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兄妹兩人四目相對,樓硯興許是從她眼中瞧出了什么,神色怔忡了片刻,繼而浮起一絲稍縱即逝的溫柔。 他約摸是想說些什么,雙唇來回抿動,最后才下定決心:“我……” 就在將要開口的剎那,“噌”的一聲輕響。 雪亮的刀尖自他胸前穿出,頃刻間染滿殷紅。 溫熱的血液順著刀沿滑下,在清風乍起時吹在了聞芊面頰上。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像是凝固在了數九寒天的冰雪中,耳邊的打斗聲被阻隔在了千里之外,那一招一式仿佛都放緩了動作。 朗許擋住對面兩名刺客的長劍,旋即釘在了那里,猛地轉過頭來,施百川尚未從變故中回神,發愣似的啞口無言。 聞芊感覺到一股血腥順著嘴角流淌至下巴,面前的樓硯雙目微怔,幾乎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身子。 在他背后,闌珊零星的燈火里,是趙青盛怒的臉。 他毫不遲疑的抽出刀,又快又準地再一次捅了進去,樓硯甚至來不及捂住傷處,在他抽刀的同時踉蹌地往后退了數步,鮮血留下一條蜿蜒盤旋的痕跡,把初秋待枯的草地染出大片的觸目驚心。 反應過來的眾人急忙一左一右架住趙青。 “趙大哥!” “趙青你干什么?!” 他雖被奪了刀,卻猶在奮力掙扎:“別攔著我!” 趙青企圖再次沖上去,“他害死彭先生,我要殺了他償命!” “我要殺了他償命!” 聞芊眼睜睜的看著樓硯朝自己倒下來,她慌忙伸出手抱住他,卻不知為什么,整個人竟跟著一顫,噗通跪在地上。 沉甸甸的胳膊不可抑制的發抖,她慌里慌張地抽出帕子止在他胸膛的傷口處,可是那些guntang的血好似有生命般往外流淌,怎么止也止不住。 朗許瞪著通紅的眼睛,猛然嘶啞的大吼了一聲,將刀前的兩個刺客推倒在地,棄了兵刃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偌大的身軀蹲在他旁邊。 施百川手忙腳亂地走了兩三步,無所適從地瞅了瞅聞芊,又瞅了瞅趙青,邊跑邊結巴道:“我、我去找大夫……” 楊晉原本想過去,卻在幾丈之外倏忽停住腳,只靜靜地顰眉,凝眸注視著。 聞芊握著樓硯的手,緊緊的來回搓揉,拼命想讓他四肢回暖一些,口中喃喃自語,“沒事的,不會有事的……一點小傷,一點小傷而已?!?/br> 她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然而一眨眼,淚水還是重重地砸在了他手背上。 樓硯勉力輕咳出聲,含笑安慰道:“聞芊,殺人者,人……亦殺之……你不必太難過?!?/br> “誰說的!”她扣緊他的手,大聲道,“誰說的!一定也還有其他的辦法……” 聞芊噙著淚視線左右環顧,“你可以補償他們,你還能用下半輩子來恕罪啊?!?/br> 樓硯望著她笑,“還是別了……下半輩子,我只想好好的休息……”大夢當覺之時,他才渾渾噩噩的發現,前半生走過的這段路有多長。 “就是很遺憾,沒能等到你出嫁……”他支起身子來,輕輕道,“誰能料到你這個丫頭……會把終身大事拖那么多年?!?/br> 樓硯說完,目光不經意和一旁的楊晉交匯,仿佛在這個簡短的動作里雙方許下了怎樣的承諾,他帶了些許滿足地收回視線。 笑過以后,樓硯艱難的吞咽了一番,忽然斂容反握住聞芊的手,“阿芊,你答應我,咱們家的事就到我這兒為止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查,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br> “好?!