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無他,只是想提醒諸位大人,太上皇雖回鑾,亦是前朝之君,諸位大人是自認為前朝之臣,還是本朝之臣呢?” “你!” 語出誅心,不留余地,眾朝臣一時惱怒,眾人眼里宋明桐始終是宋家的閨秀,處事圓滑溫和,何曾見過她如此尖銳,一時間倍感羞怒。 “我等何時惹過宋侍郎?!何以如此污蔑!” “對!莫以為投了權閥便有恃無恐!” 宋明桐淡淡道:“本官言盡于此,孰是孰非,諸位大人回家后數數自己賬上俸祿再說話,另外,至于勸女帝納鳳君一事……恕我直言,小鬼想作亂,別忘了龍階身前,還有那么一尊門神。諸位,請了?!?/br> …… 宮中的酒宴向來少有人品得出滋味,每個人表面上談笑風生,皮下卻是如履薄冰。 “……小王自幼仰慕中意風物,立志求娶一名溫婉賢淑的中原女子,今日有幸得見陛下,若能日日長伴陛下左右,小王三生有幸?!?/br> 北方異族來的王子,口中雖然說著這樣的話,眼底卻是沒有什么感情的,想來連這般場面話也是背后的人教的。 所幸御座前隔著一層紗簾,不至于讓臉上些微的怒色讓人看出來。殷函看了一眼旁側空蕩蕩的龍椅,心知太上皇到了服藥的時辰,要晚些來,便不咸不淡地應付道:“王子言重了,我漢人講求故土情深,厄蘭朵千里之遙,中原風物再華美,也不忍令王子遠離故土?!?/br> 那匈奴王子蒙護看不見殷函容貌,眼底掠出一抹不耐,與旁側席間同來赴宴的匈奴使者交換了一個眼神,得到對方的指示后,又道:“小王知道陛下出身高貴,定是認為胡人比不上中原英杰。小王雖比不上中原名士,但比之為陛下擇選的那些世家少年而言,卻也是文武不輸外人,愿與一試,博得陛下青眼?!?/br> 此時席中左上首坐著的是左相宋睿,下面宋黨官員依次落座,個個目露精光,而反之,右側上首席位正空著,也并非主人缺席,乃是陛下特許,東滄侯要處理邊關軍機要務,因而要晚來些。 只是如此一來,能為殷函說得上話的、又愿意說話的,也就只有以宋明桐為首的一干文官了。 宋明桐起身道:“王子想比試文、還是比試武?” 蒙護傲然道:“這位美麗的女官大人,小王雖是匈奴人,但拜的卻是漢人師傅,武一道自然不在話下,便是比文,也是通曉詩詞歌賦、經略文章的?!?/br> ……難怪要把選鳳君的條件限制得那么苛刻,選出這些個朽木,還不如她親自上。 宋明桐掃了一眼下首處面露尷尬之色的那些世家子,心底閃念一轉,道:“鳳君候選足有十二人,若一一比試來,未免太過繁雜。不若就由陛下出題,讓王子與我們十二位鳳君候選斗一斗詩詞可好?” 蒙護本就是個好色之人,一聽宋明桐這樣說,便笑道:“早就聽說了宋大人是才女,既然是才女提議,小王自然無意見……嗯?宋大人不是說有十二位嗎?怎么這里只有十一位?” 選出來的鳳君有寫反詩之嫌,此為家丑,本不應外揚,但宋黨官吏有的反應過來宋明桐是故意強調十二人好讓這蒙護相問,這才連忙道:“王子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鳳君曾……” “那位鳳君身體不適,正在宮中調養?!彼蚊魍屵^話頭,又故意補充道,“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了?!?/br> 同時殷函咳嗽了一聲,警告剛剛那想說出反詩一事的臣子,這是在接待國賓,莫說越陵寫反詩一事尚未查清,就算確有其事,也不可在外邦人面前提起。 果然,蒙護一聽,戰意頓起,道:“小王此來就是為了與東楚俊杰切磋文武,既然連宋大人都稱贊,今日若想博得陛下青眼,當要勝過此人才是,還請陛下請他出來吧?!?/br> ——干得漂亮。 透過紗簾的縫隙,殷函飛快地朝宋明桐眨了眨眼,故作為難地輕咳一聲,道:“既然王子都這么說了,那我東楚也合該有大國氣度,來人,把越公子請出來?!?/br> 越陵出來時,雖然是瘦了一圈,卻精神飽滿,先是沐浴了一身左右與他一同進宮的世家子嘲諷的目光,再是被引至一處桌案前,被告知要與匈奴王子斗詩。 一頭霧水間,看見對面一個胡服青年,見他一副病容,嘲諷地冷哼一聲,道:“請陛下出題吧?!?