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
“她怎么了?”齊王對程素素的評價還是不錯的。 “我素來不像阿爹那么信鬼神的,近來忽然有些明白阿爹了。叔,我……” “不知道如何處置她了?” “不,不是處置,”皇帝否認,“是不知道該感謝到什么樣。有時候想,瑛兒是不是也需要一點點好運氣?是否該讓瑛兒與她走得近一點呢?她的想法很新奇,瑛兒會需要的,但是……士人畢竟又是國之柱石,這個……” 齊王向來是個果斷的人:“不談氣運,只說這個人,值不值得東宮花費些許時光去親近一二?在她身上花費的光陰,抵不抵得上收獲?” 皇帝豁然開朗:“叔!我明白了!” 齊王道:“我覺得是值得一聽的。將太子全交給她是不行,她經過事、辦過事,然而看似圓滑,內里還是有一股書生意氣。不令我討厭,但是太子不太適合變成這樣的人。路是她指的,聽她繼續指一指,也沒什么不好?!?/br> 皇帝嘆道:“她要是個男子就好啦!我必一日三擢,令她輔佐太子?!?/br> 齊王表示了贊同,他也有這個想法:“謝芳臣是能臣,然而比起他的夫人,多了幾分私心?!?/br> 皇帝笑道:“咱們說這許多,不就是在說一個程道靈嗎?” 齊王也笑了:“是啊?!?/br> 皇帝從齊王這里得到了主意,心情很不錯?;氐綄m中,想去看兒子,卻發現兒子并不在東宮里,連同他們的同學們,被皇后叫過去了?;实坜D到中宮的時候,皇后那里對伴讀小同學的“親切慰問”已經告一段落,四個亂神被皇后釋放到庭院里玩耍,皇后本人則壓低了聲音問張起:“謝家是不是還有什么教子的秘訣?” 就在剛才,皇后本著關心兒子的學習,以及考察兒子同學的目的,將四個人喚了過來考較。背書,幾個人背得參差不齊,其中太子背得最好,吳確同學背得最差?;屎蟊救艘彩亲x過書的,將五經以外的雜學略問幾句,卻是謝業答得最佳。及談史,又是謝業學得最為透徹。 這玩藝兒除了“誰叫他爹是狀元,天生就聰明”這個理由之外,就只有“另有教子之法”能夠解釋了。張皇后不相信自己兒子笨,最關鍵的是,她的兒子經書能背就行,不用背得最好,但是以史為鑒,以及山川地理人情世故,必須掌握得極佳才行! 擰了擰了,全擰了。 張起對兒子張君正的要求并不太高,望子成龍之心誰都有,能不能成龍,那就得看天份了。張君正別的不會,頂嘴特別強,曾回了一句:“爹你自己書也讀得不好!龍生龍、鳳生鳳,我還沒怨你,你先怪我不爭氣……”然后就被張起暴打了一頓。之后張起也有點泄氣,的確,龍生龍、鳳生鳳啊。 然而張皇后的擔憂又是實實在在的,張起摸了摸下巴:“我回去問問。他們可不能藏私!” 張皇后嗔道:“什么話說的?難道我不明白嗎?瑛兒是太子,他們師傅也陪著小心,前輩們劃下的道道,他們輕易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則就會有人要說‘教壞太子’了??墒俏铱粗x業這孩子這樣也不錯,你懂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不過,娘娘,謝業這樣兒,可不大好學?!?/br> “你就說畫虎不成反類犬吧!”張皇后沒好氣地道,“所以才要從根子上問?!?/br> 姐弟倆嘀咕了半天,才得出了個結論,皇帝來了。張起很乖巧地告退:“娘娘考他們功課,臣跟進來聽一聽。在家里考,那個小東西就會東拉西扯,還是在宮里老實聽話?!?/br> 皇帝嘆道:“天下父母之心莫不如此,又沒怪你。去與他們親近親近吧?!?/br> 打發走了張起,皇后已起身來到了皇帝身后,皇帝手往下一滑,拉著皇后的手站到了窗邊。張皇后耳根發燙,低聲問道:“偷看小孩子玩耍有趣么?” 皇帝道:“我怎么看瑛兒都看不夠的?!?/br> 張皇后險些接不上話,聲音里帶上了遲疑:“你這是……” 皇帝最可依賴者是齊王,能說心里的話的卻還有一個皇后。事涉太子的時候,他需要與皇后溝通一下。先是低聲說了自己的困境,又透出了有一個新辦法,張皇后耐心地聽他述說,間或問一句:“然后呢?”、“那怎么辦?”、“為什么?”