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義父就是那時出現的,那時他有個兄弟,被官兵斬了。路上看見了我,把我撿起來栓在馬上,就那樣去了官衙,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還有征走了我爹的人,都殺了?!?/br> 救命之恩,雪仇之恩,難怪…… 陸棲鸞默然,她所在的地方,無論是遂州還是京城,都少有聽聞這樣的生民煉獄,以往只聽酒樓茶館,清平人家閑談中聊起戰事,皆是一片唾沫橫飛的勝與敗,誰知千里之外,戰火不休,黎民陷于水火……一至于此。 她能做什么呢?她的一切一直都在被非議,每走一步都不斷有人譏嘲她的出格…… “鹿少俠,假如有官軍來招安,你會答應他們嗎?” “不會?!?/br> 鹿青崖收斂了沉浸在過去的深思,道:“大楚老一輩的江湖人都已經對朝廷寒了心,更莫提我義父那等處事決絕之人?!?/br> 和鹿獠與官軍里的人所談的一樣,陸棲鸞起了疑,道:“朝廷做了什么?” “朝廷數年前請了易……”說到這兒,枝頭的老鴇拍打了一下翅膀,鹿青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話頭,道:“抱歉小鳥兒姑娘,此事實在不能外傳?!?/br> “沒事沒事,我也就是隨便問問?!标憲[怕引他起疑,開始亂找別的話題,看向他那一邊插在地上的長槍,道:“你這槍是你義父的舊物?” “你怎么知道?” “槍身上刻著‘金冶子贈鹿獠’……我猜的?!?/br> 鹿青崖頂得她起了一身的冷汗后,方才有些驚訝道:“你還識字?” ……壞了,南嶺這邊的民女大多是不識字的。 陸棲鸞答得生硬:“我爹……是個書生,在家的時候和他學的?!?/br> 鹿青崖略有些羨慕地哎了一聲,道:“我的字還是去年才學的,義父忙得緊,沒人教我,就認得地名和行軍的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你能教我嗎?” ——怎么可能不會! 陸棲鸞縱然心中有疑,但也不敢再多話了,拾起一邊的樹枝掃平了一塊沙地,寫了他的名字,道:“少俠是哪個字不會?” “我現在會了,你教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寫吧?!?/br> 陸棲鸞無語,嘆了口氣剛下筆寫了個耳朵旁,整個人就僵住了……壞了,應該寫小鳥兒的。 “怎么了?”鹿青崖見她凝住,不禁問道。 陸棲鸞沉默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葉的音容笑貌,頓時筆力大發,果斷畫了個鬼畫符在地上。 鹿青崖:“這是?” 陸棲鸞肅容道:“這是草書的‘小鳥兒’三個字?!?/br> 鹿青崖:“為什么和我們村里跳大神的人畫的有點像?” 陸棲鸞:“這是我認識的一個書道巨匠教的,他的草書就講究這種恣意放達的氣質,一般人看不懂,我寫出來是想讓你感受一下,絕對不是瞎胡畫,騙你我是醬醬?!?/br> “醬醬是誰?” “我兒?!?/br> “???” “怎么了?” “沒什么,就、就想問你……你兒缺后爹嗎?會做飯的那種?!?/br> …… 陸棲鸞偶爾在家里對鏡貼花黃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意識到自己是個美人兒,但她的眉眼不似東楚美人恬淡靜謐,反而隨著年歲越長,顯得越發有點妖。 想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大家好歹都是有修養的,隔三差五送點花兒聯絡聯絡感情,慢悠悠地來,她也不是不接受……只是沒見過這么清純不做作的。 “小鳥兒姑娘,我們今天不殺人,出去踏青吧?!?/br> “不是你說出山幾里就是官道嗎?算了吧?!?/br> “那你喜歡什么花,我給你鏟回來?” “……菜花?!?/br> ……于是第二天全營的伙食都變成了菜花,陸棲鸞帶著愧疚吃得一臉菜色。 鹿青崖大約是領會到了她的意思,無論送什么花,都給她做成一盤菜獻給她,弄得陸大人為花消得人憔悴,直到第三天,叛軍大營下了拔營收攏兵線的的信號,這才消停了下來。 “……官軍已包圍了梧州府,增兵一萬,不日便要進攻青帝山?!?/br> 青帝山是鹿獠昔日做地頭蛇盤踞的主要據點,若是被拿下了,只怕對叛軍的勢頭是個不小的打擊。 陸棲鸞心里記著先前官軍中有叛徒與鹿獠私相授受的事,忍不住便懷疑青帝山上有埋伏,目的就是為了讓虎門衛和雁云衛的主要將領去送死。便趁鹿青崖沒纏著她的時候,跟梟衛的老軍醫們說了,若是去了青帝山,接觸到了官軍,姑且不要求救,觀望一下情勢,伺機而動。 兩千左右的叛軍拔營南下,這一回沒有走山路,而是直接碾著官道上兩個哨崗走了過去,到了快入夜時,才趕到了一處峽谷口側的山上。 青帝山是一處馬蹄形的山谷,賊寨的萬人大營便坐落在谷內,谷口高而險峻,可以說是有進無出。 ……官軍若是從正門處打進來,若是進攻不利,那么所有的指望就落在外面的接應上了。 陸棲鸞跟著叛軍一路從山上辟出來的險峻窄道上進了賊寨,只見上方食rou的夜鴉盤旋,兩側樹枝上毒蛇盤繞,偶爾朝下一看,山崖下伸出的枯木上掛的盡是些累累白骨。 ……兇地。 “……谷中夜里生毒霧,人畜在山上駐扎無妨,若是下到了谷里,過不了半夜,便會中了瘴氣,到時神仙也難救?!?/br> 叮囑了好一陣子,鹿青崖才托了兩個下屬保護她,折去了其義父所在的正堂之處。 陸棲鸞四下環顧,只見這賊寨定是有年頭了,雖說看著老舊,但防御工事一應俱全,十步一哨百步一崗,嚴密得緊。加之這里不似之前在山上,綠林匪居多,實際上防備得還嚴些。 行至一處木欄圍住的吊腳樓前時,陸棲鸞被身后派來保護她的人叫住。 “姑娘,再往前就是火藥庫了,還是別去了,就在二爺的住處稍等吧?!?/br> ……火藥庫? 梧州潮熱,便是有火藥坊,也只會在春冬開工,多是用來制作煙火的,現在竟有了火藥…… 陸棲鸞記下這一點,又問道:“你家二爺幾時回來?” 一人道:“昨日主公帶著大公子回寨,二爺又立了功,勢必要開一會兒慶功宴,應該是子時以后吧?!?/br> 見她點頭,那人又道:“姑娘放心,二爺雖然混江湖,但從來不跟女人廝混,不會辜負你的?!?/br> “……哦,謝謝提醒?!?/br> 這些人一路看著鹿青崖纏著陸棲鸞犯蠢,多半是覺得她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壓寨夫人了。而陸大人如今身在曹營心在漢,若是一口回絕了,還不知道有什么變故,只能繼續吊著鹿青崖。 此時旁邊傳來一陣喧囂,只見另一側檢查歸營軍士的隊伍sao亂了一陣,有一個胖子高聲對人群喊道—— “……你們這些新來的,十八以下的和有刺字直接進,其他的到一邊拿戶籍牌子過審,看見旁邊的懸崖了沒?若是有官軍的jian細,直接丟下去喂烏鴉!哎~這兒怎么還有個帶狗的呢?軍糧扣一半??!” 陸大人瞇起眼看著那條狗的倩影,大約是出于和狗娘的心靈感應,那條過了檢的狗一扭頭,興奮地朝山上叫起來—— “汪汪汪汪!” 陸棲鸞:“……” 寶貝兒,你來有啥用?這邊到處都是九尺壯匪,你來還不夠人家燉一鍋狗rou的,倒是來個人間兇器級別的…… 剛這么想,便見那帶著醬醬來的、或者說混進隊伍里的人,抱起地上打轉的醬醬,抬頭看向她。 ——啊,安全感突然上升了,本官好欣慰。 第56章 破喉嚨 隨著官軍的漸漸從各地調撥了增援的力量, 肆虐梧州了兩個月的叛軍勢頭終于有些歇了下來,兵線開始回攏,直至今日, 撤出了在梧州城的所有兵力, 轉而選擇在四周山地崎嶇的郡縣駐扎。 