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跪在最前面的寶珠打了個冷戰,她打好的腹稿都是陸質來問她,要怎么回對的。 但現在,誰先說?說什么?從哪里開始說、說多少……兩滴冷汗兀地從額頭上滲出,寶珠白了嘴唇。 打發去書房的小丫頭剛剛才被嚴裕安手下的兩個太監帶過來,寶珠心里恨得滴血,帶了這么久,還是這么不中用。如今兩個人沒有對過,根本不清楚陸質知道了些什么,不知道什么。 要是這死丫頭全說了呢?一指頭按死大丫頭,還能在主子面前露個臉。 寶珠心驚了一瞬,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想。 做奴才也有做奴才的規矩?,F在寶珠是小丫頭的頂頭,她今天在主子面前賣了寶珠,明天就能為了更大的誘惑賣了主子。深居皇宮,賣主求榮是最遭人忌諱的,出賣她,小丫頭并不會討到什么好果子吃。 電光火石間,寶珠就理清了這些,心里也有了些底氣。陸質問完不過兩息,她咬了咬嘴唇,準備賭一把。 沒想到從屋外傳來一個小太監的聲音。 “殿下,奴才說?!?/br> 陸質不知是什么神色,從語氣上也聽不出來,只平靜道:“你叫什么?上前來說?!?/br> 小太監連忙從屋外手腳并用地快速爬進屋里,和寶珠隔著一個人跪著,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道:“殿下,奴才叫順意,前兒才被嚴公公調到留春汀伺候?!?/br> 陸質看了一眼嚴裕安,嚴裕安忙對小太監道: “不用著急,你好好說。今日上午,從你紫容主子醒到殿下過來這中間,主子,和主子跟前的人,做了什么動作,說了什么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一樣樣說清楚嘍?!?/br> 小太監看著很緊張,忙又磕了幾個頭,是使了勁兒的,咚咚咚的響。 磕完頭,才跪趴著畢恭畢敬道:“三更剛過一炷香,主子便醒了。當時寶珠去了書房伺候殿下早起,是玉珠伺候主子起身。更衣洗漱后,玉珠先伺候主子用了半碗冬菇參湯,點心只用了一塊桂花糖蒸栗粉糕與半塊梅花香餅,均是奴才現從膳房看著做好提過來,未經他人手的。飯后寶珠姑娘回來了,主子問殿下在何處,寶珠道殿下未起,等主子服過藥再叫人去看看?!?/br> 陸質手里的茶杯輕響了一聲,順意瑟縮,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照他看來,會讓殿下生氣的,還遠在后面呢。 寶珠此時已經跪趴在了地上,一顆心提著,即刻便要從胸口跳出來。她欲開口求饒,嚴裕安使了個眼色,兩個侍衛便過去,一個按住了,一個捂著嘴,不叫她失儀。 陸質道:“繼續說?!?/br> “是,殿下?!表樢舛读硕?,道:“藥方是柳大夫在主子退燒后重新開的,昨晚主子服藥后便煎上了,喜祥盯著的。主子服藥后用了兩個蜜棗,又問了寶珠好幾遍,殿下起了沒有?!?/br> 順意咽咽口水:“寶珠說……說殿下事多著呢,沒、沒工夫搭理咱們這些奴才?!?/br> 問出這個,連嚴裕安也沒法鎮定,一雙長滿了繭的手無聲握緊,頭垂的更低??申戀|沒叫他跪,他就不能跪。 “還有呢?”陸質道:“一氣兒說完?!?/br> “是,殿下。晚些時候,主子急了,說要自己去找殿下??蓪氈檎f殿下吩咐過,不許主子出留春汀,守門的太監宮女們只好攔著?!