引著皇帝將打算都說了出來。 張皇后表現得像個守規矩的模范皇后,骨子里也是個賢妻良母,或者說思想比較保守。但是,她有兒子。天下將來是她兒子的,她可一點也不想自己兒子碰上個爛攤子,然后孫子坐不穩江山。 在這一點上,張皇后與皇帝是天然的同盟?;实壑幌麑⒗滓粩[,張皇后毅然站到了皇帝一邊,她唯一的疑慮就是——確實到了非變不可的時候了,但是變好還是變糟呢?與其變糟,不如不變,一口氣拖著,拖著有好辦法的時候?,F在皇帝告訴他,出路已經看到了,就差執行了。張皇后頓時變成了堅定的支持者。 對內不需要抑兼并,不需要對自己的親朋友好友亮刀,只這一條就很值得支持了。 皇帝最后緩緩地說出這個辦法的來源,張皇后大吃一驚:“才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后來知道她能干,萬沒想到如今竟這般能干了?!敝x業這家學淵源,大概不止是父親了。 皇帝道:“我倒想瑛兒能多與她親近?!?/br> 張皇后也很果斷:“這樣不錯。放到宮外頭說,這就是師母,也是該敬重的?!?/br> 帝后二人達成了共識,在他們的意識里,當然是重士的,程素素算是“士”這一階層里的人。即,是他們的臣子,性別上有一點點障礙,大致這么看是沒有錯的??粗心橙说谋绢I,要這個人來為自己的兒子、未來的國君服務,有問題嗎?完全沒毛??!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太子遵師,很好。至于那位師母,她丈夫與今上親近,她哥哥與今上親近,她兒子還是太子的同學,太子跟她親近一點,有任何不合常理的地方嗎? 完全沒有嘛! 太子每旬便得了一天背著小書包去書院的安排,很開心。 程素素接到任務的時候懵逼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教一個太子,太子正常的課程早已安排妥當了,她能做的也就是帶著太子玩一玩??墒翘舆@個年紀,早過了“哄著玩”了吧?以她的了解,太子比大部分同齡人都早熟,對政事也已經開始有自己的見解了。 所以,她這是干嘛來了? 好在張起緊跟著殺到,給程素素點了張皇后比較關心的內容——經,不用多講,史,有辦法讓他跟謝業那樣的理解就好了。 這個簡單呀,歷史學習方面,程素素畢竟是從小考到大的。再者,有這樣的機會不用,真是暴殄天物了!既然皇帝與李丞相等人都認為她提出的方法可行,那么完全可以給太子講一點不同于宗法倫理的東西了。 太子這個年紀,正是打基礎的時候,然而老師們給他講課,用研究生的教育方法。學得好了,那是真專精,學不好,是真糊涂。 再有歷史地理的變遷,上下幾千年的看問題這些個,那簡直是信手拈來了。成體系、有套路,多少年來數以億計的學生實踐出來的學習方法。老師承擔了最繁重的任務,將一切給你總結好了,用最簡單易懂的方式教學,不用考驗學生的天資、不用學生自己去從原始的資料里總結,簡直、直觀,學生只要學,就好了。太子對于張皇后要求的內容,學習掌握的速度簡直飛起。 太子適應得不錯,“快樂學習”真是幾乎不能完成的任務,否則太子也不會留下逃學的不良記錄了。如今耳目一新,天一書院的大沙盤成了他最喜歡的玩具,用不同色塊標示出來的歷代疆域,形象地將大小事件串在一起,看一眼就能聯想起朝代更迭的前因后果。 學習不枯燥,還有別的樂趣。年紀又長了一些,游樂場里的不少設施他已經不愛玩了,近來卻又找到了新的目標——想辦法逗謝業的弟弟笑一笑。 那個小娃娃實在太奇怪了,都不愛笑,不是故意的繃著臉兒裝大人,好像天生就是性子冷淡。也不是不愛搭理人,他就是好像對什么的興趣都不太大的樣子,也很少笑。謝學士看人,眼神里透著“你真蠢”,謝業他弟謝璋不一樣,年紀雖小,只要輕輕看你一眼,就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蠢蛋。 即使這樣,太子還覺得他可愛。一個例證就是,謝業他姐,打謝業打得神采飛揚,對謝璋就柔聲細語的。一定是因為小娃娃太可愛了! 哎呀呀,怎么能這么可愛呢?