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穆清滿心滿眼只想知曉太子妃到底為何要在她面前使這一出離間計,本就不甚在意她與宋修遠之間的過往。宋修遠的回答令她意外,靜靜凝望著宋修遠真摯的雙眸,穆清覺得自己的心底又被面前的這個男人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怕她誤會,所以愿意將那些過往都說與她聽。太子妃曾被鎮威侯府退親,縱然這樣的消息令人驚駭,但是穆清覺得她就是相信他。 穆清站累了,手依舊被宋修遠握著,便微微抬腳勾來了身邊的杌子,在宋修遠面前坐下:“如此說來便是太子妃有意想挑撥我二人的關系,可阿遠與她的關系不過爾爾,這樣做于她有什么好處呢?” 未及宋修遠回答,穆清又喃喃:“她說這話時并未屏退宮人,倘若被有心人傳出去做文章,又如何是好?” 突然,穆清似想到了什么,雙眸微閃,抬眸定定地看著宋修遠:“朝堂的事我不懂,你與太子殿下的關系如何?東宮是太子殿下的宮邸,指不定太子妃的承恩殿內便有太子殿下的暗樁,沒準現下太子殿下便已知道你是太子妃的‘阿遠’了。你說太子妃是否因母親從前拒絕了說親而對侯府懷恨,是以便想借此時機令太子打壓你?” 宋修遠不曾想到穆清的重點竟在太子妃此舉的目的,不禁失笑,回道:“朝堂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太子殿下不會因為區區一個稱呼便隨意對鎮威侯府施壓。且太子妃嫁入東宮已有數年,她若真要尋仇,為何偏偏要等這么多年?” 穆清頷首,眉頭微蹙,只覺方才理出的頭緒經宋修遠的一番反問,“咔嚓”一聲便斷了。 太子妃被拒婚一事委實有些驚世駭俗,適才宋修遠心底已做好了被穆清追問一番的準備,他甚至在一個瞬間想好了數種解釋的言辭,但是穆清的言談間卻盡是對他的不疑與對鎮威侯府的擔憂,宋修遠覺得只消穆清的一句話,他的心底便會柔軟得一塌糊涂。 宋修遠看著穆清糾結的模樣,知道她已想明白了個中道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穆清雖然換上了朝服,但是并未梳起高髻、佩戴相應的寶鈿花釵,此刻面上依舊是獻舞時的打扮:兩點堪堪點在梨渦上的笑靨,兩捋垂在頰側的漆黑秀發,兩支墜在額角的銀流蘇鏤刻雕花小對釵,過腰的長發如一道烏黑的長瀑,垂在身后。 看著靜坐于自己身前的穆清,宋修遠呼吸微窒。他的夫人,不僅是名動天下的美人,更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她與尋常的閨門小姐不同,她在意的并非胭脂水粉,羅衫衣裙,而是那些更為寬闊、鮮有后宅女子會去注目的東西。許多事理,只需他輕輕點撥,她很快便能明了。 若非本就玲瓏剔透,即便他有心點撥,又有何用? “夫人方才問我與太子妃是何關系不過一個幌子,實則想知曉太子妃的目的,是不是?”宋修遠突然發問。 穆清適才的反應,淡然得仿若早已猜出他與太子妃從前的舊事。思來想去,宋修遠只覺得是太子妃設計時被穆清發現了破綻。只是太子妃到底身份特殊,一個不慎便涉及朝堂政事。夏人不喜女子參政,恐怕穆清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迂回地誘問他與太子妃的關系。 “?”穆清頭頂著宋修遠溫熱的大手,突然抬首,含水的雙眸里竟是疑惑與驚訝。未幾,輕輕抿唇,頷首。 宋修遠縮回手,嘴角噙笑。 “阿遠如何知曉?” 宋修遠看著穆清認真道:“夫人的一顰一笑我自了然于心。日后夫人若想從我這里知曉什么,亦或是想到了什么,只需直接問或說便是,無需擔憂旁的,我并非酸腐儒生,夫人若想了解朝政,我亦會知無不言?!?/br> 誰想參和朝政那灘子渾水了?不過是好奇太子妃究竟在耍什么詭計罷了。穆清微微偏頭,心底腹誹。 宋修遠看著穆清,失笑。