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誠如陸棲鸞一開始所聞所見, 叛軍里除了本身就是綠林游俠兒的,其余囚犯與流民各站一半,當中的犯人最為兇橫, 這些人被關的久了, 一加入叛軍,若無人約束, 見了財物便搶, 見了女人便撲, 什么禮義廉恥都不顧。 這會兒傷勢好轉過來了, 一睜眼看見旁邊站著一個美嬌娘, 馬上眼睛一直,便想動手。 ——打了他,那些叛軍會不會懷疑她? 陸棲鸞一邊躲著,一邊把旁邊放著的水甕抄在背后。她還不能出去, 外面有梟衛府的軍醫, 見了這人意圖不軌一定會動手,說不得就要暴露身份。 ……都傷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玩女人, 也真是不要命的。 心里一嘆,趁他撲在旁邊的架子上, 陸棲鸞剛要舉起水甕打昏他, 便見一道烏光襲來, 隔著防水的帳篷布,只聽一聲令人牙酸的入rou響,陸棲鸞回過神來時, 已經被濺了滿身的血。 “……” 方才縮在帳篷角落瑟瑟發抖的婦人都尖叫起來,陸棲鸞呆坐片刻,看見那穿過了傷兵心臟的槍尖一旋,從原處收了回去,外面的人這才掀開帳簾走進來。 “你沒事吧!” ——你說我有事沒事? 陸大人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臉色迅速調整了一下,捂起臉嗚咽道:“沒、沒事……” 鹿青崖有點后悔做事沖動了點兒,嚇著人家了,正想說點什么軟話,后面其他的綠林都聞聲圍了過來,見了地上的傷兵尸體,一個個臉色都不太好,把鹿青崖拽了出去。 “二爺,這可是大公子的人,你這么殺了……” “我救的人命就是我人,雖然不指望他報恩,但也別在我的營地里鬧事,殺兩個立威又怎么樣?” “二爺,你不是為了那女人吧?!?/br> “你這話是幾個意思?哪天這腌臜貨獸性大發抓住你了,我還得顧著老大的面子看著他睡你?” 其他的綠林匪本也是望著其義父鹿獠的面子上,中途加入叛軍的,本也沒多少交情,只看著平日里鹿青崖還算敬重他們,這才直言相勸。此時見勸了他也不聽,一個個便嘆著氣說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話語,扯了好一會兒,才讓人把尸體拖走燒了。 陸棲鸞本著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一邊聽著帳篷外零零碎碎的交談,一邊收拾著殘局。等到鹿青崖打發了那些人,進來時,才低頭握著手指道—— “少俠,我留在這兒怕是會惹禍,不如等明日便讓我下山吧,這梧州附近應該有不少尼姑庵,我找個地方落腳,也免得拖累貴軍?!?/br> 鹿青崖道:“你剛來梧州,不知道這邊的戰事。到處都是官兵和流寇,那些牲口發起情來連尼姑都不放過,但凡有人煙的地方,你這樣的出去走不到二十里就會被人抓走了?!?/br> 陸棲鸞愣道:“……梧州已經這樣嚴重了嗎?” “遠的不說,你也聽到了,知道那些人為什么總是懷疑你是那狗官的侍妾嗎?” “為何?” “我若是順著他們的意思一松口,你說,疑似官家的女人,在這兒會是什么下場?還不是見你漂亮,聞著腥味就圍過來了?!?/br> 在這兒莫說官了,就是尋常女子,也未必能保全己身。 鹿青崖見她不說話,想起這姑娘是從遂州來的,那兒吏治清明,這樣的虎狼之地怕是見都沒見過,便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了,連忙生硬地轉過話題—— “……這營中艱苦,我今天剛從石縣回來,拿了件他家后院的女人衣服,你這一身的血要不要洗洗換換?” 他這么一說,陸棲鸞繃緊的神魂這才反應過來,這兩日委實邋遢得過了,但這叛軍營地到處都是人,一時面色為難。 “多謝少俠的好意,我還能忍兩天?!?/br> “不用忍不用忍,我在梧州長大的,走我帶你去個沒人的地方,誰都不知道,絕對沒有人打擾你!” ——等等等等你不是人嗎?! 陸棲鸞不禁有點慌,匆匆藏了塊瓷片在手里,便被匪首拖走了。 南方山多地形崎嶇,不多時便迷了來時的路,七拐八繞地從蜿蜒的山道走了約兩刻鐘,便看不到駐扎營地的任何人影。 “到了,就在這兒。有半個山崖攔著,下的土雨淋不到這泉里去?!?/br> 陸棲鸞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是一眼清澈見底的泉池,從山澗處流出在外面的青石溝里積成一個小小的水塘,上方半個山崖延伸出來,不知名的藤蘿爬滿了巖石間,開著藍色的花兒,月光映照下像是山間靈魅的棲息之地。 