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這算什么。 “我過去在大煙館燒的煙有上萬桿了,要真說委屈,那才委屈。你說我找誰算賬去?” 傅侗文幽深的一雙眼鎖著她。 “算我的?!彼f。 他緊跟著說:“你過去受的委屈,都算在三哥頭上?!?/br> 沈奚只當他說昏話:“和你又沒關系?!?/br> 她望樓上。 從這個角度看二樓,還能瞧見那間包房外有人在走動,想到方才對方的咄咄逼人,她心里就不踏實,于是拉他的手說:“先走吧,這里呆著不舒服?!?/br> “怎么?”傅侗文笑微微的,沒有半分吃了虧的頹敗,“怕他們出來,再讓三哥吃虧?” 還用問嗎?她挽住他的手臂,將他帶下樓。 兩個旦角下了妝,穿著松垮的長褂子,一路沿著茶座在走,笑吟吟地和熟客們點頭寒暄,在老客們和戲迷們的簇擁下,向外走著,從沈奚身邊過去時,見著傅侗文腳步略微一頓:“三爺,有些日子沒來了?!?/br> 傅侗文隨便應了:“我來了,也不見你們,是名角了,三爺也難見啊?!?/br> “這話說的,”年長的說,“昔日在廣和樓,沒三爺捧場子,怎么捧得出我們兄弟兩個?” 他們是被請來上海唱戲的,最后還是要回百順胡同,廣和樓、廣德樓才是他們的大本營。對傅侗文的態度,自然要恭敬的多。 一個女戲子戴著個男士的花呢瓜皮帽,大長辮子留在腦后頭,和兩個姨太太談笑風生地要上樓。她瞧見同行站定,不免多看這里兩眼,一望見傅侗文的臉,即刻轉向,特特來見禮:“三爺?!?/br> 諸位跟著的公子們沒見過幾個名角齊齊追捧過一位爺,都在一旁打量傅侗文和沈奚。 雖然戲子的身份低,可名角能攀附的都是社會上的真名流,不管是軍閥還是青幫,或是王孫貴胄,大小宴席都要邀請他們唱戲,當紅的那些個說句話、辦件事都比尋常富家公子還要容易。所以他們能追捧的人,必不會是尋常人。 前頭的幾人在寒暄,后頭的看客在揣度傅侗文的身份,猜想這位“三爺”是何方神圣。 傅侗文對旁人的目光不甚在意,和三位先生聊了會,便囑人去,讓轎車司機到偏門候著。 “三爺這是要走?”年輕的男戲子挽留說,“數月未見您了,不如我做東,請您和這位小姐去吃個酒?” 傅侗文道:“看到三爺帶著一位小姐了,還會出去吃酒嗎?” 兩男一女,三雙眼睛交錯互望著,心下了然。 女戲子先笑道:“三爺這是佳人有約了,我們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br> “三爺您慢走?!蹦袘蜃右参⑿χ?,欠身行禮。 燈影和人間煙火在身后,月色在眼前。 他熟門熟路地帶沈奚走僻靜小路,躲開人潮。石路邊沿有青苔,他怕她腳下打滑,握著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著。 四下里靜悄悄,她不覺說話也悄然。 “你怎么還認得這種小路?!币姷狡T外的馬路燈光了,她才問。 他解釋:“后頭的路上,許多的書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時常要來徐園,于是悄悄在園子里摸索出這條路?!?/br> “哦……”她牙根泛酸。 “是前兩個月,前頭鬧事,有人帶我走過的,”傅侗文耳語,“男的?!?/br> “哦?!彼吲d了。 到偏門外。馬路兩面是林立的店鋪,大西洋菜社、印度飯店、大中華飯店、咖啡館、當鋪、洗衣作坊……玻璃窗內漆黑,偶爾有燈光透出來,也是看店的人在盤賬。 深更半夜,唯有煙館門庭若市。 三輛轎車駛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攤販,停在兩人身旁。 他們上車,向南走,直奔著霞飛路去。 傅侗文雖沒說,但沈奚知道他歸心似箭。 回到里弄,僅剩零星幾戶點著燈,沈奚借著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門外?!耙黄疬M來吧,”傅侗文對身后的男人們說,“都進來喝口湯?!?/br> 身后的男人們意外,好似沒懂傅侗文的意思。 大家都清楚這里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爺把這里當私密的地方,是不許外人進的。他們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輪流守著外頭,從未越界半步。 “今日特殊,都進來,喝口家里的湯?!彼?。 大伙全進了公寓,六小姐紅腫著眼睛,身上還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褲,攥著下午沈奚給她的那塊手帕,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她。見他們一伙人進門,先是瑟縮著,往后退開半步,當看清傅侗文的臉,才明白不是來追回自己的人。 她哽咽著,眼淚刷刷地掉:“……三哥?!?/br> “哭什么?”傅侗文笑著,走入客廳,反手將紅木門鎖上了。 沒一會,屋里就隱隱傳出了嗚咽哭聲。 