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傅侗文讓父親簽署遺產分配協議時,提到過她,是被送給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覺得這是傅侗文的傷心事,不曾追問過,只是悄悄地從譚慶項那里了解了一些邊角料。據說那位司令年紀偏大,又在遠離京城的西北,聽說還有虐打妻兒的名聲……總之是門壞親事。自從六小姐嫁過去,再沒回過門,被看管得很嚴,算和傅家斷了聯系。 傅侗文一直在想辦法要見她,都沒能成功。 “父親病逝后的第二天,我發了電報去,讓六妹來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里到的上海,沒有見任何人,今天下午吊唁結束就會走?!?/br> 看管得這么嚴,連家人也不許見。事實比譚慶項說的還嚴重。 “我現在能去見她,也是用錢做了疏通?!彼值?。 “所以你要黃老板做的事,和她有關?”她輕聲問。 傅侗文默認了。 車到了匯中飯店大門外,兩人的談話也告一段落。 外灘碼頭這里,這間飯店是最醒目的建筑物,主要因為它外墻用了大膽的紅白配色。外墻純白粉刷,窗戶邊緣卻用紅磚鑲嵌,別說是在白天,就算在夜里能一眼識別。 飯店從轉門到內部護墻、樓梯和欄桿,立柱都是全木裝修。水晶燈終日不滅。 沈奚初次來,領她去房間的服務生就在自豪地說這間飯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檔的飯店,連酒店內的電梯都是全上海第一個安裝使用的。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到那個服務生說起萬國禁煙會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都在這里,才凝神去聽了幾句。 她當時選擇住這里是因為貴,會避免許多的麻煩。 后來她決定留在上海從醫,再沒來過,也是因為貴。 兩人進了飯店,喚來一位服務生引路,去了招待內部住客的屋頂花園。 此時正逢下午茶時間,花園里一半滿座,因為沒有足夠的遮陽傘,另一半的花園內,桌椅都曝曬在了陽光下,自然無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遠的、臨近邊緣的那一把遮陽傘下,穿戴得花團錦簇,翠玉的耳墜沉甸甸地垂墜在臉旁,是富貴,可卻和這里格格不入。過時的發髻將那張臉襯老了十歲。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里的茶杯明顯一傾,雙眼終是有了一絲喜氣:“三哥?!?/br> 傅侗文遞給自己人一個眼色。 為首的一個從懷里掏出了一摞紙鈔,遞給守著傅清和的兩個軍官。那兩個軍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見的是個大人物,既然收了錢,又是在上海、在別人的底盤上,識相地沒多的話,暫從傅侗文視線里消失。 六小姐認出沈奚,怔忪著,瞧瞧她,再瞧傅侗文:“這回真要叫嫂子了?!?/br> “早應該改口了,”他笑著為沈奚拉開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小五在醫院里,我先去看了他,才來見得你?!?/br> “五哥怎么了?”傅清和擔心著,話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嗎?他是從南方趕來給父親吊唁的嗎?” “是在戰場上受了傷,你嫂子給他做了手術,命保住了,丟了右腿?!?/br> 六小姐眼淚掉的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當眾反對我的婚事,也不會被父親送去戰場……” 當年被強行定親,正是新年后,生母剛才病逝,平日最維護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別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觀,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產,唯有五哥據理力爭,還出手揍了上門送聘禮的軍官。 由此,本在北京謀事的五哥被父親遷怒,送去了南方戰場。 她以為憑五哥的本事和膽色,定會在南方闖出一番天地,沒曾想今日聽到這種消息,這兩年委身個老頭子的委屈,還有滿腔思鄉情緒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來。 沈奚遞過去一方手帕,她含淚接了,沉默拭淚。 不敢痛哭,怕給傅侗文惹麻煩。 屋頂花園視野開闊,臨江,風拂面吹來,夾帶著潮氣。 有陣雨的征兆。 傅侗文凝注著面前的六妹,低聲問:“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搖頭,含淚笑:“三哥還是顧著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壺,緩緩地為她的白瓷杯里注入茶水,“那再告訴三哥,你是否想要回來?” 平靜的像是閑談,卻是平地驚雷。 …… 六小姐僵著手臂,攥著沈奚贈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淺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話中的含義。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只有一個命運,被槍斃,這是最好的死法。 “……他們不會成全我?!?/br> 傅侗文笑了聲:“他們不會,三哥會?!?/br>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鄰座兩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紳士逗得發笑。 不遠處,有人吩咐服務生把遮陽傘挪一挪,日落西斜,正當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鄰座的客人們都跟著要求著。屋頂上的三個服務生被幾桌客人指使得團團轉,喧鬧四起。 唯獨這里,靜得駭人。 傅清和內心掙扎著,一面想逃離,一面怕自己給傅侗文帶去災禍。 她來不及再開口,監看她的兩個軍官回來了。 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館里給父親上香磕頭,再乘汽車離開上海。昨夜里到的,傍晚就走,這樣緊張的安排,讓傅清和去醫院探望小五爺的時間也沒有。這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賣了傅侗文一個天大的面子,再有奔喪的借口才成形的。 其中一位軍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兩三句后,催促十六姨太啟程。 自從他們出現,傅侗文再沒提方才的話。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曉得傅侗文是放棄了,還是真的會做什么安排,她掩飾地飲盡瓷杯里的紅茶。 傅侗文在分別前,對她伸出雙臂,六小姐遲疑了一秒后,撲到他的懷里:“三哥……” 他在用擁抱告訴她,一切未變,等著回家。 有三哥在,就有家。 