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我想給你安排一場手術?!彼退塘?。    “你主刀嗎?”他故意問。    又不正經。    “我沒這份能耐?!彼f。    “你有這個天分,是三哥耽誤了你?!?/br>    當初她跟他離開紐約,放棄了什么,他都知道。    尤其再見到陳藺觀,傅侗文更是為她惋惜。    沈奚輕聲抱怨:“好了,躺下?!?/br>    傅侗文躺到棉被里,頭枕著手臂,瞅著她:“那個人,是不是心里有你?”    都什么時候,還在想這個……    “沒有,他看不上我,他眼里只有一個個血淋淋的心臟?!?/br>    “好?!彼蝗徽f。    “什么好?”    “做手術,”傅侗文多年求醫,當年又在英國和譚慶項的教授面見過,自然知道手術的危險,“就這樣決定了。我看你這兩日吃得不多,睡得也不香甜,自己也揪心得很。手術好,我們就手術,等康復了還能多看你兩年?!?/br>    他在棉被里找到她的手,貪戀她柔若無骨的手指。    沈奚把身子挨近,臉著貼他的衣裳的布料,聽著心跳,感知著他的生命。    為了手術,陳藺觀安排傅侗文轉院,邀請內科醫生進行了一次聯合會診。    譚慶項、小五爺和六小姐在手術前一晚就到了醫院,沒讓傅侗文知道,就都在候診大廳里坐著、等著,哪怕沈奚勸說,他們也不愿回去睡。    第二天,他們把傅侗文送入手術室。    陳藺觀在進入手術室前,特地和沈奚談了幾分鐘,安撫她的情緒。    手術室的門在她面前被關上。    傅侗文的懷表在她手心里,她特地要來的,這懷表他始終戴在身上,說是某位已過世的好友贈予的。沈奚撳開表蓋,盯著一對翠色孔雀懷抱的表盤……無緣無故記起沈家書房里的西洋式落地鐘,懷表里的微型鐘擺滴答有聲,記憶里落地鐘的鐘擺也未停歇。    父親,若您在天有靈,請保佑你的小友,他還有未竟的心愿和事業……    兩個小時過去,辜家在巴黎的同輩人也都來了,包括辜幼薇和她的新一任丈夫。    辜幼薇低聲對譚慶項說:“代表團最后沒有在合約上簽字?!?/br>    走廊里靜悄悄的,辜家人得到了消息,對此早有討論,而等待傅侗文手術結果的傅家人這里也早有預料,只是乍一聽到結局,陷入深深的震動和唏噓當中。    時間在緩慢推移。    沈奚等得發慌,合眸,在想象手術室內的景象。景象一點點清晰,像默片,白色影子在走動,交談,在緊張地縫合……    仿佛有風,吹在她臉上。    她突然睜眼,在同一時間,手術室的門也被推開。    陳藺觀站到了她的面前,精疲力竭的他把手搭在沈奚的肩頭。    時間凍結在兩人之間,懷表里的微型鐘擺好像是壞掉了,像是靜止了。這是此生,沈奚度過的最漫長的一秒。直到他點頭,她的心終于跳了起來,鐘表繼續滴答滴答,照舊計時……沈奚兩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幾欲道謝,都發不出半分聲音。    “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他輕聲說,“沈奚,是你救了他,不是我?!?/br>    他不認識病房外的人,和沈奚說完,徑自離去。    她再見到傅侗文,是隔日晚上。    巴黎的夜,她看了半年,由于心系和平會議,無心細觀。    這天晚上,依稀見月,巴黎霧大,能辨清月的輪廓已是不易。沈奚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耐心地看著他,等他醒。聽說他術后醒過幾次,都不大清醒。    她指間都是消毒藥水的味道,他尚在術后感染期,馬虎不得。她完全是按照手術醫生的消毒標準進行了自我處理,才敢進來這間病房。她摸著傅侗文的衣袖,輕輕替他往下拉,不知怎地,她忽然記起了初見的夜晚。    積年的鴉片糜香里,身旁是告發父親的jian人尸體,她被綁縛雙手,蜷縮在地上,從地平線的角度里看著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在眾人簇擁里,邁過門檻。她耳挨著地面,動彈不得,也因此清晰地聽到他的皮鞋踩踏地磚的聲音…… 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彎下右膝,以一種遷就著她的半蹲姿勢,去看她的臉:“挨打了?”    她心跳得比挨打時還快,這是……誰?    “三爺,”身旁人低聲問,“方才……方才……”    “四九城里,還真沒誰敢動我的人,”傅侗文低聲問,“這女孩子是誰的,也不先問問,就這么給我打了?”    渾身刺痛中,他摸她的前額的傷口,又把她掀開的上衣拉下,遮住了露在外的腰身。    ……    好似是感應到她在等,傅侗文眼皮微微動了下。沈奚斂住呼吸,看到他在睜眼。朦朧中,傅侗文眼前好像隔著一層白紗,看到了霧蒙蒙的云在托著月,也到了月前端坐著的她。    