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那夜隔著兩扇門,聽傅侗文唱得是愁腸百結的四郎探母,今夜卻是談笑自若的空城計。沈奚只覺這一折戲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們都被挑了興致,全唱了兩三句,卻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給了傅侗文。女人們最會分場合、看身份的,從唱詞就聽出來:這位三爺就是今日的上賓了。 茶過三巡,沈奚身后坐著的兩位姑娘輕聲笑談。 她們用望遠鏡看樓下散座,不是再聊戲,而是在聊著樓下捧角的姨太太們,說哪家姨太太和戲子走得近,還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戲子搞在一處。 煙鋪上的男人兩兩相對,談起了生意。 借著戲園子的好氣氛,隔著鏤空的銅制煙燈,一人身邊伺候著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輕姑娘,替他們裝了兩筒煙。 在煙霧繚繞里,沈奚翻著茶幾上的一摞報刊,剛看完《梨園雜志》,又撿了本《俳優雜志》。突然,房里暗下來。是煙榻上的兩位老板嫌電燈晃眼,囑人撳滅了電燈。 大燈滅了,此時除去煙榻上燃燒著的小煙燈,僅剩了主座兩旁的西洋式落地燈。落地燈外垂著艷紅色的燈罩子,紅影暗沉,讓人昏昏欲睡。 沒了光源,她看不成報刊,百無聊賴地聽著戲,落地鐘走到了十點。 已經等了四個小時,傅侗文仍是氣定神閑。 沈奚在黑暗中,瞧見一個黑衣青年人推門而入,躬身到黃老板耳畔,耳語片刻。 黃老板揮退他,對傅侗文說:“三爺請安心?!?/br> 傅侗文回說:“黃老板費心?!?/br> 兩人相視而笑。 黃老板道:“沒想到三爺是個重情義的人?!?/br> “情義是負累,我擔不起這些,”傅侗文道,“只能說被人逼上了梁山?!?/br> “哦?何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挾著要錢,心里不痛快。這樣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氣?!?/br> 黃老板恍然,笑罵道:“一個土司令還敢要挾三爺?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盤上耀武揚威慣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墳中骨,活不長了?!?/br> 兩人談話聲時高時低,沈奚只聽到只言片語,沒多會就因為新戲開鑼,各自安靜了。 沒多會,窗子外邊,稀稀沙沙一陣雨。 下人沏了一壺茶新茶,為他們斟上,茶煙裊裊,鑼鼓又起。 白光順著門縫,緩緩擴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內。 沈奚以為是有新消息了,豈料他只是把手里的粉色戲單遞給黃老板:“樓下問,老板還要點什么戲,大家都在候著呢?!?/br> “三爺還有什么想要聽的?”黃老板略略掃過戲目,“這有一出時裝的劇,《宋教仁遇刺》,三爺以為如何?” “賣的是噱頭,這戲沒意思?!备刀蔽钠愤戎虏?,興趣乏乏。 “我以為三爺是個追時髦的人,會對革命的劇目感興趣?!睙熼奖泵娴哪腥诵χ钤?。 煙榻南面的男人一氣吸完手里的煙槍,卻道:“你以為還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頭地,先去干革命、造□□?老黃歷了?!?/br> 傅侗文笑,眾人便跟著笑。 “再來空城計吧?!?/br> “是?!鼻嗄耆说雇硕?。 西洋式的落地鐘里,指針走到了十一點半。 沈奚剛才在戲單上看到徐園的閉園時間是午夜十二時,還有半小時這里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點還沒消息,難道還要換個銷金窟,接著等嗎?她心里隱有不安,黃老板把事情辦妥后,讓人送一個信去公寓就好了,為何要請傅侗文親自來等消息? 她總覺,還會有旁的枝節。 臺上,戲開了鑼。 沈奚剛端了茶盞,那扇門第三次被推開。還是同一個人。他到黃老板身旁,耳語數句。黃老板突然擊掌:“好!看賞!” 門外,青幫的人當即吆喝:“黃老板賞嘍~” 樓下的散客這才知道樓上包房里的是青幫黃老板。池子里的男女都像是領了賞錢的人,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歡笑著鬧將起來。 沈奚被那音浪推送著,茶也喝得不安寧。 她到底想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坐立不安,是因為這里是青幫的地盤,和京城的廣和樓不同。傅侗文在廣和樓的威風是真威風,在這里雖是座上賓,也只是客人。 她愈發不安,嘴里溜進一片茶葉,輕吐到茶碟里。 突然聽見身后一陣女人的笑聲,笑得她心突突跳。 燈影交錯里,她聽見黃老板對傅侗文說:“三爺,是一個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車毀人亡,尸骨無存?!?/br> 她心驚了一瞬,再瞧見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應該是他們借著尸骨無存的理由,讓六小姐金蟬脫了殼。 “既是如此,我這里就少陪了,”傅侗文擱下茶盞,說,“先去處理家事?!?/br> 他無意多留,接過下人遞來的西裝上衣,到門口,無人開門。 這門是青幫的人守著的,外頭掛鎖,沒吩咐不會開。 傅侗文駐足,并不惱怒,反而是笑著掉頭,看黃老板:“這是?” 黃老板不答。 老者倒背著手,在黃老板身旁道:“三爺走得急了,要等我們把話說完?!?/br> 傅侗文望著他們,等下文。 黃老板這才道:“今日的事,我替三爺辦妥了,我這里也有一樁小事,想和你打個商量?!?/br> 煙榻上的兩位生意人權當沒聽到,呼哧呼哧抽著大煙,不理會他們。 傅侗文向對方一笑,道:“眼下我算是籠中的鳥,直說就是?!?/br> “三爺言重了,”老者說,“還是法租界醫院外的那一樁舊案,三月里的事?!?/br> 果然舊事重提了。 從初春到夏末,傅侗文和這位黃老板有過幾次公開的應酬,禮尚往來也頻繁,沈奚還以為傅大爺在醫院外鬧出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涩F在看,他們不是忘了,而是在等著一個機會清算恩怨。 傅侗文不言不語,端看著他們。 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并不意外。難怪今日里包房客這么多,又有生意場上的人,也有長三堂子有名的姑娘,原來是要幾個見證,找回場子。 老者像怕他誤會,解釋說:“傅家的事呢,終歸是家事,黃老板也不愿攪和。只是當初三爺沒打招呼,就去找了另外兩位老板插手??瓷先ナ墙鉀Q了,可這不合規矩,也損了我們的顏面?!?/br> 老者又道:“不過我們也很清楚,絲廠的這個生意,您要是請另外兩位老板幫忙,也一定能辦的妥當??扇隣攨s找了我們。照我的猜想,您是想要補償三月的事,是不是?” 在這亂世,用一間絲廠換一個人,對任何一個混江湖的人來說都是天方夜譚,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誰接了這個活都要燒高香、拜謝財神的。 傅侗文并不否認:“老先生是個明白人,我以為——黃老板也是個明白人?!?/br> “我明白是一回事,三爺你親口說,又是另外一回事?!秉S老板說。 “法租界醫院的事,讓我們被笑話了幾個月,也只是要您服一句軟,”角落里,整晚沒給過好臉色的男人開了口,皮笑rou不笑地說,“三爺,這人生行路難,不在山高水險,只在人情深淺?!?/br> 傅侗文眼沉沉,唇邊有笑:“黃老板是想要我傅三,通告南北,擺酒謝罪了?” 老者和黃老板交換一眼。 “人活一世,誰都會有折腰的時候,我今日是被你們拿捏住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他拎著西裝外衣,輕輕抖了抖,好整以暇地搭在了左手臂彎里,“既然黃老板喜歡這一套明面上的東西,你定個日子,我照辦就是?!?/br> 方才傅侗文說過,這樣被人拿捏,不合他的脾氣。 此時“拿捏”二字,他咬得輕,意思卻很重。 老者忽而一笑,忙著打圓場:“三爺只要給句話,就算過去了。擺酒做什么?” 傅侗文的手,搭上她肩頭,食指和中指在無意識地輕打著節拍。這是不耐煩了。 可沈奚在這里,六妹還在他們手上,無論如何,都是劣勢。 風扇扇葉打出的風,徐徐吹著,將煙榻上的白煙吹散。 屋內出奇地靜。 “替三哥燒一桿煙?!彼麑ι蜣烧f。 她心領神會,在眾人注視下,走向煙鋪旁,從煙榻北面的姑娘手里接過一桿煙槍。她用銀質的小挑勺挖出塊黑黝大煙,裝了一筒煙。 緩緩在煙燈上燒烤著。 往日她在煙管里伺候的雖是地痞流氓,但越是這種人才會毛病多、要求高,所以比起這里書寓自稱先生,只侍奉王公貴胄、高官富商的姑娘來說,手勢手法更嫻熟老道。她的一雙手本就美,在忽明忽暗的火苗旁,手指縫透著光,虛幻不實。 燒出來的煙泡是松軟、均勻,一看便是萬年熟手,指間生香。 煙榻上的男人離得近,看得仔細:“我就說了,三爺是大煙女人不離身,怎么到了上海改邪歸正了?看沈小姐的手藝,傳聞不假,不假啊?!?/br> “身子大不如前,早收斂了?!彼f。 老者陪著笑說:“名醫的手最值錢,所以此一桿煙是價值千金,尋常人可嘗不到?!?/br> 沈奚把煙槍拿回,雙手遞給他。 傅侗文微笑著,送到黃老板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黃老板為傅家費了心,多謝?!?/br> 話中的意思是:多謝黃老板為傅家的事cao心。這煙接了是一筆抵一筆,傅家的事以后都是家事,外人再插手就是自找晦氣了。 傅三公子親自道謝,送煙,有這屋里十幾雙眼睛看著,作見證,算是贏回了面子。 黃老板穩穩接了,呼哧呼哧地吸著,在升騰的白煙里,一揮手:“送三爺下樓?!?/br> 傅侗文拉起沈奚的手,邁出門檻。 候在門外的青年人恭敬道:“三爺,我們沒尋到六小姐的尸骨,但小姐有個貼身丫鬟還活著,已經讓人送去霞飛路了,您請慢走?!?/br>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浮生四重恩(3) 兩扇門閉合。 樓下傅侗文的人早等得焦急,看他們平安無事,馬上簇擁著兩人下樓。 傅侗文把西裝外衣丟給自己人,在樓梯轉角處,重新挽襯衫的袖口。他弄妥左手臂的,沈奚替他挽右手。她心疼他被折煞了傲氣,悄悄地弄著,不吭聲。 “方才委屈了你?!狈吹故撬日f了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