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棲淮如是說：“探幽之術很難學會——況且，大多數人，怎么敢直面執念深重的亡靈?！?/br>
    沈竹晞聽對面簫聲如泣如訴，不覺心有戚戚焉，黯了眉眼。

    陸棲淮橫笛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是在問：“汝系何人？”

    簫聲驟停，過了片刻又響，聲音如癡如狂，掩不住悲愴：“琴河唐茗秋?！?/br>
    沈竹晞猛地怔住了，說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唐茗秋的魂魄還沒散，她一直在這里，她一定知道一切！包括自己當年為什么被殺，以及從前的一些舊事。

    沈竹晞屏住呼吸，覺察到陸棲淮持笛的手一滯，吹出一節破音，顯然是十分意外：“汝生前無罪，今滯留此日久，恐再難入輪回?！?/br>
    對面簫聲不在嗚咽，隱隱沉然而寂寥如水，不像出自幽魂之手：“我生前無過，死后有罪?！?/br>
    “何罪之有？”陸棲淮“問”。

    “罪無可赦?！倍檀俚暮嵚曌鳛榛卮?，凜然帶著寒氣。

    “若擷霜君同來——”沈竹晞一震，忽然捕捉到這樣的字眼，聽到她接著“說”：

    “代我同擷霜君相釋七年前罪事，朝雪已歸，君可南行?！?/br>
    “沿前路燃犀處走，外城天亮時，即離開琴河?！?/br>
    這三聲迂回曲折的長音過后，簫聲驀地急促如擂鼓，簫孔間溢滿鏗鏘的長波，從天際一瀉而下，汩汩流出，而后歸于沉寂。

    滿地寂寥中，天風浩蕩，再無半點聲息。

    陸棲淮將玉笛從唇邊移開，若有所思。

    “陸瀾，她是真心助我們的嗎？”三人默不作聲地扶墻而行，沈竹晞終于忍不住死靜的寂寞，問，“她要是騙我們怎么辦？”

    “你有別的辦法嗎？”陸棲淮斜斜地乜了他一眼。

    沈竹晞啞然，訥訥道：“唐茗秋的鬼魂在這里，每天都看到段其束，這么久的時間也該釋懷了?！?/br>
    陸棲淮淡淡道：“你沒經歷過，不知道的——有些傷口就像沙堆頂上的一塊巨石，不論在風中怎么鼓蕩，都裸露在那里，不會被掩蓋，也不會消失?！?/br>
    他話鋒一轉：“不過她肯為段其束的過錯向你賠罪，可見她心中雖有怨懟，卻無恨意，和一般的怨靈不同?！?/br>
    陸棲淮半是不解半是嘆氣：“不知她說自己死后罪無可赦是什么意思，她生前不幸，能入輪回是再好不過了，偏要滯留此地?！?/br>
    談話間，視野漸漸開闊，天卻陰沉沉地往下壓，沈竹晞戰戰兢兢地秉燭前行，猛然一陣勁風刮過手指，吹熄蠟燭。

    “小心！”陸棲淮倏地拔出祝東風，橫劍厲喝道。

    昏暗的墨色中，沈竹晞只來得及回頭，眼睜睜地看著白衣人打翻他手里的燭火，抬劍從他腹部直刺而入。

    就在此時，陸棲淮的劍已經刺入白衣人的胸口，然而，見過尸體可怕的自愈能力，沈竹晞知道那是沒有用的。

    他想要抬手阻擋，朝雪從袖中滑出的一刻連著刀鞘，居然被無形地封住了。他的手臂猛然僵住，一動不能動，便是微微挪起也做不到。

    長劍入體時，仿佛喚醒了他身體里潛藏已久的記憶，他全身都是冷寂的，被沉到無邊的鉛塊重重壓制著，雙腳仿佛曳地生根，被無形的手重重拖入地下。

    他眼看著長劍露在自己身體外面的部分亮如秋水，映照出他茫茫然的眉目。他的眉眼漸漸和七年前南離寺最后驚駭的一眼重合，連左近云袖握著鏡子失聲痛哭的情態都一模一樣。

    陸棲淮的怒斥聲在逐漸遠去，沈竹晞恍惚地想——自己七年前，大概就是這樣，被面前同樣的一只兇尸貫穿身體而死。

    正文 第39章 攬風如盈手其四

    “朝微，朝微！”陸棲淮猛地搖晃他的肩膀，沈竹晞覺得按著腹部的手猛然劇痛，他雙眸渙散，毫無焦距的看著陸棲淮，一摸自己，滿眼淚水。

    他后知后覺地發現，掌心竟是割裂開的疼，他震驚地張開手掌，發現長劍被他勁氣所激，在他掌心一寸一寸化為碎片，有塊尖利的割破他的手，染得衣襟上滿是鮮血。

    “你剛剛神情恍惚，又忽然來了這一手，把我嚇住了?！标憲词Φ剡f手帕過去，“想起什么了？瞧你哭的?！?/br>
    沈竹晞怔怔地看著陸棲淮，看白衣尸體委頓在祝東風長劍下，而朝雪掩在袖子里未曾出鞘。

    剛才他以為自己死了，竟是幻覺？

    沈竹晞重重地咳嗽著，恍然覺得剛剛自己的樣子實在太丟人，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們。

    陸棲淮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仍橫劍在白衣人胸前，“朝微，我沒笑你，我真的沒笑你?！?/br>
    沈竹晞別別扭扭地轉過來：“這個段其束先前在外面還寫字給我看的，他到底是清醒著，還是混沌了？”

    陸棲淮注意到尸體的腰間別著滴翠洞簫，而頭頂平平坦坦，已經去除了控魂網。他抽出玉笛橫在唇邊，欲要再用探幽之術，兇尸卻猛然顫動，遙遙揚起洞簫阻止了他。

    他握住洞簫的一端，似乎要在堅硬的實地上劃寫，云袖立刻警覺地后退，為他騰出寫字的空地。

    “不必探幽，我口不能言，但可以聽見?！?/br>
    “我方才出手，只是想試試他到底是不是擷霜君，未下殺手?！?/br>
    沈竹晞看見這一行字，憤憤地一腳踏過去抹平了，陸棲淮皺著眉把他拉過來，數落道：“不要莽撞?！?/br>
    沈竹晞瞪他一眼，看兇尸持著洞簫刻字，竟然毫不費力，不禁駭然：“段……其束，我們現在出來了嗎？”

    段其束在地上刻了道：“不算?！?/br>
    他又補了幾字：“天亮就出來了?！?/br>
    “琴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沈竹晞又搶著問，看到對面人握簫的手猝然青筋暴起，一怔，“你不愿意說也無妨?！?/br>
    段其束托腮為難了很久，忽然一揚手，重重刻下：“我殺死師妹后，背著她的長劍一同走上世路，獵殺妖魔。在此途中，我忽然遇到了一個人，他拿著一張畫像，畫像上正好是我?！?/br>
    “我問清楚了，他說，這是一間客棧的掌柜發給來往住店客人的，請他們幫忙尋找。我去到那間掌柜，發現那店主竟是我師門最小的師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