四目相對。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勉力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輕聲、緩慢地笑說:“當真是……人生幾見月當頭?!?/br>    她笑著、含著淚,重重點頭。    他醒了。    那個喜歡翹著個二郎腿,偏過頭去和身邊人笑言“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的傅家三公子終于醒了……    第72章 尾聲    1967年沈宅    “所以您就成了心外科醫生?所以您曾在骨科也很有名?”小男孩發現了重點所在。    老夫人含笑,點點頭。    她在手術成功后就暗暗發誓,既然能救先生一時,就要救他一世。    在陳藺觀的引薦下,她成為了那位業內泰斗的關門弟子。先生在法國養病期間,她從研究生讀到博士,順利畢業,成為了陳藺觀最大的“競爭者”。    “后來,沒幾年,山東還是還回來了?!崩戏蛉私o山東的故事也作了結尾。    她的眼底都是笑,好像,還能看到山東權益收回那日的場景。    “所以我們家才來了澳門?沒有去山東?”    “你祖父就是有這個執念,一定要住在殖民地,守著我們華人自己的地方?!?/br>    小男孩輕點頭。    “總長和夫人呢?”小男孩開始揀感興趣的問。    “在夫人去世后,總長遠渡重洋去了比利時,成為了一名神父?!?/br>    同行,還帶去了數十箱的文件資料,都是巴黎和會談判的資料,他想公開這些,向世人證明代表團談判的艱辛。后世人不會完全了解當時困境,他是想留下一些文件證明代表團在談判中獲得的許多權益,那些掩埋在歷史中的努力,需要被記住。    小男孩自幼就在祖父身旁長大,和他祖父一般早慧,聽到這里,自然就安靜了。    老夫人慢慢地笑著:“此后不久二戰爆發,德軍占領比利時后,發現一位神父在各地演說,反對法西斯,痛斥日軍侵華……那位演說的神父——”    “就是他?!毙∧泻⒉?。    老夫人頷首。    小男孩故作老成:“他恨日本人?!?/br>    “是啊,”老夫人說,“他至死都逃不開“二十一條”的枷鎖。在日軍投降后,他來過一封信,仍在后悔簽下的條約?!?/br>    遙遠的地方,有人長嘆:“命運弄人,當年袁世凱手下的外交公使都不能勝任,才把已經辭職的陸公請回去的?!?/br>    這間書房的對面是沈宅最大的書房,也是傅老先生辦公的地方。    深褐色的手杖先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隨后是說話的人,是沈宅的主人,老夫人的先生。    一位八十余歲的老人緩步慢行,含笑入內。因為才剛見過客,他衣著很是考究,灰白色的襯衫和深色西褲,只有腳下受不住板正的皮鞋了,趿拉著一雙軟皮拖鞋。    老人在離夫人最近的沙發里坐下,把手杖擱到一旁。    小男孩聽得不盡興,祖父和祖母的一生像是本翻閱不完的書??勺婺杆坪跏遣幌攵嗾劇麌L試著追問:“再后來呢?”    “再后來?”老夫人笑著說,“北京改名北平,后來又改了回來?!?/br>    “還是北京好聽?!崩舷壬u價,哪怕已是如此高齡,那雙眼仍有著往日的神氣。    “我說的不是這個?!毙∧泻⒖棺h。    老夫人笑,開始收拾自己的筆記。    小男孩佯裝著可憐,望向老先生:“祖母只肯講十二年……”    傅老先生笑起來:“十二好啊,這里可是有講究的。佛家講求的就是十二因緣?!?/br>    ……    小男孩知道自己求錯人了。    無論什么事情一到祖父這里,都能有他的道理,從未有人辯過他。    小男孩被奶媽帶走后。    傅老先生換了地方,在長沙發里坐著,招呼老夫人過去并肩而坐。    “談完了?”她問他。    平時都是傅侗文哄這個最小的孫子,可今日是有客人來,只好由她來照看。    去年十二月三日,澳門的華人難忍壓迫,示威游行,被葡萄牙軍隊打死八人,打傷了兩百多人。今時,葡萄牙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尚未建立邦交,兩國無法對話。    血案發生后,中國政府直接派出炮艇,在澳門周邊的水域巡邏,同時卸下炮衣,對準澳門,以護華人。這一鬧澳門的葡萄牙政府示了弱,降半旗哀悼,對華人市民認錯,同時不得不在澳門內懸掛中國國旗。    因為這場游行,旅游業和經濟受到了重創。所以最近找傅侗文的人很多。    原本都是要給兒子、女兒們處理的,但他知道這是澳門的大事,自己見了客。沈奚是不想要他再cao心這些的,無奈,他是傅侗文。    “當年啊,就差一步,澳門就回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