嗯,比他自己家的弟弟們可愛。太子瑛想著,偷偷地摸了摸小娃娃的嫩臉,又換來一個鎮定的眼神。這要是他弟弟,一定抱過來好好養!阿爹說,先帝對齊王手足情深,要他效仿,他盡力了,卻總找不到那種感覺?,F在明白了!就是這樣!因為可愛! 太子開心,張皇后也開心,皇帝卻忙碌了起來——他的本意,是讓李丞相、謝麟等人擬定一個規劃。不想不計劃沒有變化快,計劃還未成型,相關的職司人員還未選拔完畢的時候,由于市舶司等處不阻攔,而自市舶司北上又有程犀的整頓,海外的金銀珍寶物產以極快的速度流入?;实鄣摹按罅χС帧边€未就位,海外的事業自發地野蠻生長了起來,倒逼著皇帝快點做出決斷。 恰在此時,李丞相病倒了。 第254章 喜憂摻半 “伯父告???”程素素詫異地問。 謝麟面色帶上些微的凝重:“是,告病。圣上已經遣了御醫過府,但愿是有驚無險?!?/br> 在這個當口,李丞相并不存在裝病的可能,那就是真病了。兩人算了一下李丞相的年齡,都不能確定這一病是輕是重。此時的醫療水平,那就是祈禱不要生病的水平。而壽命也是飄乎不定的沒有保障,無論貧富貴賤,活長活短都不由自己說了算。 兩人對望一眼,程素素果斷地道:“我這就收拾收拾,去李府探病?!?/br> 程素素如果去李府的話,比所有人都多一個優勢——她肯定能夠見到李丞相。謝麟略一思索:“我與你同去?!?/br> 程素素飛快地打點好了探病的事宜,兩人趨車前往相府。車上,謝麟低聲道:“不要太急,也不要太急切?!?/br> 程素素道:“嗯。見了人就知道我用不用去信給大哥了?!?/br> 一問一答,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意。暗中朝廷的“新政”需要李丞相的支持,他要倒下了,從利益上來講,是非常不妙的。但是探病這件事情,程素素是絕不能表現出功利來的,別人都可以,她作為姻親家的晚輩,最好是情真意切一點。程素素的理由也是真的,若是李丞相有事而不告訴程犀,她認為程犀肯定會遺憾,至少會讓兒子回京侍疾。 李府門前,車水馬龍,來探病的人一點也不少。程素素照舊有特權,挾裹著謝麟直接進府而無須等候。圍觀者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內,才指指點點——以謝麟一部尚書之重而親自登門,兩家的關系確實不一般了。 謝麟與程素素此時也沒有心情去猜測背后的那些目光,兩人捏著一把汗,將李府上下都打量一回。引他們去見李丞相的也不是個生人,是李丞相的侄孫,論起來得管程素素也叫一聲姑媽。他青澀的臉上帶一點焦急的神色,卻不算太慌張,可見李丞相一時半會兒還能活著。 到了李丞相的臥房,蕭夫人等都在,程素素與蕭夫人匆匆見禮,低聲問道:“伯父怎么樣了?” “早間起身上朝,不知怎么的就沒掙扎動,將我嚇壞了?!?/br> “先沒對了阿婆講吧?” “她老人家年紀大了,哪里敢就嚇到她?”蕭夫人顯然也是很有主意的。 程素素低聲道:“那……可有給我大哥嫂子去信?伯父病到告假,縱大哥不能親自趕回來,大嫂和桃符也……” 蕭夫人道:“這老頭子不叫告訴女婿呢?!?/br> 程素素面現為難之色:“這……伯娘,我雖聽伯父的,可這事兒,我要不告訴大哥,可也不行?!?/br> 蕭夫人道:“你等會兒見了那老頭子,自己與他商議,如何?” “哎?!?/br> 兩人交談數句,李丞相便讓他們進去。程素素不敢耽擱,與謝麟一道進了內室。室內光線不甚明亮,李丞相勉強坐起來倚著床頭的板壁,微微點頭,帶著咝咝的氣流:“你們來啦?!?/br> 謝麟此時動作比程素素還要快上幾分,搶上前去先給李丞相摸一把脈。李丞相輕笑道:“老啦,不中用啦,總還不至于一頭就栽死過去,該知足了?!?/br> 程素素急道:“這是什么話?” 不多會兒謝麟也摸完了脈,摸著下巴看了李丞相一眼:“只怕要靜養?!?/br> 李丞相半上閉眼重重地后仰:“與我想的差不多,那就靜養吧?!?/br> “???”程素素發出一個單音節,隨即道,“讓桃符回來吧,他也長大了,該進學了?!?