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然而就在幾日后,她發覺,練成《江海凝光曲》,所需的不僅僅是身韻技巧,更需對琴曲的感知和發自心底的堅韌。 那日在相輝樓上,穆清舞姿綽約,眉目傳神,趙姬目不轉睛地看著穆清跳完了四節《江海凝光曲》,忽而便覺得自己這輩子估摸著再也練不成此舞了。 太難了。 劍舞本就講求身韻中的凌厲之風,她尚有把握能掌控手中的雙劍。但換了下闋的飄逸婆娑的長綢之后,穆清周身的氣勢分毫不減,于長綢的柔弱中顯出一分清越超脫之氣,靈氣迫人。 若非舞者自身心性如此,又如何能達此境界? 畢生所求被穆清短短的四節舞蹈終止,趙姬郁郁了兩日。但思來想去之后,她忽然又想通了?!督D馇返木?,不同的舞者為何一定要有相同的表達呢?穆清是郡王之女,是和親公主,是侯府夫人,長于鐘鳴鼎食之家,周身浸潤出的氣質自是她這種卑微舞姬無法比擬的,她也無法練就穆清的淡然靈動。但是她有獨屬于她自己的恬淡靜好。 那么,她是否有可能練成她趙姬自己的《江海凝光曲》呢? 趙姬向教坊使告了假,帶了樂試時特意為穆清制成的舞衣,匆匆跑到百寧坊鎮威侯府前,向門房遞上了帖子。 正好趕在穆清與宋修遠出行的前一刻。 宋修遠站于天井中,抬首望了眼天色,朝穆清問道:“趙姬?” “內教坊的舞癡,前次獻舞之時助我良多?!蹦虑逍χ氐?。 宋修遠見穆清面上并無拒絕之意,心中了然,開口道:“我去瞧瞧給祖母備下的壽禮是否齊全。夫人倒時直接來尋我便可?!?/br> 趙姬被小廝領進了府門,在垂花門外與宋修遠迎面相遇。宋修遠的名聲,她亦有所耳聞,心底里的懼意大過敬意,即刻便俯身行禮:“婢子見過侯爺,侯爺日安?!?/br> 宋修遠并無回應。 宋修遠垂眸,清冷的眸光自趙姬身上掃過,徐徐道:“內教坊的趙姬?” 趙姬屈膝,“正是婢子?!?/br> “我知曉你是褚遂安插在內教坊的暗樁,之所以并未著人尋你,不過是因為夫人萬事皆安,前次樂試亦未被你們攪出幺蛾子?!彼涡捱h負手而立,朝趙姬淡淡道,“起吧?!?/br> “多謝侯爺?!闭Z帶忐忑,趙姬徐徐直起身子。 “告訴褚遂,若日后再將齷齪主意打到夫人身上,莫怪我府與少卿大人撕破臉皮子?!?/br> “婢子今日前來與褚大人無關,只想求舞,懇請夫人指點一二?!彼涡捱h語中隱含怒意,趙姬心中一凜,脫口回道。 細細觀摩著趙姬的神色,宋修遠喟嘆道:“夫人是蜀國宗親,謀害宗親是死罪。若真到了那時,褚遂自顧不暇,還會保全你這一介舞姬?”“ 趙姬不言。 “且好自為之?!?/br> 語罷,宋修遠掃了眼趙姬,終于開口放她去見穆清了。 待人走遠后,跟在宋修遠身后的林儼開口問道:“侯爺方才這是?” 先前他已按照宋修遠的吩咐,暗查趙姬身份。趙姬雖是褚遂在內教坊的暗樁,但所涉之事不過樂試而已。換言之,趙姬并非褚遂的人,如今樂試已過,于褚遂而言,趙姬已是一顆廢子,再無相見利用的必要。侯爺又不傻,究竟為何要趙姬傳話?這話又怎可能傳到? 宋修遠適才利用趙姬作了場戲,這些話趙姬無法傳給褚遂,但蟄伏在府內的那位細作卻可以,順道再警醒警醒那位細作,這樣替褚遂賣命,終是害人害己。 只是這些此刻不便與林儼細說,宋修遠回頭瞪向林儼:“自己領會?!?/br> “是?!绷謨肮眍I命。 這就是塊木頭! 宋修遠又開口道:“還不去暗中護著夫人,莫讓那趙姬沖撞了夫人!” 林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都稟明了那位趙姬并無謀害夫人之心,且,且夫人此時在內院啊...... *************** 穆清亦知曉趙姬與褚遂脫不了關系,故而言談間多了幾分清冷之意。但是趙姬今日特意將檀色水紋舞衣帶了出來獻給她,且她又很欣賞趙姬的一顆求舞之心,一時難以回絕,只能應了指點之事。 蜀舞與夏舞的路數不同,實則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江海凝光曲》而已。 