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他已經是一具兇尸,對我清楚地講了當年師門慘案的始末,我回琴河后,拿到了玄霜石,才明白自己誤會了師妹?!?/br> 段其束露在外面的慘白牙齒緊咬著嘴唇,又寫道:“我悲憤之下想要自盡,不料,這竟也落入蘇晏的算計中。那時我才知道,他也是奪情者?!?/br> 沈竹晞一驚跳起,被陸棲淮按回去,他看見段其束繼續艱難地往下寫:“我自盡前,實在是執念深重,蘇晏將我的魂魄重新投入到一具尸體里,將我煉成兇尸?!?/br> 陸棲淮神色凝重,問:“后來呢?” 段其束洞簫一頓,過了很久才寫下去:“我被他cao控著,殺了三分之一的琴河人,蘇晏又把他們做成了兇尸,剩下的三分之二居民,是這些兇尸殺死的?!?/br> “蘇晏真是……!”極度的驚駭震怒下,沈竹晞無言以對。 沈竹晞一霎抬頭凌厲地看向段其束,卻見兇尸面容僵冷冷的毫無波動,空洞的瞳孔中卻無聲地流下一行血淚,僵直著抬起手又準備繼續寫。 他被所要寫的東西引起極強烈的情緒,抬手壓在早已沒有跳動的心口,似乎心竟是絞痛得厲害。他又寫道:“我最后殺的是唐府的人,他家的小兒子認出我的劍法,在劍穿過他身體的一刻,大聲喊著師妹的名字,我一震,就醒了過來?!?/br> “琴河橫尸遍地,滿目瘡痍。我對自己痛恨至極,可是我已經死了,再也不能自刎謝罪。我逼走了蘇晏,將兇尸里的靈魂一個一個取出,放到棲魂草里?!?/br> “師門當中有燃犀幻術,我精研之下,終于用千萬燃犀,幻化出夜晚的亡靈之城。每到晚上,我將所有的亡靈放出來,他們在城里活動,一如生前?!?/br> “琴河里所有的亡靈都在,只少了師妹那一個?!?/br> “我再也沒能找到她,她或許是進了下一個輪回,或許是……煙消云散了,總之,在我死的那一刻,我們的緣分就盡了?!?/br> 云袖靜靜看著地面上的一行行字,眼瞳里含滿霧氣:“你師妹的魂魄在燃犀城里,她沒有走?!?/br> 砰,段其束手中的洞簫跌碎在地上,翠竹的碎片落了一地。他僵直著手臂,空蕩蕩地望著陸棲淮,遲緩地轉過身,似乎完全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動了動緊握的手指,兩頰的肌rou不住地顫抖,臉上已滿是黏膩冷滑,他伸手去摸,只撈到半截白發和指尖殷紅。 悲慟到極點時,尸體也會流干血淚,一剎白頭。 “那我后來做的事,真的也無顏見她了?!倍纹涫謱懙?。 “我那時找不到師妹,幾乎瘋了,終于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事——” “我重新設定了燃犀陣法,讓城中的夜晚不斷回放我和師妹第一次來時,那些歡笑的場景。這樣一遍遍的循環到后來出現了破綻,許多的亡魂在重復中意識到他們已經死了,終于散佚出去成為徘徊在琴河周圍的荒魂?!?/br> “荒魂看到過路人就上去攻擊,如此之后,琴河就成了周圍無人涉足的兇城?!?/br> “后來,我想把出去把荒魂收回來,卻再一次遇到了蘇晏,那時候,奪朱之戰已經開始——” 他空洞的眼瞳陡然爆出恐懼的光,刻痕深入地下三尺: “他重新控制了我和琴河內的兇尸,事實上,奪朱之戰一開始,你們殺的那些走尸兇尸,大半都是琴河曾經的居民?!?/br> “蘇晏恨你們入骨,他說,他要讓每一個如你們一般自詡為正道的,手上染遍無辜之人的血,要讓應該再入輪回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寧?!?/br> 沈竹晞和云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渾身發抖,臉色差到不能再差。 陸棲淮猛地握緊手,低低地咒罵了一句,緊抓住祝東風的劍刃。 “他就是我們最初在唐氏書房里去誅滅、后來卻逃走的那只魔,在奪朱之戰中,他cao控著我,在最后一戰中重傷了擷霜君——他本來不想殺你的,但是你擋在了殷公子的前面?!?/br> “你們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種浩然的正氣,因此,他在暗中最后挑撥,讓你和望安道長的長劍指向了殷景吾?!?/br> “但是沒想到,最后你還是推開了殷景吾,蘇晏看見殺錯了人,分神了一剎,而我就在此時,恢復了神智?!?/br> “蘇晏在一片混亂中逃走了,而我獨自回到了琴河?!?/br> “我被他種著控魂網在腦中,不再具有cao控燃犀之陣的能力,而陣法自行點燃運轉,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復始的,始終是我殺死師妹那一日的景象?!?/br> “我夜夜回想,漸漸在夢魘中無法自拔,加上控魂網的作用,每六十九日只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br> “我醒時,常吹奏玉簫,或是去書房里寫信,渾渾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這里守了七年,還會守下去?!?/br> 他寫了鋪滿周圍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卻毫無知覺,一點都不發酸。 整件事終于如抽絲剝繭一般緩緩揭開,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簡單的愛恨,實在令人動容喟嘆,卻又覺得難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著腳下的板磚,僵在那里。 “她每一夜都在看著你,你不知道嗎?”陸棲淮聲音悠悠如嘆,眼眸平淡,卻隱隱蘊含著深刻的悲憫。 “你雖然殺了很多人,但你只是他手里的那把刀,我們要斬斷的,是那只殺人的手?!标憲锤┥盱o靜注視著兇尸。 “你是不是還有什么話沒告訴我?”陸棲淮挑眉問。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們來的,她還替你道了歉?!?/br>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動了動,近乎慌亂地背過去拾起洞簫。 他崩潰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咔嚓彎曲著緊夾住兩耳,用盡全身力氣、兩手并握著洞簫,在地上刻字: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br> 段其束眼睛里再度流出血淚,蒼白的臉忽然寸寸皸裂開,看起來十分駭人。他額頭重重地磕著板磚,磚石飛濺中落滿了他一身。 他明明面無表情,卻能一眼覺察到他表露出來的極大痛苦。他用力拖曳著簫的一段,毫不連貫地寫:“蘇晏第二次來到琴河的時候,并沒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尸?!?/br> “是我引誘著你們這些人,去殺了那些被趕出去的居民的尸體——他們本來都是可以投胎做個好人家的。后來,這些尸體殺完了,蘇晏覺得我沒有用,就重新制住了我?!?/br> 他下面筆畫幾乎識不出來,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強只配住手腕動一動: “我那時什么都不顧,不考慮正邪,不考慮對錯,師妹再也回不來了,是我自以為名門正道的清高自詡害了她?!?/br> “那時候我和蘇晏一樣,想撕下你們正派的惺惺面具,我真不該,不該毀了三千多條性命轉世投胎的機會??!” 他滴下的血淚落在刻的字中,每一個字都像是血書,長長的白發染著血淚將他整個人裹在一起,看起來可怖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