/br> 李丞相微笑道:“我不叫現在告訴他們,是免得他們分心,還好,道靈不必為我丁憂。我呢,能多活一天,就是幫大伙兒的忙啦?!?/br> 李丞相神志還清明,很理智地看待了這件事情。誠然,高壽七、八十,一朝無病無痛駕鶴西游,那是福氣。但是對于李丞相這樣的人而言,真要不聲不響的走了,身后留下的就是一個爛攤子了——別人沒有準備呀!所以寧愿病著拖一拖,好有個緩沖的時間。 不甘心,當然是不甘心的,李丞相甚至想,如果再給他二十年的時間,一定能將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為一個盛世開一個好頭。今上寬仁,斷不至于像先帝那樣對老臣存有不滿,他大可沒有后顧之憂的甩開了膀子發揮余熱。但是天意弄人! 李丞相痛恨一切神神叨叨,到了晚年神神叨叨的事兒全讓他給撞上了。饒是如此,這位仁兄依然不減其戰斗本色發狠:“天要阻我,我偏不甘心!不能親自做,還能給你們撐腰呢。道靈既不在,你們代我轉告圣上,我當休致?!?/br> 謝麟不假思索的反對:“政事堂里沒有能壓得住的人。您只是告個病,不耽誤靜養?!?/br> “那豈不是尸位素饗了么?一個病歪歪的丞相,能壓得住什么?”李丞相自有他的打算,并且直指核心,“我多活幾天,令舅一系也能多顧忌幾分。我要去見先帝了,你與你親舅舅對上嗎?” 謝麟咬牙。不能!他舅舅即使與皇帝、李丞相政見不和,即使大力的反對程素素給皇帝指的這條新路,謝麟也絕不可能對自己的親舅舅對手的。葉寧對他太好,發自真心的好。甥舅倆本無沖突,葉寧為人也沖淡平和且倚重外甥、栽培外甥,謝麟對舅舅的感激與親近也是發自內心的。 李丞相道:“他也算熬出來了。有我在,能壓一壓。我要死了,沒人壓得住啦?!边@是實話,政事堂里再無人能在資歷上壓住葉寧了。李丞相要么在首相的位置上累死,葉寧上位。要么自動退下來,葉寧上位,但是因為老領導還活著,老領導態度曖昧,葉寧就得收斂一點。 謝麟與程素素對望一眼,謝麟難過地低下了頭。程素素道:“還是叫大嫂和桃符回來吧?!?/br> ` “道靈一個人在外面奔波嗎?我死了他們再回來也不遲,唔,桃符書讀得怎么樣啦?” “是吧?叫回來,你考考?” 李丞相道:“也罷?!?/br> 當下決定,謝麟進宮向皇帝轉達李丞相的意見,程素素則去信給程犀解釋李丞相的安排。 不意走到門口時,李丞相忽然問程素素:“你的志向還在的,是嗎?還是要開萬世太平,是嗎?” 程素素心道,大哥,你出賣我!口上卻答道:“我想的。嗯,萬世不敢寫包票,至少在我眼前,不想有慘劇發生?!?/br> 李丞相“唔”了一聲,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忙去吧?!?/br> ————————————————————————————————謝麟趕到宮中的時候,皇帝正準備親自去相府。御醫派到相府之后,皇帝也就掌握了李丞相的病情,未來何去何從,皇帝打算親自見一見老師之后再做定奪。不想李丞相已經讓謝麟轉達了他的意見了,皇帝激動得在殿內直打轉,轉得兩腿酸軟才停了下來,表情依舊是激動復雜,乃至透著感激:“老師這是為了我呀。去李府!慢著,不許驚動老師?!?/br> 謝麟看在眼里愁在心里,面上還要作波瀾不驚之狀,陪著皇帝去李府。親眼看一出“中年皇帝向老邁丞相撒嬌,并且承認自己‘想向老師撒嬌了’”的戲碼,簡直辣眼睛!如果不是因為雙方長得都還能看,謝麟都想打人了。 ~ 等皇帝撒完了嬌,謝麟將皇帝送回了宮里,才身心俱疲地回家。 謝府,程素素也沒有閑下來。她先寫了信給程犀,接著送信回娘家,讓他們也不要驚慌,更不要在給程犀的信里夸大李丞相的病情。處置完此事,又下令謝府上下不得對李丞相的病情擅加議論。同時向林老夫人及三房、四房通報了情況,最后將趙、江、石三位請來商議。 對外的擴張方面,這三位就都沒有經驗了,但是,對于處置權利的更替,三位就很有發言權了。尤其是趙、石二位,可以提供的意見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