但是趙姬所提的借閱舞譜之事...... “非我刻意為難,只是世間舞者皆知《江海凝光曲》的舞譜早已佚失,我又如何拿得出來?”穆清反問道。舞譜是數十年前的舊物,其中有不少殘頁,在重新謄抄整理成冊之前,穆清并不打算將它拿出來。 且舞譜是杜衡給她的,如今卻幾乎人盡皆知,她覺得略蹊蹺。 趙姬驀地抬首,疑惑道:“婢子聽聞夫人得了舞譜,且夫人的《江海凝光曲》身形兼備,故而......原來是三人成虎。唐突了夫人,夫人莫怪?!?/br> “我幼時時常請教蜀宮中見過姑母的老人,依照她們所言而學成此舞,至于你,你是從何處聽聞我手中有舞譜的?” 趙姬想到了適才宋修遠的話,便也不隱瞞,坦然道:“皆由褚大人告知?!?/br> 如此,所有的事似乎都串了起來。悅世客棧的雇傭厲承與杜衡的老叟、能夠在官軍眼皮子下作案殺死厲承的劫匪、府里的細作,皆出自褚遂。至于褚遂知曉杜衡將舞譜給了她,定也是因為那細作。 穆清頷首,起身緩緩道:“時辰不早,我便不留客了。這件舞衣你帶回去吧,不過指點一二的區區小事,換一身這么好的料子,我恐消受不起?!?/br> 布料趙姬卻執拗道:“衣裳比照著夫人的尺寸制成,夫人楚腰纖細,現今除了夫人,又有誰人駕馭得了這件《江海凝光曲》的舞衣?” 穆清伸手觸及舞衣輕薄的料子,嘆道:“你這嘴兒倒是甜得緊?!?/br> *************** 經趙姬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穆清隨著宋修遠出行時已過辰時三刻。 許是因為想通了褚遂先前的陰招,放下了一樁事,穆清心頭一時順遂。 輕輕撩開馬車車窗上的簾子,看著宋修遠駕馬而行的挺拔身姿,穆清輕快地舒出一口氣。雖還未有頭緒該如何化解接下去的招數,但她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邊還有宋修遠,還有杜衡。 總會有辦法的。 仿若心底里因為即將面見裕陽大長公主的那份忐忑不安,亦因眼前人而驅散了不少。 宋修遠駕馬行在馬車側,見穆清趴在車窗上,面上笑意盈盈,極是好看。一時忍不住,打馬靠近馬車,輕聲問道:“夫人面色頗佳,何事這般高興?” 穆清看著宋修遠,悄悄轉動眼眸,嬌俏道:“我方才得了件上好的舞衣,質料輕薄,色澤盈潤,穿著起舞,再合適不過?!?/br> 宋修遠最受不得穆清的流轉眼波,心頭一窒。 無端又想起相輝樓上穆清盛裝的模樣,以及黏在她身上的道道目光,宋修遠脫口問道:“日后夫人只跳給我一人看,可好?” 穆清盯著宋修遠,眸光觸及他微紅的耳垂,笑而不語。 ☆、歸云 歸云山坐落于黔中道與嶺南道的交界處,山脈蜿蜒綿長,綠植蔥蘢,景致奇佳,是一個養人的好去處。 因被申屠驍的三場比試耽擱,今年宋修遠帶著穆清出行較往年晚了將近十日,為了趕上祖母裕陽大長公主的生辰,出了京畿便只得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時隔九月,穆清又一次體會到了日夜跋涉的艱辛滋味。 但是心境到底是不同的。 歸云山不似郢城郊外的崇明山那般,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峰。一路上聽宋修遠所言,歸云山上共有奇峰三十六處,每一處各有奇景。山間叢林交雜,山勢多詭嬗變。也正是因為歸云山奇險的地貌,若非有山民帶領,或熟知個中岔道,否則極易迷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宋修遠與穆清趕到歸云山麓的時候,正是二月十一日初晨。 穆清問過宋修遠,二十三年前裕陽大長公主離京時只帶了貼身的蘇嬤嬤和一位侍衛,然而自打七年前蘇嬤嬤去世后,大長公主身邊便也只剩一個蘇嬤嬤從前收養的丫頭了。既如此,穆清也不便帶著太多的丫頭仆役,海棠需留在府內代她處理各種瑣事,青衣又被海棠留了下來,她便只能令青衿跟在身邊。 大長公主的宅邸在歸云山第十九峰下的一個山谷內,然而車馬到了山腳便難以前行,余下的山路只得靠著雙腳一步一步走。