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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遠水謠在線閱讀 - 第29節

第29節

    自八月十五中秋宴后,穆清便甚少與太子妃周墨有所交集,但在為數不多的宮宴上,太子妃卻時常在言談之中提及她,只是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態度又與薛后大相徑庭。

    薛后尚且能夠顧忌她的和親身份而給她一份薄面,但是太子妃卻全然不同,言語張揚,毫不遮掩對她的輕視與不喜。

    初時,穆清只以為是因為自己學識淺薄,沒能夠誦出連垂髫小兒都能背完整的詩三百,故而徒惹太子妃輕蔑,只是后來細細思索,能入主東宮的太子妃,怎可能因為區區半首《月出》便敵視她?

    是了,太子妃對她的不喜,帶著一絲淡淡的敵意,太過明顯,亦太過莫名。只恐今日的邀約,又會是一場鴻門宴。

    穆清知曉方才宋修遠攔下宮人,便是不想讓她在東宮遇到旁生枝節的幺蛾子,但是若她只是一味躲在宋修遠身后,她又如何知曉太子妃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并非她在意太子妃對自己的態度,時人對自己的風評,只是倘若她只知曉躲避,又如何能夠站在宋修遠身邊,擔起鎮威侯夫人這樣一個名頭?

    正思忖著,車輦停了下來,東宮到了。

    東宮與皇宮之間以通訓門相連。過了通訓門,再由南向北過嘉德門、崇教門,經三大殿,再過一道宜秋宮門,便是鄭良娣的宜秋宮。

    鄭良娣一下車便回了自己的寢宮,穆清則由方才的那位宮人領著,到了太子妃的承恩殿。

    守在殿前的便是穆清從前在中秋宴上見到的柳依,宮人與柳依見禮后便退下了,剩下柳依領著穆清與青衿走入宮中。

    青衿頭次來到宮里,一路上便有些雀躍。穆清恐她的浮躁性子被東宮刻意為難,便趁柳依不備,悄悄放緩步子。青衿正低頭打量著腳底下的絨毯,不妨穆清突然減小步伐,一下撞上了穆清的后背。

    這一下的力道可不小,穆清腳底踉蹌,青衿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穆清。穆清趁此挨著青衿,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輕聲令道:“少看少聽少說!”

    音量雖輕,卻帶了不容置疑的威嚴,青衿似懂非懂,惶惶地應下了。

    柳依性子粗,竟絲毫不覺身后兩人的暗潮洶涌,只是在不經意的回頭間,腹誹適才跟在穆清身后的小丫頭,怎一眨眼便扶著她家夫人了?

    太子妃今日著了尋常的燕居常服,仍挽著靈蛇髻,見穆清入了殿,面上含笑:“我早就想請夫人來我宮中小聚,正巧今日夫人獻舞相輝樓,我便趁此時機在鎮威侯面前將人截胡了。還望夫人回府后替我多向鎮威侯賠罪?!?/br>
    穆清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對著太子妃清冷的眼眸,亦笑著回道:“殿下相邀,是妾之榮幸?!?/br>
    太子妃見穆清雖笑著,但神情淡淡,便也無心寒暄,道:“已近午時,想來夫人還未用膳,我備下了飯食,請夫人不妨與我一起用膳?!?/br>
    語罷,又吩咐身邊的柳依:“命人傳信至鎮威侯府,告訴阿遠,我留了夫人在宮中用膳,叫他不必著急?!?/br>
    阿遠?

    穆清聞言,心底微訝。想不到東宮太子妃與她的夫君竟是舊相識,且以名相稱,若非親族...便只剩一種可能了......

    穆清又覺得宋修遠絕不會無聊到跑去中書令的府上認一位異性小妹。心下不禁好奇又泛酸,宋修遠與太子妃究竟是何種關系?

    只是席間,太子妃卻再不提半句與鎮威侯相關之事,仿若真只是與穆清閨中小聚,你來我往地談論起各自出閣前在蜀地與郢城的見聞趣事。

    然而太子妃愈是閉口不談宋修遠,穆清心底愈是微妙。

    不錯,她有些吃味。此時這位戳在她面前的太子妃,在她眼里仿若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牛鬼蛇神。

    連她這位正兒八經的鎮威侯夫人都不曾喊過宋修遠的表字,尋常的牛鬼蛇神怎可如此輕易地喚出宋修遠的名字?笑話!

