚起的燭焰簌簌燃燒,燭淚滴落在手上,“林谷主,你還好嗎?” 林青釋無暇答話,只是重重地咳嗽,按著心口,仿佛有無形的利刃將他胸臆剖成兩半,每一次喘息都是生硬的疼痛。 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發病,對面還有個持劍靜伺的強敵凝碧樓主,如若動手,就算是平日完好時,他也不過五五勝算,何況現在這樣。 只是一遐思慮的功夫,他抬袖掩住口,方一接觸,深紅色的血沫在白袖間洇染開,四肢百骸的無力感沉重地壓迫著他,將他微弱而堅定的意識緊逼到的仄小的角落里。凌亂的思維如千針同時入腦,他一瞬間空空然對周身毫無感覺,唯有手指憑借著殘余的本能,始終痙攣著扣緊渡生。 一只手平平地按上他后背,渡生一橫,連鞘擊向對方手腕,動作迅捷如電,完全不像是沉疴發作的人。 何昱的動作似乎更快——他手腕一翻,危機之際,手中忽然彈出一把短劍,仍在青黑色的劍鞘里未曾出鞘,恰好擋住同在鞘里的渡生。 然而,仿佛被剛才的一連串動作消耗了所剩無多的力氣,林青釋緊閉著眼,恍如輕飄飄的紙人,極緩地向后倒去。 藍衫一折,凝碧樓主及時地抵上他后背,雙手如電,順著他的脊背一路點下去,柔和的靈息緩緩傳入。何昱在極緩地疏通對方疏積的血脈,即使只是推進一寸,也是極其耗費心力。修為如他,額頭上居然隱約有透明霧氣升騰。 林青釋肺腑間如潮翻涌的死氣漸漸平穩下來,他忽然伸手推開了身后的人,不露痕跡地向旁挪了一點:“謝謝?!?/br> 他的喘息微微平定下來,只臉色還是慘白如雪,緊扣在一起的十指透明若琉璃:“見笑了?!?/br> 何昱靜靜凝視著他,綺窗下如練的月華灑落在那一身白衣上,映照著月下人眉眼如鉤,唇若含丹,仿佛一庭新雪,一山朱梅。 他面色透明如霧,只缺眉間如血的丹砂點綴。 知道面前的人看不到,何昱手指無聲無息地停在他面前的空氣中,仿佛是隔空做出眉間點砂的手勢。他抬手注了杯茶,遞過去:“林谷主還是多喝熱水為好?!?/br> 林青釋將碧玉茶盅捧在掌心,細細呷了一口,是淡而無味的白水:“久聞凝碧樓主說話不超過三句,且從不說多余的話,我真是幸甚”。 說是幸甚,林青釋眉間卻殊無無暖。他將桐木古琴推到何昱那邊,手指細細地摩挲著琴木上鐫刻的一個細小的“金”字,微微一笑:“這是金夜寒樓主的琴?!?/br> 他捻著第七弦下的雕花紋樣,淡淡:“居然是三無閣獨有的白露花——何樓主,這琴我不喜歡,你不必將它作為酬金?!?/br> 林青釋抬起手,清淡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悵惘之色:“我許久沒有彈琴,手生,配不上這樣的好琴?!?/br> 須憐,確實是好琴,只是太過凄清,彈出的也多是金石苦調,仿佛前任主人的傷心事仍舊在弦上縈繞。 ——中州的繪彩樓臺、醒木拍案間,流傳開的那無數出折子戲里,總有許多是講金夜寒生平二三風月事的,卻都是折子戲,無始無終,無聲落幕,指向煙云里朦朧不清的結尾。 何昱半邊身影籠罩在月影之外的地方,晦暗不明地注視著他:“林谷主世外山人白云客,想來不曾有傷心事,不甚適合這須憐琴——” 他手指輕敲著桌面,傷處青筋微微凸起:“那么,林谷主想要什么作為診金?” “倘若是凝碧珠的話”,何昱一擊掌,圓潤盈碧的珠子在指尖輕轉,“凝碧樓里有當世僅存的三十二顆珍品,折算成紫錦貝,大概能買下一半中州大陸——林谷主可以將他們悉數拿走?!?/br> 林青釋低聲地微微冷笑,即使如此,他的眉目間也是一片柔和,深碧的盲瞳恍如碧波深潭,讓人無法抑制地自甘沉陷:“我不過一介沉疴廢人,能要什么身外之物?” 他再度喝著茶水:“若我真要酬金,只怕你傾盡凝碧樓,也未必能付的得?!?/br> “有什么診金是凝碧樓付不起的?”何昱似乎很是感興趣,平和的聲音中都出現了極大的波動。 凝碧樓主仍將之稱為“診金”,而非酬金,盡管他托付對方去做的事,并非是看病。 ——他要請藥醫谷主,去殺死一位病人。 正文 第57章 生哀第七弦其二 這個病人雄踞京城,掌握中州鹽鐵樞紐并經濟命脈,是當朝宰輔,史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