宋修遠自己沒什么,但思及穆清嬌養的身子,便想在臨近的縣邑雇一頂軟轎,卻被穆清婉拒了。 宋修遠識路,她跟著他慢慢走著便好。 歸云山內云霧繚繞,草木蔥蘢,穆清置身其間,望著滿目的蒼翠碧色,嗅著山水樹木獨有的腥甜氣息,恍若又看到了昔日華鎣的面貌。 “可是累了?”宋修遠見穆清不知不覺便慢下了步子,亦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他們此刻所處的位置正在山脊上,回首順著來路的兩側望去,一條河流從山間蜿蜒而出,昨夜停留過的縣邑風貌盡收眼底。此情此景,一如當初她背著藥簍,站在華鎣山腰上,俯瞰著山底的賨城。 穆清回過神,搖頭笑道:“我沒那般嬌氣,不過是被眼前景致迷住了?!?/br> 宋修遠順著穆清的目光望去,亦笑了:“歸云山并著山底筠城的風景,確然是夏國一絕。我初初見到時,亦生出無限豪情。這便是夏國江山,祖輩父輩用鮮血生命打下的土地?!?/br> 穆清快步走至宋修遠身側,從宋修遠手中,好奇問道:“你初來歸云山,又是何種情境?” 宋修遠邁步,與穆清并肩緩緩走著:“祖母歸隱后不想為凡塵俗世所擾,便定下了規矩,唯有宋氏族人可在生辰之時尋她。父親母親重孝,若非邊境起了戰事,年年二月都會帶我至歸云山拜訪祖母。初來時我不過五歲小童,便只能跟著母親坐在轎中。七歲后入了軍營,再來歸云山時父親便不允許我躲在轎中了。父親教我用腳一步一步丈量歸云山的土地,一點一點看盡四處額風光,而后教我體會到了何為錦繡山河?!?/br> 穆清靜靜聽著宋修遠所言,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悄無聲息地放慢了步子,漸漸又停了下來。 宋秀遠走出幾丈遠,回頭看著穆清:“又如何了?” 從前他與林儼進出歸云山時,至多三個時辰便可走到大長公主的宅邸,今日他們四人已行了近兩個時辰,卻仍剩下了大半路程。 心底微微著急。 可他又不覺得惱,想繼續同穆清這般漫步山間。 矛盾得很。 穆清默默地在心底數著數,倏地抬首,眼眸清亮,笑意盈盈的望著他:“我的心境不及阿遠那般豪氣吞云,我的腳步亦不如阿遠可鞭撻雁門,我心里只能裝下一點點事,我的腳步亦只能丈量一點點距離。就如......” 目光下移。 “就如阿遠此刻與我僅隔了七個步子?!?/br> 不及宋修遠有所回應,穆清已邁開了步子顧自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 宋修遠的步量遠大于穆清的,他七步的距離,換做穆清需走九、十步。穆清踩完第六步,見自己與宋修遠之見仍隔了一段距離,抬著一腳,歪歪扭扭地站著,一時有些犯怵。 漫不經心的撩撥,最是要命。 看著穆清為難的模樣,宋修遠當即向穆清邁開步子,伸手將穆清拉入懷中:“余下的一步,我來尋夫人便好?!?/br> 從前她千里迢迢,自蜀都錦城遠嫁而來,日后便只需安心待在他身邊,所有的煩擾,他都會先行一步,想法子預先為她除去。 ...... “林大哥,慢些走,我快跑不動了!” 落在后頭牽著馬兒提溜著行李的林儼青衿二人此時方才匆匆趕上,青衿話音方落,就見宋修遠與穆清二人正襟危坐地等著他們。宋修遠長身玉立,負手站在穆清身側。穆清則紅著臉坐在一旁的石臺上,側頭看著山下的景致。 見二人跟上了,宋修遠朝著林儼淡淡道,“時辰不早,走吧?!?/br> 穆清聞言,目光直直略過其余三人,起身拍了拍衣裙,垂首靜靜跟在宋修遠身后,默默不言。 無人發聲,四下靜謐,只聞山間清風拂過林子的婆娑之聲。 青衿覺得氛圍略詭譎,忍不住抬首戳了戳林儼的胳膊肘,悄悄問道:“林大哥,侯爺與公主這是怎么了?” 林儼:“我們出現得不是時候......” *************** 宋修遠料得不錯,待他們四人行至第十九峰下的山谷時,已是夕陽西下的光景。 山谷入口處有一座十余戶人家的村子,過了村子再行□□里便到了大長公主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