彼菩母苍谒直成?,咬著牙點頭,“好?!?/br> 頭頂的星空黯然失色,在即將到來的黎明前開始緩緩退卻。 樓硯終于感覺到大限將至,五感慢慢渾濁不清,耳畔只能聽到壓抑且克制的抽噎聲。他側目看向身邊那個高大的黑影,突然吃力地把手探過去…… “朗許?!?/br> 他登時震了一震。 “我雖然……一直都不太喜歡你……”樓硯說道,“可我的確想治好這個病,不過現在看來……只能你自己……去想辦法了……” 朗許胡亂抹眼淚,望著他低啞又急促的啊了好幾聲,怪異的腔調,高高低低,像生了銹的鐵器,聽不清是在說什么。 樓硯不知是覺得難聽,還是覺得很可笑,松開手,帶血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彎起一抹弧度。 他的視野在那片永遠瞧不見破曉的天幕里逐漸暗了下去,口中呢喃似的說道:“真想……真想再回山上看看……” 樓硯咽了口唾沫,忽而強撐著一口氣,緊緊拽著她的衣袖問:“聞芊……你說我還回得去嗎……” “回得去?!彼睦锼毫寻愕奶弁?,不住撫著他的臉頰,“當然回得去……” 聞芊將頭靠在他鬢邊,硬生生把淚水含在眼角,“你要是喜歡,我們再回去抓魚……河邊的黃鳶尾長得很茂盛了,你做的那個小木屋還在,等明年春天,就會有鳥飛進來……” 他大概已經聽不清后面的話了,只是滿足的輕嘆道:“……能回得去……就好……” 樓硯自欺欺人的想:能回得去就好。 原來在發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他還是一心想做回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只可惜,從前短暫的歲月與平靜,如今已成一生回憶。 寒風吹了許久,聞芊似乎隱約從風中覺察到了不再起伏的呼吸,她抱著樓硯沒敢抬頭,眼淚卻終于決堤一樣,混著血水落在他溫潤平和的眉眼上。 她忽然間悲從中來,在這漫長而沉寂的黑夜中痛徹心扉的嚎啕大哭。 遙遠的黎明在凄厲聲中穿透云層,凝聚著無數的悲涼與哀傷。 楊晉顰眉,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方才朝聞芊走過去。 長安門下的戰火被鐵騎踏平,層層疊疊的尸首里彌漫著濃郁的腥氣,御街的石板道血流成河,早起的百姓又迎來了嶄新而明媚的一天。 禁庭的西暖閣內,最后一盞燈燭燃盡,掙扎著閃爍的微末火苗,映照著桌邊垂首閉目的花甲老人。 承明帝看著他良久沒有言語。 老禪師自角落中款步行出,目不斜視,只在他面前雙手合十,躬身作揖。 承明帝:“他……” 老僧接話道:“他與皇上一樣有個纏繞數年的心結,二十年來難以釋懷,而今自知時日不多,因此才央求我帶他進京?!?/br> 他頓了頓,才問,“皇上,現在您的心結,解開了嗎?” 承明帝的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皺,他將目光從對面神色安然的僧袍人身上挪開,緩緩站起來。 秋日的暖陽已從卷簾的縫隙中透出,他隨手一掀,便是燦爛明朗的華光。 窗外是又一個清晨,朝陽初升。 作者有話要說: 這盒飯實在是太難發了,還以為我昨天能寫完……blabla好了我不瞎比比了…… 懸在樓大媽頭上的這把刀終于砍下來了!畢竟是身上插滿旗子的少年,不死一把怎么對得起你媽我給你立的那么多flag啊崽兒??!←_← 【樓硯:……】 謝謝大家,趙青成功拿了一個人頭!