轉頭從案上拿起一塊白綢,遞至穆清眼前:“太子殿下那處我自會注意,夫人不必憂心。倒是杜衡那處,方才收到消息,他已查明了悅世客棧里那老叟的身份?!?/br> ☆、綢繆 穆清垂首看著手中的素白布綢,手中的物件與年前她在梧桐秋中發現的白綢一模一樣,甚至連其上的字跡,她都覺再熟悉不過。 無需宋修遠的解釋,她一眼便認出了這是杜衡的東西。 “胡翁的女婿是褚遂府中的下人?”穆清上下翻看著杜衡遞來的信息,一時竟覺思緒繁雜,捉不住重點,“若說褚大人便是悅世客棧背后的上家,那么他為何要擄我呢?” ...... “我見過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br> 厲承張狂的面目突然又浮現在穆清腦中。穆清一個激靈,突然有些明白了。 穆清回想著這幾日與褚遂相處的經歷,褚遂為人溫潤如玉,待她亦謙和有禮,她委實難以想象,那樣一副文質彬彬的皮相下,竟藏了如此詭譎的心思。 褚遂應早已見過莫詞,或許他同莫詞有了商議,要一同將她從侯夫人的位置上拉下來,再將這個位置歸還給莫詞。如若真是這樣,那么莫詞手中定然有足以讓褚遂信服并心甘情愿助她一臂之力的條件。 “阿遠與褚大人的關系又如何?”莫詞一旦坐回了鎮威侯夫人的位子,那么她便是侯府主母,對于侯府一應事物皆了如指掌。如若莫詞應下的條件便是泄露侯府的秘辛機要呢? 思來想去,穆清只覺得這一條最有可能。 宋修遠聞言,有瞬間的錯愕,復又勾起嘴角,笑著道:“夫人今日是怎么了?盡想著我在朝中的政敵。我與褚大人不過君子之交,但若論起褚大人,我若猜得不錯,他應是太子殿下的同......” 余下的話音皆被穆清堵回了嘴里。 穆清從宋修遠嘴里聽到太子殿下時,突然變了神色,情急之下伸手便捂住了宋修遠的嘴巴,將他的話皆悶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還藏在府里的細作,如今看來,那細作應是褚遂的人不錯。 有一股微弱的馨香掩蓋了案上香爐內燃著的煙熏,潺潺幽幽地飄進了宋修遠的鼻端。宋修遠不妨被穆清捂住了嘴,本有些惱,但此刻望著穆清不容置喙的眼神,一顆心竟就這般安定了下來。 穆清朝著宋修遠傾過身子,伏在他耳邊輕聲道:“府內恐有細作,我猜便是褚遂的人?!?/br> 語出驚人,侯府守備森嚴,宋修遠完全不曾料到穆清竟察覺到了這些連他都沒有在意的東西,驚愕地轉過頭看著她。穆清迎著宋修遠的深沉的目光,輕聲將自己的猜想與前因后果都說了出來。 聞言,宋修遠神情端肅,點頭輕聲應道:“倒是我疏忽了,真真多虧了夫人?!?/br> 穆清斂眸垂首,其實她本不想將這件事過早地告知宋修遠,因她并不確定自己的猜想究竟是否正確,畢竟過了這么久,她命身邊人明里暗里留意府內各處的仆役,卻始終一無所獲。 宋修遠卻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開口寬慰道:“那人既能在府中藏身,想必功夫極其了得,要想將他揪出來并不容易。夫人且安心,日后將此事交給我便可?!?/br> 穆清靜靜端坐在宋修遠身側,頷首應了。 宋修遠瞧穆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心底的滿腔柔情又化作一股心疼與自責。 自被擄一事后,他礙于鎮威侯的身份和錯綜復雜的朝局,并未真正替穆清做過什么,甚至連今日這一份像樣消息,都是假托他人之手而得。真正思前想后,躬身實踐的人,卻是穆清自己。 他這個夫君,何其無用! 自恨無所作為,加之府內混入細作,宋修遠右手握拳,突然向面前的桌案錘去:“砰——” 穆清嚇了一跳,感受到了宋修遠周身漸漸浮起的戾氣,周身一凜。以為他氣不過府內竟暗藏細作一事,他開口輕聲安撫道:“七八日前府內的仆役大多已安排了調職,想必原先傳遞消息的路子一被打破。我們可趁著這幾日留意可疑之人?!?/br> 說著,穆清手上亦并未停著,伸手便要去扒宋修遠領口的扣子,宋修遠不讓,拂開了她的右手,她又伸過左手去解扣子。