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和侗汌一樣?!彼⌒λ?。 “你笑好了,我們這些人唱不好,才顯得三爺您唱得好?!彼迷捙踔?,逗他開心。 他被她用熱毛巾渥著臉,好不愜意,“嗯”了聲,也陪她唱假戲:“越發懂規矩了?!?/br> 兩人笑了一會,傅侗文被勸著睡了。 這天夜里,他犯了兩次心絞痛。 強顏作笑不難,難得是在心里過得去這個坎。 沒兩日,傅侗文再次被送到醫院里。從一月到法國后,傅侗文在醫院里住的時間,比在公寓都多。法國醫生不會有“郁結于心”的說法,但也常交代她這個病人家屬,要盡量保證病人心情舒暢??烧f完,連醫生自己也覺得,這是句廢話。 報紙上每日都提巴黎和會,全法都知道中國即將再次失去什么。 傅侗文也清楚,他這段日子是在過鬼門關,為以防不測,他叫來了周禮巡。 沈奚一看周禮巡進門,當即識破了他的想法,眼立時紅了,都來不及掩飾。傅侗文怕周禮巡瞧見她的脆弱,向外揮手:“叫你再進來?!?/br> 周禮巡也是頗有脾氣的少爺,今日卻老實。 讓他在外候著,掉頭就走,多一句廢話沒有。 傅侗文拉沈奚的手:“好好的,這又是怎么了?” “你叫他來干什么?”沈奚呼吸不穩。 他一嘆:“太聰明也不好,三哥就是吃了早慧的虧?!?/br> 他略停頓,耐心和她解釋:“我的生意大,資產復雜,都要事先交代好。比方說,國內各地的公館、公寓,還有礦產、商社和公司,都需要一一討論?!?/br> 可看她淚眼模糊,他不敢往下說了,輕聲檢討說:“是三哥耽誤了你,好好一個女孩子,嫁給我,再改嫁也麻煩?!?/br> “傅侗文……”她瞪著他。 傅侗文到她耳邊說:“不鬧了。去,叫人進來?!?/br> 理智上,沈奚知道這是必要的,畢竟他資產構成復雜,也只有他能合理安排。 可情感上,換誰都無法承受。 周禮巡進病房后,沈奚主動為他們掩了門,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放空自己。她想稍后再進病房,自己能掌控好情緒,不要再哭了…… “傅太太?!备刀蔽脑谶@家醫院的主診醫生站到她面前,身旁跟著一個會英文的護士。 沈奚慌忙站起。 主診醫生在說話,她很急,怕是和他病情有關,盯著負責翻譯的護士。 “醫生問你,是否還記得他給你推薦的教授?” “我……記得,”沈奚鼻音很重,回答護士,“但我沒成功,連時間也約不到?!?/br> 主診醫生認真聽護士翻譯。 不安彌漫著,沈奚不覺屏息,等醫生的答復。 醫生點頭,讓護士繼續翻譯自己的話。 護士語速很快,把醫生的意思再次用英文傳達給她:“這是個好消息,傅太太,全法最好的幾個心臟學醫生致電我們,想要為你的丈夫進行會診?!?/br> 驟不及防,像有人拉開了黑暗里的簾幕。 她被光刺得睜不開眼,只想哭。有淚水,不停掉下來,完全止不住…… 第71章 第六十九章 青山依舊在(3) 是陳藺觀,一定是陳藺觀。 中國在國際上地位低,華人、華僑也都如此。 在異國他鄉,他們想在法國聯系好一點的心臟學醫生都困難。只有師從業內泰斗,備受矚目的陳藺觀才能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些,也只有站在學術金字塔頂端的人,才能暫時掙脫被歧視的枷鎖,擁有真正的話語權。 哪怕是譚慶項,再回到英國,一沒成績,二沒人脈,也無法做到這種程度…… 所以沈奚能看出這位醫生的意外和驚喜。 如同她自己的心情一般。 當晚,四位醫生先后到了這間醫院。 陳藺觀沒有出現。 沈奚等著醫生們會診結束,送他們離開病房時,其中一位美籍醫生停住腳步,對她笑著用英文說:“傅太太,我是陳藺觀的朋友?!?/br> 她點頭,和對方握手。 “聽說你在中國,也是一位很有威望的外科醫生?” “沒有這樣的說法,”她謙虛說,“中國的西醫學還在起步階段?!?/br> 他笑:“稍后我們會開一個內部會議,還要看你先生的檢查報告,大約三個小時后,我會親自告訴您我們的討論結果?!?/br> “好,謝謝你?!?/br> “還有……”對方沉吟,“明天是和平會議結束的日子,盡量不要和病人討論這個?!?/br> “我明白?!彼f。 說是三個小時,到兩個半小時,她已經坐不住。 她暗示譚慶項陪在病房里,借口出去透氣,來到了心臟科室的樓層。 站在這里,她頭次回想起了自己在紐約時的心境,她曾迷上過心臟……身后,穿著深色西裝,摘下禮帽的男人走近,停下:“上世紀有人說,在心臟上做手術,是對外科藝術的褻瀆,誰敢這么做,那一定會身敗名裂——” 沈奚聽出男人是誰,不禁笑了:“可已經有人開始成功,堅冰已經破除,我們會找到那條通往心臟的航路?!?/br> 這是他們讀書時,紐約的教授在講堂上對心臟外科學的展望,那位教授是沈奚和陳藺觀對于心臟學的啟蒙人。 