/br> 殷函支著臉想了想,透過紗帳看向越陵,道:“就以‘詠志’為題,詩詞不限吧?!?/br> 題一出,那蒙護只想了十來息的時間,竟是所有人中第一個提筆。宋明桐走過去看了一眼,面露訝色,又掃了一圈下面苦思冥想的世家子,慢慢踱回到越陵旁邊,低聲道—— “來者不凡,可需我捉刀?” “詩以言志,讓他人捉刀,就一輩子都寫不好了?!?/br> 越陵最后看了一眼帝位那側,提筆落墨…… 一盞茶的時間不長,卻也足以讓兩三個世家子垂頭喪氣地放下筆。 “時辰到,”宋明桐讓人一一收取詩篇,交付旁邊的宦官謄寫三遍,分別遞給殷函與左相。 “今日太上皇與陸侯不在,就由陛下與宋相評判吧?!?/br> 宋睿本一直在閉目養神,但與宋明桐是遷出府后,頭一次見面,又聽她氣態平和,老而渾濁的眼底閃過一抹復雜之色,隨即又歸于肅然:“陛下年幼,老夫年邁,不如讓臣子們評判吧?!?/br> 殿中臣子大多是宋黨,就算那蒙護寫得不好,他們也能吹出朵花來,等同宣告他贏。 殷函雖有不愉,但展開一看,那蒙護的確還有幾兩墨水,遣詞造句間頗有幾分草原上的豪氣干云,便是放在東楚,也算得上是不錯的文采。 果不其然,在宦官念出時,下面的文臣紛紛嘖嘖稱奇。 “蒙護王子果然是心向我中原,此詩足見英才卓犖,陛下以為呢?” 簾內靜默,在蒙護面露得意之色時,里面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便聽殷函道:“王子寫的是不錯,可朕更喜歡這個呢?!?/br> “陛下說笑了,蒙護王子已拔得頭籌,臣看……” “慢?!?/br> 說話的卻是左相,此時此刻竟拿著另一張詩文站了起來,仔細看過后,嘆了一聲,道:“本相多年不理天下文事,竟未見有如此人才,錯失了?!?/br> 宦官將那詩文示下,朝臣一看,便是再頑固的宋黨,也盡嘆了一口氣。 曙日初上浮云傾,書生棄筆意氣凝。 九龍階上梟敵首,一川錚骨向君行。 蒙護喃喃念出,臉色難看了一瞬……雖是少年筆法略顯稚嫩直接,但詩詞一道,情為上,格律次之,個中撲面而來,盡是少年報國意氣,讓人不忍以嘲諷之言壓折。 殷函似笑非笑道:“王子可還有指教?” 蒙護咬了咬牙,道:“中原果然臥虎藏龍,是本王短視了,但既是要比試文武,不知這位越公子,可擅長哪種兵刃?” 越陵練過兩手強身健體的功夫,但要跟馬背上長大的驍勇匈奴相斗,卻是還不夠看。 正在僵持之時,外面宦官高聲道—— “東滄侯到!梟衛府蘇將軍到!” 蒙護見宋明桐眼睛一亮,跟著便回頭一看,當下便失神了。 他入楚以來也曾聽說過東楚有女侯,民間卻盡是傳她蛇蝎心腸、殺夫成性,本以為是個修羅模樣,哪知竟是如此地……眉目如畫,惑人得仿佛不是煙雨漢墨里生得出的美人。 “朕承認鳳君里怕是無一人是王子敵手,但我東楚軍武之事,皆cao之于陸侯之手,王子若想一盡武興,不妨問問陸侯可有推薦之人?” 陸棲鸞是帶著一眾武官來的,聞言笑道:“臣是聽說宮中開了文會,特地來帶著將軍們一沐文曲之光的,怎一來,陛下就讓臣派人去動刀動槍的?” 宋明桐道:“蒙護王子文比略遜一籌,想討教武藝,恰好侯爺來了,不知哪位將軍有意?” 陸棲鸞落了坐,端起酒杯,眸光落在蒙護身上,打了個轉,笑道:“我旁邊是將軍們個個上得戰場以一當十,王子挑上哪個便是哪個吧?!?/br> 蒙護發了片刻怔,眼底盡是驚艷,正想多看幾眼時,旁邊有人從陸棲鸞身前過,擋住了他的視線,一惱之下便指道:“就這位將軍吧?!?/br> 他話一出,那人將剛從陸棲鸞手里接來的酒盞放下,一張清冷的面容轉向他,似是發覺他對陸棲鸞有意,眸底神色越發深沉。 陸棲鸞從他背后探出半張臉:“王子,這是我們梟衛府的府主,已有許久未動手了,怕是沒個輕重,你不再挑挑?” 蒙護一聽是個武官里的文官,心放了一半,驕色越顯:“陸侯放心,小王出手向來有分寸,不會傷著這位將軍的?!?/br> 陸棲鸞不吭聲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么多以一當十的不挑,非要挑一個以一劍能當百萬軍的,慢走不送。 第145章 童謠 陸棲鸞:“這匈奴人說他有分寸, 你看行不行?” 