表樍x的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不管再怎么控制,聲音還是發抖:“寶珠沒給主子穿鞋,只說殿下不許。主子自己穿反了,一下床摔了一跤。走到門口,奴才們攔著,主子……主子眼圈兒紅了,滿口只道‘求求你們,我想找……’主子說的是殿下的名諱。太監們受不住主子的求,只好跪下,但還是攔著?!?/br> “鬧了一通,看著沒法子了,主子突然轉身回去上了床。直到殿下過來,也再沒出來?!表樢獾溃骸芭艣]聽見主子在床上有動靜,隔了小半個時辰,玉珠總擔心主子憋氣再有個好歹,央寶珠傳個大夫,寶珠沒準,端了杯茶進去。沒一會兒,玉墜便急匆匆出來往殿下書房去了。中間寶珠對主子說了一番話,奴才……奴才罪該萬死,實在不敢學?!?/br> 嚴裕安偷眼看了下陸質的臉色,登時白了臉,壓著聲音喝道:“天煞的奴才,爺叫你說,你還有什么不敢說的?” 順意發了一身冷汗,徹底浸濕了貼身穿的粗布短打,他咬了咬牙,把寶珠對紫容說的那番話一字不差對陸質說了一遍。 萬籟俱寂,此時的留春汀里,靜的掉根頭發都有聲音。 良久,陸質突然輕笑了一聲,說了句“很好”,繼而捧在手里的茶杯碎在了寶珠面前。 寶珠發了瘋的掙扎,兩個侍衛都有些按不住她,拼命地往地上撲,作勢要磕頭,嘴里嗚嗚叫著。 陸質一眼都沒看她,默了好一會兒,才吩咐嚴裕安道:“紫容還在病里,并沒好透,不好見血。今日攔了紫容的,看在他身上,從輕了來,不必打死,每人笞杖四十,罰半年月錢。其余人笞杖二十,罰三月月錢?!?/br> 宮里打人的笞杖,就是要在不傷奴才性命的同時,保證能給他們留下足夠教訓的存在。 笞杖由竹子制成,大頭直徑一寸,小頭半寸,竹節削平,施刑時高高揚起,重重落在臀上,聲音小,痛的是里頭。實實在在的殺人不見學。 能全程清醒著挨下二十板子的人很少,四十板子,足得在床上趴三個月。 有些身體骨弱的奴才,賞板子還不如直接賜死的好。 但順意招出那些來,陸質這樣處置,滿屋下人簡直是死里逃生,心里惶惶之余,反而對紫容感恩戴德,從此也再不敢小瞧了他去。 嚴裕安躬身應了,陸質又道:“至于肖想著當主子的人,景福殿沒那個本事,容不下。你去回明情況,好好的送回內務府去吧?!?/br> 寶珠頭上的釵環已經亂了,陸質這句話猶如一記無形的笞杖落在她心上,登時慘白著臉軟在了兩個侍衛身上。侍衛早已松開手,她張了張嘴,卻連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挨再重的罰,只要手里的活兒還在,就沒什么大不了的,最難熬的是被趕出景福殿。 退回內務府的宮女是什么下場,寶珠見過。正常經過嬤嬤們調教都要退一層皮,更別說她這樣的罪名被退回去。而且,不說折磨,就說以后,也不會有哪個宮會要她。 各宮的大太監大嬤嬤眼毒嘴緊,怎么會允許有這樣案底的奴才進去。 她才十五,卻好像就能看到以后只能配合惡心不得志的老太監對、食的景象了。 太監宮女們全被寶珠的發落嚇得愣住了神,緊接著又很快反應過來。 以后只要處處盡心伺候紫容,紫容好好的,他們也就會好好的。但紫容要是有哪里不痛快,他們就是下一個寶珠。 看著時辰不早,嚴裕安道:“奴才實在該死,這些腌臜的事也要勞煩殿下。如今已發落完,殿下還是回正殿歇息?” 陸質道:“不忙。那天讓你尋兩個小太監,這是一個,還有一個呢?” 