陳藺觀凝視著她。 他是一個只看重自己感受的人,很少有朋友,因為他無法容忍自己分心在私人社交上,他對心臟學的瘋狂,只有昔日的沈奚能理解。她是他的知己,情誼深厚,更勝手足。 可他昔日也是個小公子,后來因為父親在生意場上敗給了傅侗文,家境落破后,他就成了個窮小子……雖然對沈奚的情義,戰勝了對傅侗文的怨,但人是情感動物,他哪怕動用了所有的力量,邀請了所有的同行來到這里,還是意難平。 “能不能再給我個理由,讓我救他救得舒服一點?你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生意失敗后,家里過得很辛苦,我母親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是當仇人的,”他無奈一笑,深覺自己不孝,“每封家書的末尾,都要我牢記他?!?/br> “你要……家國一些的,還是私人一些的?” “私人一點的,和你有關,因為我是為你救的?!标愄A觀轉著手里的帽子。 “他救過我的命,當時我們家被滿門抄斬,若沒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一歲了?!?/br> 陳藺觀愣了會兒。 他拍拍沈奚的右肩,繞過她,進到開會的房間里。 陳藺觀的加入,使會議延長了足足兩小時。 日落西斜時,陳藺觀坐到她身旁:“我說,你聽著。他的情況不太好,我們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保守的藥物治療,但實話說,他有錢,能買到的所有西藥都是最好的,在這方面我們沒有特效藥。還有一個方案是手術,但這個方案危險很大,你也清楚心臟外科學的現狀?!?/br> “你的建議是什么?” “我的建議是手術,他有極大的惡化危險。我很明白地告訴你,在現階段無人能救心肌梗死之人,真到那時,誰來都無力回天?!?/br> 她恍惚覺得這番對話似曾相識。 她看他。 陳藺觀說:“我已經給你找了臨床經驗最豐富的醫生,對于這個手術,在法國,甚至在歐洲,除了我們沒人能做?!?/br> 他說完,又補充道:“我的教授無法上手術臺,倘若手術,會是我主刀?!?/br> 倘若是尋常病人,陳藺觀不會做出這個建議。 在心臟上動手術,迄今為止他遇到的病人里,凡是有清醒意識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拒絕。就因為她是沈奚,他才有了這個建議。 “當然,如果是保守治療,我也會盡力?!?/br> 她終于記起,為什么會有熟悉感。 當初小五爺是否接受截肢手術,她也對傅侗文有過類似建議,連措辭方式也驚人的相似。陳藺觀說得對,她了解外科學,也了解心臟外科學。她想到自己在手術室用木工鋸鋸斷小五的腿……當時無懼,可現在,她怕了。 傅侗文做同意手術的決定,用了兩分鐘。 她在陳藺觀說完后,靜坐了十分鐘,還是無法拿定主意。她在內心為自己辯解,不是生死攸關的地步,她無法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你讓我想一想?!彼p聲說。 傅侗文看她晚飯時食不下咽,主動承諾,這三個月都不會和任何人通電報,不會看報紙,更不會見大使館的人。 他也在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心情。遺囑是寫好了,但他不想死,失敗多了,人反而會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總覺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會贏回來。 這心理和深陷金錢泥沼的賭徒沒兩樣。 可說穿了,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賭之徒? 白天人還好。 到夜里,他的心絞痛再次發作,沈奚從另一張病床上翻身下來,腳才剛夠到拖鞋,傅侗文已經自己吞下了藥。他睡前留了心,藥放在枕邊手帕里。 吃了藥不說,還笑得像個孩子,在對她邀功:你看,我用藥很及時。 沈奚關掉燈,宣告結束“諂媚”。 她在無光的病房里,換了床,倚在他身邊,占了小小的一條床邊沿的空間,守著他。她的手,輕輕搭著他的腿。陳藺觀的話在她腦中盤旋,倘若再惡化…… 傅侗文靠著床頭,這是一個漫長的忍痛過程。 沈奚不做聲,一動不動,呼吸的節奏也是控制好的,好似睡著了。 “宛央?”他低聲喚她。 “嗯?!彼龖?。 她也叫他:“三哥?” 他也應了聲。 片刻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