沈奚猜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緒不穩,在下人們面前失了身份,才著急把門關上。她怕外頭過于安靜,突顯屋里的哭聲,于是拍了拍廚房的門。 “三哥說你煮了湯?在哪?”她問譚慶項。 “不止是湯,還起鍋了兩屜灌湯包,雞湯也一直在火上煨著呢,”譚慶項道,“他中午出去,說是今天要辦事,一定會回來的晚,讓我準備好宵夜等你們?!?/br> 兩人有意引導氣氛,廚房里外都熱鬧了。 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呼大伙坐下,把一屜灌湯包擱在桌上,活脫脫一個小飯館老板娘的模樣,在招呼客人們就餐。下人們都跟著傅侗文多年,識相得很,囫圇吃個半飽,湯匆忙灌到肚子里,出去繼續守夜。 家里的碗筷不多,譚慶項燒了開水,把用過的碗筷都重新洗燙了一遍。 培德幫他打下手,洗出干凈的幾副,重新擺在餐桌上。 此時,傅侗文也把客廳門開了,對身后的六妹說:“來,嘗嘗慶項的手藝,品一品?!?/br> “品什么品,能有口吃的不錯了?!弊T慶項沒好氣。 傅侗文長嘆:“你是聽不出好壞話,在夸你呢?!?/br> 譚慶項“呵”了聲:“不必了,被你夸沒好下場的?!?/br> 兩個老男人互相頂撞慣了,也是個樂子。 他懶得接譚慶項的話,看樓上:“萬安?” “爺,我知道,不用您叫?!比f安狗腿地抱著一瓶洋酒和幾個杯子跑下來,杯子一人一個,誰都少不了。開酒,倒酒,一氣呵成,多年養成的眼力見。 傅侗文把沈奚拉到身邊坐下,一雙眼定定地望著她:“陪三哥喝一杯?!?/br> 他是得意的,人生得意須盡歡。 片刻歡愉,他都能品咂的有滋有味,更何況是五弟得救,六妹歸家這種大喜事。 沈奚“嗯”了聲,托著下巴回望他。 經過傅侗文在屋里的安慰和勸導,六小姐傅清和已經平復了心情,只是經過一場大變動,難免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傅侗文讓萬安伺候她先去睡,在廚房里喝了會兒酒,上樓去,借著酒勁,拉著沈奚坐在窗邊說話。 他敞著襯衫領口,倚著窗沿,一會說霞飛路上的車吵人,一會又說屋檐下筑了個燕子窩,想叫萬安來掏掏看,有沒有什么鳥蛋……沈奚哭笑不得,守著他這位喝醉的三少爺,來回跑了幾趟洗手間,絞了一塊熱手巾給他擦汗。不是說喜酒不醉人嗎? 他指燕巢:“一個月前發現它,三哥就曉得是個好兆頭?!?/br> “指不定是個空巢,”她猜測,“從沒見有燕子回來?!?/br> “有的?!彼隙?。 “你見過?”她奇怪。 “我說有,就會有?!彼V定道。 ……好,不和你爭。她放棄論辯。 “央央是不是真以為三哥醉了?”他問。 嗯,醉酒的人,都要和人家爭辯自己沒醉。她才不上當。 她解開他的襯衫,手繞到他后背上,給他擦汗。她是抱著純潔的思想,怕他汗濕襯衫,對身子不好??刹亮藘上?,兩個人都思緒飄著,往別處去想了。 她要收手,傅侗文兩手捧她的小臉,壓著聲音問:“三哥真沒醉,只是想等著天亮了,好出門去買東西?!?/br> ……這還沒醉?他個少爺身子,何時買東西還要親力親為了? “嗯,你要什么,吩咐萬安去就好了。他要不會挑,我去也行?!?/br> 他一笑。 沈奚只當他說買東西是醉話,被他笑得心里泛酸,收回手,把手巾疊得四四方方,掩飾心里的難過:“你高興就好,我還怕你為昨夜……” “到現在了,你還以為是三哥吃虧了?” 他長嘆口氣,把手巾從她手里拿走,扔到桌上。 “你只瞧見他在吃我的車,卻沒看出我在將他的軍?” 沈奚想了想,搖頭。 他靠在窗邊,吹著夜風,提點她說:“三哥是最不怕擺酒謝罪的,他們才會怕。你再仔細想想,三哥若擺酒,會擺在何處?” 他是設宴的人,是主,自然是要回京城,這是老輩兒的規矩。 可若真是去了京城—— 那時黃老板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在上海如此為難傅侗文,難道不怕自己北上赴宴,會是一場鴻門宴?可若是怕了,選擇不去赴宴,到時候南北兩地的人更要瞧不起他。 難怪傅侗文一說要擺酒,那老者當即否了。 經他這一引導,她想明白七八分,心里的不快也少了。 沈奚趁著月光,看半個人影都沒有的霞飛路,看樹葉沙沙,看燕巢的影子,只覺得是樣樣都好。她替傅侗文扭上襯衫的紐扣。 她的歡喜落在傅侗文眼里,逗得他不行:“這就笑了?” “嗯?!逼鸫a不堵心了。 “那三哥再給你講講,你那一桿煙槍的作用?!?/br> 她被他勾起了興趣,等他講。 “你也知道,我和大哥斗了許多年,遲早要分出輸贏勝負。自從父親病逝,我一直在想,如何能讓黃老板不再摻和傅家的事,只怕我先提,他會獅子大開口?!?/br> 傅侗文摸她的頭發:“連我自己都犯愁的事,一桿煙槍就解決了,見證人都是他請來的,這是天賜的機會,”他停了會兒,再道,“當然,他們是不會想到傅家的事還有后話,也不會想到今日贏了顏面,卻丟了日后敲我一筆的機會?!?/br> 沈奚聽得高興。 “還認為三哥吃虧了嗎?”他輕聲問。 她抿嘴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