嚴裕安趕忙把喜祥叫到跟前給陸質看,問過年紀名字,之前在哪處伺候,陸質道:“行了,就這兩個吧。明天開始,紫容出來進去,你們跟著?!?/br> 兩個小太監千恩萬謝地跪地磕了頭,陸質問:“今日去書房的,便是叫玉珠?” 小丫頭跪趴在地上抖成一團,聽見陸質問起她,顫聲道:“回殿下,是奴婢?!?/br> “功不抵過,領完罰再上來伺候你主子?!?/br> 小丫頭流著淚應了,陸質略作沉吟,又道:“以后改叫玉墜?!?/br> 他這樣說,第二日,嚴裕安便把景福殿名字里有珠字的全改了,自此再無人提起寶珠。 紫容只要有陸質便夠了,也沒問起過那上趕著教他“錯”規矩的丫頭去了哪里。 一眾侍衛護著陸質回水元閣,嚴裕安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事,這幾年還是第一回 ,他臉上有些掛不住,跟在陸質身后,腰都比平時彎了一層。 不過嚴裕安還是有些摸不準陸質的心思。剛在留春汀是把刁奴都發落了,可了了還是沒給那小公子一個名分。嚴裕安忖度著,那小公子大概還是沒有那么得殿下的心? 可陸質一進水元閣,連解大氅的功夫都不等,就往里間去,邊走邊問宮女:“你主子醒過沒有?有沒有要過水?” 宮女答沒有,他才停在門口,換了衣服,悄悄地繞過屏風去看,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嚴裕安便沒忍住,趁著宮女收拾床褥的功夫,對陸質道:“殿下,小公子……是那樣的性子,您在跟前寵著,可保不準他出去在哪處就受了氣了。依奴才看,眼下您房里正好沒人,不如去回了內務府,小公子有了名分,這些狗奴才就要掂量著些了?!?/br> 嚴裕安勸陸質收了紫容,除了真的有心護著紫容些,心里還有別的考量。 陸質拖大婚的事,已經惹得皇帝不快。不僅如此,就連屋里也沒有一點動靜,景福殿的大嬤嬤們都急得厲害。 皇宮深處,無風都能掀起三尺浪。嚴裕安考量著,近幾年皇帝選秀納妃不斷,陸質卻做出這幅不近顏色的樣子,被有心人看了,在皇帝面前吹風,說他有意要正過皇帝,那就太誅心了。 可惜嚴裕安還沒說完,陸質就顯出一臉沒想到的神色,失笑道:“說的什么話!他才多大?動不動哭哭啼啼,叫本宮說,跟只不曉事的小奶狗一模照樣,你就能想到那兒去。去去去,老貨一天不知道盤算些什么?!?/br> 其實陸質這樣說有些勉強。因為紫容雖然長的面嫩,但有點經驗的太監嬤嬤一眼就能看出來,瞧他骨頭,嚴裕安斷定,紫容沒有十八也有十六七了,正是伺候人的好時候。 但陸質這么說,嚴裕安就也跟著笑,虛虛在自己臉上招呼了兩下,道:“是奴才糊涂了?!?/br>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陸質起了正穿衣服,屏風后面的紫容就也醒了。 四殿下顧不上自己衣服穿了一半,便避開宮女的手過去,隔著被子把人抱起來,在紫容面上蹭了蹭,嘴角含笑,道:“怎么就不睡了?” 紫容迷糊地笑,把臉埋在他頸窩,陸質和殿下兩個稱呼翻來倒去的叫。 嚴裕安撇了撇嘴低下頭,轉身叫人去喚昨晚領完摻了水分的罰的玉墜。 第10章 玉墜過來的時候,紫容還在陸質懷里,背對門口。 陸質低著頭,紫容扒著他肩膀湊在他耳邊,不知道在悄悄地說什么,說完就唧唧咕咕地笑了起來。 陸質也跟著笑,眉眼舒展,不是昨天在留春汀冷那副冰冰的樣子。他抬眼看見玉墜,才松開懷里的人,拿食指在紫容頭上敲了一下,順手免了玉墜的禮。 “調皮?!