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趙青(撓頭):臨時給了我這么大一個戲份,真是怪不好意思噠】 好了大決戰寫完啦,下章結局章了~ 第九十章 長安門之變就這么轟轟烈烈而又無聲無息的結束了。 曹睿并未撐到被捕的那刻,當場就被五軍營的鐵騎踏成了餅子,不過相比之下他還算幸運的,而曹開陽就沒有那么好命了,在菜市口被摁著一塊一塊削成了人棍,凌遲數千刀,刀刀見骨。 他大概平時人緣頗好,當日圍觀者里三層外三層的很是熱鬧,散場后亦有不少人上前來撿點便宜,沒讓他的骨血白白浪費,一塊不剩的被分食完畢。 承明帝緊接著趁熱打鐵,將曾經的閹黨盡數貶官發配,一夕之間,六部九卿幾乎大換血,新的面孔開始嶄露頭角。 聞芊原以為劫獄這么大的事,善后多半麻煩,指不定得顛沛流離一段時間,恐怕還要連累到楊晉。 不承想老皇帝沒多久居然病倒了,朝堂上下瞬間亂成一團,再加上東廠的地位因為掌印太監的失勢岌岌可危,竟也沒人有閑心顧及她這個逃出來的嫌犯,反由她樂得清閑。 在曹開陽死后的第三天,楊晉就接到了抄太清宮的諭旨,他想了想,臨行時叫上了聞芊,讓她去給樓硯收拾遺物。 此時的神宮人去樓空,幾個道童和道士已經被關進了詔獄,門庭冷落,院可羅雀。 抄家原是個肥差,能蹭上的基本都能撈到油水,可惜這次有他在,隨行的錦衣衛知道深淺,都不敢太造次,頭一回把抄家搞得像是舊屋整理,樣樣東西輕拿輕放。 樓硯留下的有價值的東西的確很少,聞芊每間屋子轉了一圈也就只找到幾本星象圖和他常用的鎮紙,其余貴重的玉器金銀,她皆叫錦衣衛來收走了。 空蕩蕩的別館里驟然冷清,聞芊站在屋內四下里環顧,最后伸手碰了碰那幾串珠簾,周遭頃刻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 楊晉從外間進來,她聽到動靜回過身,不偏不倚與他視線相對。 “找到什么了嗎?”他信手掀起珠簾。 聞芊搖了搖頭,只沖他示意手中的書冊,眸中有幾分失落。 楊晉雖已猜到,卻也難免跟著她一塊兒遺憾。 他抿唇走到聞芊跟前,安慰似的捧起她的臉,“想來也是,倘若東窗事發,證據越少對你和朗許就越有利,考慮到這個,他應該不會留太多的物件在這里?!?/br> 聞芊便順勢把腦袋擱在他掌心,低低嗯了一聲。 楊晉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角,兩手攤開,幾乎能將她整張臉包住。 不得不承認,聞芊瘦了許多。雖然由于學舞,她身姿一直很輕盈,但這一陣接二連三的事情,讓她消瘦得有些令人心疼,怎么喂也喂不胖。 四下無人,楊晉低頭抵在她額上來回磨蹭,柔聲問:“阿芊……我能不能親你?” 聞芊在他手心里抬起眼,帶著幾分不解:“想親就親啊,干什么突然這么客氣了?” 他聞言笑了下,“沒有,只是瞧你近來心情不大好?!?/br> 聞芊踮起腳伸手勾住他脖頸,懶洋洋地靠上去:“知道我心情不好,那你還不用自己來補償補償我?” 楊晉垂下眼瞼,含笑撥開她唇邊的碎發,輕柔地張口吻住。 嘴唇相貼之處有灼熱的溫度,呼吸很軟,力道依舊很溫柔,上上下下,糾纏不休。 聞芊在他松開些許地時候睜眼調侃道:“你吃糖了?” 楊晉意外地揚了揚眉:“你怎么知道?” “桂花味兒的,你說我怎么知道?!彼媚X袋撞了他一下,說完便輕輕咬了上去。 來向楊晉回稟情況的小旗剛走到門邊,正要開口,一眼望見屋內的人影,登時險險的剎住,知情識趣地往外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