    可是轉念一想,在凱旋的第二日,在陽陵,宋修遠便與她互換表字,讓她喚自己“阿遠”了。彼時她與他尚不相識,礙于面皮,不愿喊出口......直到現在,人前她仍稱呼宋修遠為將軍......這又怪得了誰呢?

    只是穆清心底雖千回百轉,面上卻依舊一片淡然之色,從容地就著宮人遞上來的漱口,拭嘴。

    這大概是她從華鎣帶出來的習慣。青徽子為人淡泊高遠,在他身邊長大的一眾弟子便也帶了一股承襲自師傅的淡然之風。穆清跟著杜衡在青徽子身邊待久了,周身亦不自覺地飄著一股華鎣仙氣,后她又在蜀宮浸潤三年,以至如今,若非親近之人,極難從她的面色上瞧出她心底的情緒起伏。

    太子妃見穆清并不像預想的那般失神,反而淡然從容,頓時只覺自己的那聲“阿遠”仿若一個笑話,心底不悅。

    莫非宋修遠與穆清并不像坊間傳聞那般恩愛?

    眼眸微斂,放下手中的杯盞,太子妃欲再開口,宮人卻通傳道:“鄭良娣求見?!?/br>
    微微扶額,太子妃無奈地讓鄭良娣進來了。

    “殿下萬福,見過夫人?!?/br>
    穆清起身與鄭良娣見禮:“一個時辰不到,又與良娣見面了?!?/br>
    鄭良娣看著穆清,笑道:“今日比試多謝夫人幫襯,妾方能奏完下闋的第一節。方才未正式向夫人道謝,故而便想著趁夫人尚未出宮來謝上一謝,只是不想打擾了二位?!?/br>
    聲音朗朗,倒像是說給座上的太子妃聽的。

    太子妃眉眼淡淡,從嘴角飄出兩個字:“無事?!?/br>
    鄭良娣說著便又要向穆清行禮,穆清忙將人虛扶起:“良娣折煞妾了,不過區區一支舞,何須言謝?!?/br>
    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夫人善舞,又得了舒窈長公主的舞譜,正巧我宮中的幾位舞姬頗為愚笨,每每瞧著便令我心煩不已,不知夫人可愿指點一二?”

    聞言,穆清心底喟嘆,來了,果真來了!若不明著刺上她一回,太子妃便不是太子妃了。

    仔細算起來,東宮若要設宴舞樂,內教坊的琴師舞姬自會來捧場獻藝。她太子妃承恩殿中的舞姬不過一群姿色較好的丫頭婢子而已,若需人指點,內教坊的尋常舞姬便可,只恐連趙姬那樣的角色都不屑于教導她的這群舞姬。如今她好歹是個堂堂二品誥命夫人,且夏人多看輕優伶舞姬,這位太子妃竟大喇喇地讓她指點自己宮中的舞姬?

    鄭良娣悄無聲息地打量著太子妃,又瞧瞧穆清,見穆清神色端肅,默默不言,想著今日穆清也算幫了她不少,索性一咬牙,開口替穆清解圍道:“殿下恐一時糊涂了,內教坊的許姬日前已應下了教習事宜。夫人從前是蜀國公主,想來亦如瑜公主一般瞧慣了宮廷的教坊雅樂,尋常的舞樂恐入不了夫人的眼呢?!?/br>
    太子妃聞言,冷哼:“良娣對于我宮中的事,知曉的倒是頗多?!彼謱⒀凵窬従徱浦聊虑迕嫔?,笑道:“且雖同為和親公主,夫人真與瑜公主一般么?”