對沈奚,對小五爺,對現在他懷里的傅清和都是如此。 沈奚眼眶濕潤,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默默祈禱絲廠能換來一個好結果。 傅侗文卻好似沒事人似的,兩手斜插在褲袋里,欠了身,低聲笑問:“我們去徐園,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黃老板包的場子?!?/br> “嗯?!鄙蜣蓵囊恍?。 這是黃老板得了天大的好處,在給傅侗文吃保心丸,要在今夜把這事徹底辦完了。 今夜這場戲,是戲臺上忠孝節義,戲臺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戲迷之心不在角了。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浮生四重恩(2) 從匯中飯店往北,到了徐園,不過十分鐘的車程。 他們到時,日落西斜,車馬紛紛而至。當今梨園之盛,甲于天下,南北兩地皆是如此。 “三爺請跟我來?!庇腥藥Ц刀蔽耐锶?,是去黃老板定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們擦肩而過,三兩相伴地笑著、聊著,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還有孩童。 沈奚過去唯一出去聽戲,就是和傅侗文去廣和樓。 今日踏入這里,始才覺出南北戲園的差異。 那里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門敞開,燈影昏暗,是夾道狹長,到繞過木影壁就能單面的戲臺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罵自然放得開,葷話不休,到有葷腔的戲時,臺上臺下老少爺們吆喝叫好的景象,像還在清末的上世紀里。 這里一路下去,是亭臺軒閣,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帶進去,進了個茶園似的場子,戲臺是三面觀敞口式的,樓上樓下兩層。她望過去,見到不少女賓客,蘭麝香濃,綺羅云集,大小姨娘雜坐于偎紅倚翠的風塵女子之間,也都是砸錢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樓時,有兩個握著紙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聲說著今日來了幾位名角。因為樓梯狹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樓的,他兩手斜插在西褲口袋里,在兩個女人下樓時,微駐足,偏過身,讓兩個女士先下了樓梯。 于是,兩個女人接下的話題就是……這又是哪里來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著樓梯扶手,對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艷羨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著上了兩級臺階,到了二樓。 轉眼到包房外,兩個守在那的男人,一左一右為他們推開門。傅侗文將自己的西裝外衣遞給跟隨而來的兩人,讓他們在門外候著,帶沈奚入內。 里頭,五個男人正坐著閑談,見了傅侗文都紛紛立身,招呼著。為首的那位穿灰色長袍的是黃老板,余下兩個中年男人和一個老者都還算客氣,角落里的男人是唯一西裝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賓客們是滿清末年的款式妝容,有手里拿著望遠鏡,也有捏著粉紅戲單子的,見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離席,對傅侗文欠身,行得是舊禮。 “今日里,特地囑她們換了這衣裳,”黃老板和顏悅色地指她們,“能入三爺的眼嗎?” 上海書寓里的風塵女和蘇磬那種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賽金花的模樣,也像是臨時上的戲妝,不過是為了討好傅侗文。 “南方佳麗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處?!?/br> 一語未完,他又笑說:“方才從匯中飯店過來,沒來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過來了?!?/br> 沈奚跟著說:“你好,黃老板?!?/br> “是普仁醫院的沈醫生?!崩险呙佳鄱研?,輕聲提醒黃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貴圈子里小有名氣,黃老板經這一說,也仿佛記起來這號人,對她笑笑。 “聽說沈醫生是在美國留過洋的,都說這歐美是鍍金,日本是鍍銀,”煙榻旁的男人笑著恭維說,“我們也算見識見過鍍金的女先生了?!?/br> 眾人笑。 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對應布置過的。煙榻上兩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黃老板搭線和傅侗文打個照面、混個臉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裝男人是黃老板的心腹,軍師和先鋒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連女人也都費心安排好了,誰伺候誰,猛多了沈奚一個女醫生,倒顯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帶來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囑人添座給沈奚,大伙各自歸了位。 “稍后這出,三爺必定喜歡?!秉S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問,“是什么?” 黃老板指樓下,開鑼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戲臺。銅鑼敲了幾聲,胡琴起。 他聽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輕打著拍子。 “三爺開個嗓?”老者邀約。 傅侗文也像來了興致,經老者這一請,便和臺上那位角一同唱將起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計最精彩的一段,諸葛亮閑坐城頭,笑對千軍。他唱得是字正腔圓,戲腔純正,絲毫不輸那臺上擺開架勢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著唱下去:“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一段胡琴后,再來一句,“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 黃老板細細品咂著,痛快擊掌:“好!” 樓下,看客們此起彼落的叫好聲也灌進來,震得沈奚耳內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