标戀|起身,拽過錦被把紫容裹了,道:“先穿衣服?!?/br> 紫容還在笑,等玉墜和兩個小丫頭捧著在暖爐上拷了一夜熱烘烘的衣服過去,他才知道慌。 昨天玉墜給他紫容穿衣服,他就萬般不自在。這會兒陸質在跟前,有意無意的,他心里好像有了依靠,就下意識往后退了退,躲開玉墜拉被子的手,捏著被沿望了陸質一眼。 那邊陸質也剛穿好,正低頭讓宮女最后為他整理發冠,錯過了紫容短促的求救。 玉墜是根本沒感覺到紫容微弱的抗拒,被子就已經給他扯開了。兩個小丫頭半架著紫容把人弄到了床邊,開始給穿衣服。 昨晚玉墜挨完放了水的二十板子,嚴裕安就把她升成了大丫頭。原本和她一樣跟著寶珠的小丫頭調去了別的院子,重新分過來兩個小丫,嚴裕安給改的名字,叫夏云、秋月。 兩個小丫頭比玉墜小一歲,叫夏云的身量高些,長著一張鵝蛋臉、杏仁眼,周正、伶俐,但不過分奪目。秋月看著身體弱些,雖然和夏云一級,卻處處跟在夏云后面,不多言語。 玉墜是經過內務府調教的人,跟著寶珠的時候,她是沒有話語權的小丫頭。但殿下抬舉她,讓她伺候主子,她也撐得住自己的臉面。 再加上別的院子沒一個人知道昨日留春汀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一院的人在一夜間換了個遍,已經夠叫人提心吊膽。更別說一次大換血只留下玉墜一個人,夏云和秋月兩個人心里對玉墜都是十足敬畏,而且被調過來之前,還分別得了一番景福殿大嬤嬤和嚴裕安的親自敲打,更是走一步看三步,滿心惶恐,不敢露出錯處。在伺候主子上,自然唯她馬首是瞻。 陸質去了外間洗漱,紫容自己也沒注意道自己那點別扭,便老老實實地站著,讓幾個丫頭擺弄。 只剩下外衫的時候,夏云看了看紫容腰上系的藏青色絲綢手巾,輕聲問:“公子,這手巾是昨日用過的,還是今日新換的?” 紫容聽她問,忙伸手捂了,道:“這是昨天陸質給我的?!?/br> 我和他換的,不是偷偷拿的。 聞言,夏云征詢地回頭看了眼玉墜。 手巾子是一天一換,沒有昨天用了,今天還帶在身上的道理。 玉墜看紫容那個寶貝的樣子,抿嘴笑了笑,對夏云道:“無妨,就這樣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不見哪里就臟了。晚些時候織造局要來人,到時托她們先趕些出來應急。但也就這回,往后公子貼身用的,還是咱們自己來的道理?!?/br> 夏云和秋月皆垂眸應了聲是。 玉墜這么說了,兩個小丫頭便放下心來,仔仔細細把紫容拾掇整齊了送出去。 陸質坐在一張海棠木描金八角桌后,見紫容出來,指指身邊的位子道:“過來,坐這兒?!?/br> 嚴裕安剛過去引他到陸質跟前坐下,順意就捧了藥進來。 紫容看見藥碗就苦了臉,陸質有些想笑,又心疼,哄他:“慢些喝,別嗆著。一會兒喝完……” 不等陸質說完,紫容就端著藥碗搶著說:“喝完我要去書房?!?/br> “嗯?”陸質挑挑眉,道:“去書房做什么?” 紫容去書房能做什么,不過是是覺得他肯定要去書房的,就要跟著他罷了。 陸質還存著逗弄人的心,專這么問了一句,看紫容怎么說。誰知紫容大大方方的,眼里一片孺慕之情,看那樣子,要不是手里還捧著藥碗,早就撲進陸質懷里了,道:“我要跟著殿下,殿下做什么,紫容就做什么?!?/br> 嚴裕安一下子差點沒忍住笑了一聲,假裝咳嗽才掩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