    穆清心下一凜。替嫁這樁事情,始終是她心底的刺。

    瑜公主為薛后所生,是夏國正兒八經的嫡公主。若非夏宮中只剩她一位不曾許親的公主,明安帝也不至于需要用一位嫡公主和親。

    對于嫡公主而言,大抵無需憂心自己需要和親別國,因這一檔子倒霉催的事情,多數被旁的庶出公主或宗室女子擔了。莫詞便是因為蜀宮中尋不出合宜的庶出公主,才被蜀帝相中和親夏國。莫詞跑了,這倒霉催的擔子便落到了穆清頭上。

    “太子殿下時常同妾道殿下掌管東宮諸多雜物,極是不易,故而命妾多與殿下分擔。妾身不才,不懂后宮事宜 ,便只能多幫襯殿下記些宮中事物?!编嵙兼饭響?。

    穆清亦躬身,緩緩道:“瑜公主才貌雙全,天賜明珠,妾不過一個郡王之女,如何敢與瑜公主相提并論?!?/br>
    “我竟忘了,夫人亦是廟堂受封的公主。方才是我失言了,夫人多擔待?!?/br>
    穆清訕訕,看著太子妃的神色,總覺她話中有話,絕非僅僅暗諷自己郡王之女的出身那般簡單。

    可是太子妃又沒有理由知曉她與莫詞的姐妹易嫁之事。

    ☆、誘問

    穆清回到侯府的時候已過未時,還未回到東苑,便見海棠端著干凈的白紗與藥物,腳底生風,在原處打轉。

    真是極少見到海棠這般心急的模樣。

    “將軍現下在何處?”穆清的下移目光落到海棠手上,開口問道。

    “回夫人的話,侯爺回府后便徑直去了書房,吩咐不得有人打擾?!蹦虑孱h首,海棠又繼續道,“侯爺右臂上的傷已過了換藥的時辰......”

    “可曾用過午膳?”

    海棠搖頭:“不曾?!?/br>
    穆清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從海棠手中接過托盤,“熱些膳食,一會兒送至東苑來?!?/br>
    ***************

    端著方才從海棠手上接過的托盤,穆清行至書房,輕輕地推門入內。

    宋修遠正伏在案前,低頭執筆,聽見門開的“吱呀——”聲,不禁皺眉:“不是說了莫要來擾我么?下去!”

    穆清腳步一頓,忽而便感受到了宋修遠周身泛起的淡淡戾氣。

    宋修遠沒有聽見來人退出書房的聲音,心底更是不悅,正欲抬首訓斥,眼角余風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一襲青色裙裾,在來人的繡鞋邊綻開,暈出一片漣漪。

    再往上,則是紋在寬袍上的翟紋......

    ?。?!

    “夫人回來了?”宋修遠認出了這是穆清的朝服,放下手中的狼毫,抬首開口問道,“東宮的午膳如何?”

    穆清迎著宋修遠的目光,微微頷首,并不作答宋修遠的疑問,只是淡淡道:“我來替阿遠換藥?!?/br>
    音色清麗干脆,但只消“阿遠”二字,落入宋修遠耳中,便是無盡的柔情與旖旎,以至一時亂了心神,竟忘了方才的滿腹心事。

    穆清上前將手中的物事放至案上,雙眸狀似漫不經心地掃過攤在案上的素白布綢,再掃過宋修遠的面頰,見他耳邊果真泛起一片微紅,心底竟有些雀躍。

    雖然平日里宋修遠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樣,但經過數月里日日夜夜的相處,穆清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守禮克制的皮相下,宋修遠掩藏了多少的起伏心緒與洶涌情感。她清楚地記得他把她從厲承手上救下來的那日,她情不自禁地喚了他一聲“阿遠”。然后,她瞟見了他泛紅的耳垂。

    一個被女子喊慣了名字的男人,怎么可能還會因為她的一聲“阿遠”害羞?

    穆清盯著宋修遠的耳垂,一時竟覺得他這個不為人知的反應有些許可愛,不禁唇角微揚。

    “莫非我臉上染了墨?”宋修遠見穆清的眼神一直粘在自己臉上,心中狐疑,“還是這道疤丑到夫人了?”