適才他錘的那一下既突然又大力,宋修遠右臂上的箭傷尚未好全,穆清擔心他這一錘下去,還未將養好的傷口又迸裂了。 宋修遠回府后便褪去公服,換上了一身輕便的玄青圓領錦袍。圓領袍領口處的扣子小巧精致,僅用一手難以解開,好容易拉開了外袍,穆清又伸手扯開他內里的交領中衣:“讓我瞧瞧傷口如何了?” 宋修遠被穆清上下其手的一番折騰,倒也無心顧及她方才的話,看著她焦急的面色,捉住了一雙在自己胸前作亂的手,用力往胸口一帶,穆清整個人便順著他的力道側過身子,一下子坐倒在他腿上。 盈盈滿懷。 宋修遠喟嘆出聲,左臂環過穆清的雙肩,右臂輕輕搭在她的腰間,將人攬入自己的懷中,“不過區區小傷,夫人無需掛懷,過幾日自己便好了?!?/br> 聲音低啞,帶了一絲絲的滿足。 穆清靠著宋修遠的胸口,有些不大明白適才還好好地談著正經事,怎一個瞬間,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宋修遠將下頷擱在穆清發頂,思及在父母墓前對穆清許下的承諾,輕輕道:“你在鎮威侯府內一日,我便能護你一日。先前我只覺得這很容易,可現下看來,我卻仍讓夫人受委屈了。但話既然說出口了,我便會盡力去做。請夫人莫怪,亦請夫人信我?!?/br> 彼時說出這樣的話,只不過因為穆清是和親公主,是陛下許給他的妻,他敬她護她。而此時,這樣的話再出口,除了因為敬她護她,更因為他心悅她,想讓她好好的,不受一丁點兒的委屈與傷害。 于穆清,亦然。 彼時聽到這樣的諾言,她因他莊重的許諾而動容,卻礙于自己尷尬的身份,認定這不過是宋修遠權衡利弊后的說辭。此時宋修遠給她的承諾不若當初那般篤定從容,但她喜歡他,便認定這是世上最好聽的情話。因為這是宋修遠說的啊,她相信他。 “我不會怪你,現在不會,日后也不會?!蹦虑彘_口,徐徐道,“朝堂之事波譎云詭,正如阿遠適才所言,牽一發而動全身,我知曉你坐在鎮威侯的位置上,各處的針鋒相對定然避無可避??墒俏乙仓腊⑦h不可能永遠替我擋去所有的明槍暗箭,或許現在的我年歲尚小,不懂人心叵測,但我既然身為侯夫人,便想和你站在同一個地方,一起應對那些風風雨雨?!?/br> 這個時候的穆清,不再想三五年后該如何,回華鎣亦或是留在郢城。她喜歡宋修遠,便只想和他在一起。易嫁又如何?蜀帝冊封賜字的穆清公主是她,從蜀都錦城千里迢迢和親夏國的是她,鎮威侯夫人,故而也只能是她,而不是莫詞。 宋修遠圈著穆清的手更緊了些。 “所以只要有心,阿遠和我一定能一起找出那個細作,是不是?” 宋修遠擁著穆清,點頭。 穆清斂起雙眸,窩在宋修遠懷中,心中不停斟酌詞句,正欲再開口,只覺額頭觸及一片溫熱事物。 蜀國術士在她眉心紋的朱砂與莫詞天生的胎記分毫不差,明艷而動人,但卻落下個觸及便會隱隱作痛的毛病。額頭熟悉的鈍痛再次襲來,穆清不自覺地蹙緊眉頭,卻又被宋修遠吻開。連帶著那一陣陣的鈍痛,也在宋修遠繾綣的吻中消失殆盡。 宋修遠垂眸,只見穆清闔著雙眸,眼簾微顫,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就是這樣一個孱弱的美人兒,想要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面對朝堂的血雨腥風! 思及此,宋修遠心底漫出無盡的愛憐之情,復又俯下身子,輕輕吻上穆清斂起的雙眼、挺直的鼻梁、小巧精致的鼻尖,以及,飽滿紅潤的雙唇。 ...... 穆清閉著眼,只覺腦中一片混沌,偏又突然想起宋修遠身上的傷,掙扎著推開他。感到了穆清的推拒,宋修遠索性用右手托住懷中人的后腦,將人緊緊攬在懷里。 “夫人,膳食已備好了?!蔽萃馔蝗豁懫鹎嘁碌穆曇?。 穆清一個激靈,雖然書房的門被牢牢地掩著,明知青衣什么都不知曉,但她還是“騰”地一下燒紅了臉。睜開眼,伸手便去推宋修遠的胸膛。宋修遠卻恍若未聞,紋絲不動。穆清無法,只得張嘴對著宋修遠咬去。 “嘶——”宋修遠終于放開了她。 穆清趁機從宋修遠懷中站起,紅著臉道:“廚房備好了膳食,阿遠還未用午膳,隨我一齊回房用膳吧?!?/br> 宋修遠自知失態,曉得穆清咬他亦是小性子使然,便整理好方才被穆清拉扯開得衣襟,從容調笑道:“失禮,夫人莫怪?!?/br> *************** 正月廿九日,明安帝下誥書將瑜公主許婚給涼國王子申屠驍。因涼國民風曠達,不若夏國這般重禮,是以待五月初十笄禮過后,瑜公主無需繼續備嫁,隔日便出使塞外,和親涼國。 可憐瑜公主身為夏國王庭的嫡公主,出嫁時卻連成個模樣的吉禮都不曾備下。 穆清聽聞消息,聯想自己和親時夏蜀兩國往來的三書六禮,從聘書、禮書至迎書,從納彩問名至最后的請期親迎,無不齊全,若算上宋修遠戴孝的三年,前后足足花了近四年的時間,心底不禁唏噓喟嘆。 只是穆清喟嘆不過一日,當即便有更令她忐忑的事情擺在面前。 二月十二是裕陽大長公主的生辰日,正月三十日辰時,宋修遠便如從前所言,帶著她前去歸云山拜訪歸隱數年的祖母。 ☆、求舞 五歲那年的小陽春,趙姬的祖父因涉入朝廷大案,闔族落罪,祖父父親秋后問斬,余下的男子流放蠻夷之地,女子則淪為官妓娼婢。彼時年幼,母親長姐拼勁全力將她與府里灑掃仆婦的幼女作換,保她性命與清白。然而終究逃不開命里劫數,躲開了為奴為娼的下場,照看她的仆婦去時候,她還是避不開牙婆的眼睛。所幸她生就一副好身段,陰差陽錯入了教坊司的眼,最終得以留在內教坊。 幼時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在她的記憶中淡去,但被母親長姐救下后輾轉的艱辛卻隨著年月在她的腦袋里刻下愈來愈深刻的印記,歷久彌新。因了這一重經歷,趙姬與內教坊的其他女孩兒不同。不到十歲,她的母親長姐接連命赴黃泉,看著別家的小姑娘依偎在娘親懷里,哥哥寵jiejie愛的模樣,她很是歆羨。然而她生性恬靜,即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卻極少崩潰慟哭,亦不記恨下令抄了她家的朝廷,只偶爾在心底一角暗自唾罵祖父的糊涂。 她只祈愿一個安定的生活,哪怕是在內教坊內,以姿色舞藝侍人,她亦心滿意足。 但在內教坊,若要安身立命,不受欺凌,除卻貴人相助,便只能拿出遠超于眾人的才華與技藝。趙姬不屑于趨炎附勢之行,便只能拼盡全力磨煉自己的舞藝。 日子久了,她竟發覺舞之一字,看似枯燥,實則包含廣闊境界,令她心馳神往。 若說青徽子的《江海凝光曲》是天下琴師趨之若鶩爭相學之的至寶,那么舒窈長公主為此曲譜的舞便是舞者間。只可惜無論琴曲還是舞譜,如今鮮少有人得以窺見真跡。至于內教坊內排演的《江海凝光曲》,不過是數十年前薛后與前鎮威侯夫人依照舒窈長公主的舞姿扒下的譜,曲調動作雖已與原曲相差無幾,但終缺了個中韻味。 便是這缺少的一截,讓她難以真正練成《江海凝光曲》。 此番答應太常寺少卿為鎮威侯夫人作幌子,替其打點獻舞事宜,不僅因為褚遂官居正三品,是她開罪不得的大人物,更因為褚遂告訴她,穆清手中有《江海凝光曲》的舞譜,真真正正出自舒窈長公主之手的舞譜。 趙姬想親眼見一見那份舞譜。 但她亦極是疑惑,從前不曾聽聞世間除卻舒窈長公主有第二人練成《江海凝光曲》,此一回,鎮威侯夫人當真能夠在短短三日內練成《江海凝光曲》嗎? 見到穆清的那一刻,她心底的疑慮盡消。 習舞之人,對身段氣韻的敏感遠超常人。穆清只是靜靜坐在那里,周身便沉淀了一股子難以言明的氣韻,動靜行止之間,仿若全身各處都在吐息提沉,連著那厚重的寬袍廣袖亦似帶了生機。 趙姬從穆清傾國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絲媚態,卻在她的身韻之中窺見了傳聞中的風流媚骨。 這樣的身段氣韻,如何練不成《江海凝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