蘇閬然:“不行?!?/br> 陸棲鸞:“為什么不行?你不是上能九天斬玉帝嗎?” 蘇閬然:“不行, 他有分寸,我沒有?!?/br> 陸棲鸞毫不猶豫地信了他的邪,然而匈奴王子不信, 看他倆交頭接耳, 十分不悅, 再三糾纏之下,蘇閬然不得不跟他出去切磋切磋。 與蒙護一道來的匈奴使節看上去自信滿滿, 推杯換盞間,對旁人提醒要王子注意安危之事不屑一顧, 不斷吹噓蒙護乃東匈最負盛名的勇士, 曾一箭射殺狼王,兩刀砍死熊羆,吹到興起時, 便問陸棲鸞既為武官, 定是清楚蘇閬然的斤兩, 讓她猜能擋得住蒙護幾招。 陸棲鸞呃了好一陣, 委婉道:“使者放心, 我東楚醫術博大精深, 宮中御醫個個有回天之能,無論結果如何, 皆會力保傷者無恙?!?/br> 匈奴使者聽了極是滿意,想起剛剛蒙護似是對這女侯有意,又朝陸棲鸞借敬酒打探道:“陸侯的聲名, 我等雖然遠在厄蘭朵,也有所耳聞,聽說東楚的女官一嫁人就需得回家相夫教子辭去官位,未免有些可惜。我草原兒郎喜歡強悍的女人,聽說陸侯云英未嫁,不知可有意往厄蘭朵草原一訪良緣?” 此言一出,殿上之人神色各異,震怒有之,竊喜有之,嘲諷更有之。 一位宋黨的御史眼珠一轉,故作慈祥道:“我等雖是下官,卻也殷殷期盼陸能尋得自己的良緣,否則日日看陸侯為國事cao勞,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哪個不是家中兒女繞膝,以己推人,也不想陸侯耽誤了終身,不知使者可有意為陸侯說個媒?” 話說的聽似懷柔,里外的意思就是不想讓陸棲鸞再掌權了。 匈奴使者面上喜色剛一浮起,便聽得對面一聲輕嗤。 東楚的女侯舉杯,虛虛一碰,竟也不當即反駁回去,而是閑閑道:“使者,我東楚有某些朝臣對本侯的終身,比冰人府的媒人都要多cao一分心,都曉得我姻緣波折天下皆知,今日是合起伙來哄騙外人的,你最好還是莫要輕信?!?/br> 匈奴使者笑道:“陸侯如此佳人,便是被騙也是心甘情愿,只是不知陸侯喜歡什么樣的?” 陸棲鸞眼尾微挑,道:“陛下知我挑嘴得很,使者便是知道了,怕也難成其好?!?/br> 匈奴使者此時酒過三巡,腦中已有些混沌,聞言不滿道:“陸侯莫不是嫌我匈奴苦寒吧,沒想到東楚女子向來以賢淑自標,竟如此嬌生慣養嗎?” 陸棲鸞道:“是啊?!?/br> “……” 適才那御史道:“陸侯,莫要一時任性,讓友邦之人看了笑話?!?/br> “任性?”陸棲鸞面上微見醺色,然而眼底一片清醒,起身道:“陛下,我有一言,已按下多時,今日難得同殿一堂,可否容我不拘禮?” 殷函已許久未見她這般主動提出要求,當即應允道:“本就是宴樂,陸師可隨意?!?/br> 略一頷首,陸棲鸞繞過旁側杯盤狼藉的案幾,對那匈奴使者道:“使者自與本侯搭第一句話,便句句當本侯是個物件,口稱誠心做媒,又說我嫌棄匈奴苦寒……本侯就直說了吧,就是嫌棄?!?/br> “你?!”匈奴使者拍案而起,“我等遠道而來,誠心與東楚交好,大國便是這種氣度嗎?” 中原王朝最是看重顏面,此刻匈奴使者一說,那御史便道:“陸侯!你說的過了!” “過了?我卻是不覺得呢,匈奴若有氣度,何不放下京外今年借去的五萬石糧,清風而來,清風而去,可好?” 匈奴使者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你……” “說不出來了?沒話說了?那就坐下說話,莫以為東楚是爾等予取予求之地?!?/br> 匈奴使者啞然,扭頭看向宋睿一側,后者一張蒼老面容,滿覆寒霜:“東滄侯,你妄言了。東楚婦人當以樸實無華為修,莫因你一人之故,再敗壞天下婦德?!?/br> “宋公曾教化萬民,令百姓勤儉樸素,曾以此讓東楚歷經無數戰禍難關,晚輩敬服。我欲令海河相安,膏沃萬民,使天下黎庶俱同暖,讓如那匈奴一般苦寒擋于雄關之外,難道不是與宋公理念殊途同歸嗎?” 宋睿冷哼道:“許是老夫老眼昏花,只見得你令世間婦人不思耕織,與日月爭輝?!?/br> 此時殷函冷冷道:“宋公,朕亦是婦人,宋公口中日月,指的是何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