    穆清失措地挪開目光,卻還是被宋修遠最后拋出的一句話惹出了笑聲。

    搖了搖頭,穆清垂首整理托盤中的白紗與剪子:“你的傷還未好全,不可誤了換藥的時辰?!?/br>
    聞言,宋修遠心底更是狐疑,緣何適才還喚他“阿遠”,現在又不叫了?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聽話地褪了衣衫,露出包了白紗的傷處。

    申屠驍的這一箭射得委實有些尷尬,傷口靠近肩胛,又是在背面,是以每每換藥總需假借他人之手,又總免不得扒拉開衣領,將大半身體露在冰涼的空氣中。

    即便宋修遠自幼習武,體質火氣比尋常人更強些,但是天寒地凍的,任誰都不愿隨意褪去身上的棉衣襖子。再者每每穆清替他上藥,當那溫熱的手指輕輕地拂過傷口時,仿若另有一股無名燥火從傷口灌入,流竄于身內,與冬日的嚴寒交織在一起......他宋修遠身上受過的刀傷箭傷,大大下下零零總總,不下數十處,比今次更嚴重者有之,危及性命者有之,但是因為穆清得到如此重視的,只有這一次。

    有時宋修遠甚至想捉住穆清替他換藥的雙手,轉而命仆役來替他做這些瑣碎雜事。

    宋修遠覺得,申屠驍的這一支白羽矢,于他而言委實是一番苦修。

    穆清解開宋修遠臂上的白紗,用帕子將原先覆于傷處的膏藥輕輕拭去,又從罐中挖出一塊新鮮的藥膏,用指腹輕輕涂抹在傷口處。

    太子妃不傻,在她面前的那聲“阿遠”定然是有意為之,穆清覺得太子妃是想借此讓自己對宋修遠生出疑心,讓她以為宋修遠與她周墨之間有未了余情,以此離間他們夫妻二人的關系。但是方才她已悄悄在宋修遠這處試探過,瞥見宋修遠泛紅的耳垂,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宋修遠與太子妃之間縱然有些什么過往,也絕不會像太子妃在她面前流露出的那般親近。

    但也正因為太子妃不傻,更讓穆清覺得疑惑。

    太子妃的這出離間計,使得并不高明。況且堂堂東宮太子妃,又怎會愚笨到刻意在一眾宮人面前念及舊情?太子又如何容忍自己的夫人同旁的男子親近?太子妃的這一聲“阿遠”若傳到太子耳朵里,只怕東宮之中又是一片血雨腥風。

    如此損人不利己的行徑,太子妃究竟為何要在她面前大喇喇地喚宋修遠為“阿遠”呢?

    正思忖著,穆清手上已用剪子剪下白紗,輕輕地挽了一個結,替宋修遠換好了藥。

    宋修遠方才一直在觀察穆清的面色,此時見她整理好落在桌案上的碎紗布,一副要離開的模樣,匆匆斂了衣襟便伸手拉住了她:“夫人面色不佳,可是在東宮遇到了什么糟心事?”

    “咦?”適才想得入神,穆清并未收斂自己的神情,這時被宋修遠拖回神,一時有些懵,淡淡道:“我已命人備好了膳食,一會兒便會送來,阿遠忙完了此處的事宜便回屋用膳吧?!?/br>
    “為何突然喚我的名字,嗯?”宋修遠一眼便知穆清在敷衍他,徐徐誘問道。

    穆清垂首望著宋修遠握住她手腕的大手,想了想,脫口問道:“東宮太子妃與你是何關系?為何她要在我面前喚你‘阿遠’?”

    “周墨?”宋修遠猜到穆清的心事與太子妃有關,卻完全沒有料到亦與自己有關,一時怔愣。

    太子妃此言,聽著倒像是刻意挑撥他們夫妻的情感,看穆清神游的模樣,莫非已入了套?

    穆清才接受他沒幾日,這時怎能讓太子妃莫名的一個稱呼壞了他二人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關系?

    “父親與中書令周大人是舊識,我與太子妃亦見過一兩面。十七八歲的時候,太子妃的母親想給她說親,但是被母親回絕了?!彼涡捱h望著穆清,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坦然。

    案上的層臺銀熏爐正吐著裊裊的香,狼毫筆腹凝滿了墨,堪堪滴至硯中。他坐著,抬首望著她;而她站著,靜靜地任憑自己的手躺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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