顯然,叛軍的首領對此并不滿意。 鹿青崖進入青帝寨正堂時, 便看見鹿獠沉著一張臉, 正堂中間堆著兩三個箱子, 他剛一進來, 便踢倒了其中一只, 里面金條銀條滾了一地,一路從臺階上滾到臺階下一個被挑斷了四肢筋腱的人身前。 “這才幾天,都忘了當時青帝山結義的事!你四哥六哥為了開倉放糧,被那狗官抓起來片去喂了狗, 你竟還敢私底下和官軍勾結!今日不殺你, 有何面目見泉下兄弟!” 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青面人目光閃動,勸說道:“父親, 金十叔好歹也跟了您這么多年……” “鹿慎,我就不該把你教給你娘帶, 婦人之仁, 遲早要誤事!還不把這叛徒拖出去!” 地上的人已經被割去了舌頭, 眼球暴突,滿口的血,直至被拖了出去, 仍然掙扎著。 這樣的場景,鹿青崖見慣了,知道他義父義薄云天,最是痛恨勾結朝廷私相授受的叛徒,頓時心中對他又多了一份崇敬。 “義父?!?/br> “吾兒,為父也聽說了你上回劫了官軍輜重的事!做得好??!” 見了鹿青崖進來,鹿獠面上的陰沉為之一掃,起身很是夸贊了他幾句,又轉頭對那書生樣的鹿慎道:“你什么時候能如你義弟一般敢打敢拼,為父就放心了?!?/br> 鹿慎眼底閃過一絲恨色,僵硬地牽起嘴角道:“……義弟神勇,為兄不敢及也?!?/br> 鹿獠一臉欣慰,讓人進來提了三壺酒,道:“這次的官軍來了不少京城的精銳,本來為父也不忍你獨自率軍出去打拼,可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你無論是膽識和武功,皆長于你兄長。這次回來,兵符也不用你還了,右軍再給你加三千人,為父還有大任相托!” 接了酒,鹿青崖道:“義父說的可是近日官軍進攻青帝山一事?” 鹿獠讓他先坐下來,嘆了口氣,道:“近日的地盤雖越打越大,奪了州府的甲胄兵器后,我青帝寨便能擁兵三萬。但到底是流民與匪類,軍餉消耗怕是抵不過官軍,為父便覺得此次官軍攻山,怕是不能與之硬碰硬?!?/br> “義父的意思是?” “你大哥給出了個主意,在山谷外二十里處設一小營寨,派兩千駐扎于此,直面官軍主力,待短兵相接后,便佯敗撤回谷中,將那主力引進來,圍而殲之?!?/br> 鹿青崖聽罷,望向一側的鹿慎,道:“大哥覺得此計可行?” 那鹿慎咳嗽了一聲,道:“諸位叔伯都說可行,但就是缺一能打會沖,足以激怒官軍主力的主將,為兄纏綿病榻,雖然有心為父親沖鋒,卻也力不從心,聽說二弟近日劫了官軍的藥材,想必官軍已對二弟恨之入骨,我想……” “不可!”鹿獠忽然出聲喝止了鹿慎,怒斥道:“你二弟連戰一個月,一天都未曾休息,你便讓他去犯險,是做大哥的樣子嗎?!” 鹿青崖按住要起身的鹿獠,道:“此戰的確兇險,但官軍精銳越來越難對付,諸位叔伯皆已負傷沉重,此事非我不可?!?/br> “吾兒,為父怎忍心——” “義父不必在意,兒這條命便是義父的。倒是若我這次還是立了功,想向義父討個賞?!?/br> 聽見他這話,鹿獠愣了愣,隨即笑道:“吾兒為我沖殺這么多年,從未要過什么,今日這么一說,反倒讓為父嚇著了。說吧,吾兒但有所求,便是去要天王老子的龍椅,為父也定為你辦到!” “義父言重了,兒只是想成親罷了?!?/br> “哦?你看上的是誰家的千金,為父可從沒聽你與在座叔伯家的丫頭走得近的?!?/br> “倒也不是什么千金,是我從官軍手里救回來的一個姑娘,她與我一樣流離于戰亂,想來也與兒有緣,此戰結束后,還請義父為兒證婚?!?/br> “好不容易有我兒看得上眼的,今日就該辦!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