陸棲鸞的防備心稍微減下去了點,面無表情道:“少俠,我見與我同帳的那些婦人也都有些臟亂,若少俠仁慈,能不能也把她們帶過來?!?/br> “這怕是不行,順著這泉眼流向往西走一里便是官道,官兵巡邏不斷,那些婦人是從縣城征來幫忙的,走脫一個這營地便暴露了?!?/br> 特別想趁機走脫的陸大人看著這少俠,覺得被無條件信任得有點愧疚,道:“那我也不好辜負少俠的好意,嗯……” “哎,我急著拉你出來,倒是忘記幫你拿換用的衣服了,你稍等,我回去拿,馬上回來!” 陸棲鸞:“……” 陸棲鸞見他風風火火地走了,頓時覺得人家都給她指明了路,此時不跑簡直沒天理。那些軍醫是叛軍需要的,她就算一個人走了,暫時也無大礙,等到與官軍匯合,便掉頭回來救他們便是。 這么想著,陸棲鸞也沒猶豫,試了一下泉水,雖有些涼,但好在是深夏,天氣潮熱,將染了血污的裙裳系起來,脫了鞋提在手里,便下了泉水,順著泉水流向往山澗處走去。 水下的鵝卵石很多,并不扎腳心,片刻后,陸棲鸞走出山澗,便看見了林子后的官道,恰好有一隊持著火把的軍士在此停了下來。 ……太好了! 陸棲鸞一時激動,不小心在水里崴了腳,捂著腳腕嘶疼著,正要開口呼救時,忽然看見官軍里有個戴著帷帽的官員下了馬,不多時,從官道那邊策馬趕來三個模樣粗狂的江湖人。 ——官軍怎會在這種時候與江湖人私底下有接觸?難道是來招降的? 陸棲鸞到了喉嚨口的呼救本能地咽了下去,出于梟衛的敏感,本能地屏起呼吸細聽起來。 “鹿盟主,久見了……前日的事,考慮得如何?” 火光一照,只見其中一個獨眼龍一樣的江湖人冷哼一聲,沉聲道:“你我明人不說暗話,老夫只答應幫你們把京城來的那些個將軍挨個殺光,給你們的人留位置,絕不會答應招安?!?/br> “您這話說的,等到我等控制了京中武備,有的是榮華富貴給您享用,何必非要窩在這偏遠的南嶺呢?” “哼,殷氏皇族的手段我們可是領教過的,不知比那兔死狗烹之輩做得絕了多少!前‘易門之主’是怎么死的,我等江湖之人可是怕得緊??!” “好了好了,梟衛那事……也是陛下他過河拆橋,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咱們就不提當年事,只提眼前?!?/br> 說著,那官員鋪開一張地圖,上面用主筆點著各個軍隊的動向,道:“這是月底的布防變動圖,我們這邊也會盡量把虎門衛與雁云衛的將領派出去,以您的本事,各個擊破應該不是問題吧?!?/br> “此等小輩,老夫還未放在眼里,你只管把軍餉送到便是!還有那易門之主的天演遺譜,快些找來給我!” “是是是,知道您等不得,那些禿驢難纏,我們這邊盡快便是?!?/br> 官員與那人說定,交接了布防圖后,兩方便分別策馬離開了,只留陸棲鸞一個人,聽得手腳冰寒。 ——有人想控制京中的武備,要把現四衛的將領全部殺了換上自己的人。 …… 朱棠色的裙裳,用的是南嶺特產的云霓絲,若是在日光下,便宛如一件嫁衣一般。尤其是上面繡著的重明鳥,一看就讓他想起了姑娘的名字。 小鳥兒、小鳥兒…… 鹿青崖暗暗念著,不由得亂想起來。 她有點瘦,不過還是好看的,肯定是那陸狗官沒有給她rou吃,若是讓他養,一定喂得像年畫的娃娃一樣。 等到了近前,快要看見那池子時,鹿青崖忽然頓住了步子。 她會不會正在入???直接進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一想,連忙背過身去,出聲道—— “小鳥兒姑娘,我把衣服帶來了,你方便嗎?” 沒人回應,鹿青崖又喊了一遍,整個人一愣,轉身走過去,臉上的期待一空。 她……走了啊。 心頭一空,眼神黯淡地轉過身,卻又聽見身后水花一響,一條銀魚從水中甩至他腳邊,待他愕然回頭時…… 她就像老人口中那山里會勾人心魂的仙魅一樣,從水中站起,一身水色漫繞的惑人銀光,自眉梢沿著瑩白的頰側落下,揚手攏起耳邊濕發時,透出一種令人陌生的矜貴。 見了他來,陸棲鸞笑了笑,道—— “抱歉,我見那池底的銀魚肥美,一時忍不住……怎么了,少俠?” 鹿青崖看愣了,手里的朱衣落在地上,腦子里一片轟然。 ……我都看見她濕身了,算不算清白就沒了?那四舍五入豈不是我被她睡了?? 第55章 不為亂世人 南嶺植被豐茂, 雨天一過,地上兩三天便會生出香茅的嫩芽,割下一把塞進銀魚的魚腹里一烤, 過火一烤, 很快便散出了迷人的香氣。 陸棲鸞開始覺得這匪首雖然是個匪,但目前來看人倒是不壞, 而且……手藝可真是好。 按他的話說, 是從小在梧州山里長大, 山上的兔子、河里的魚, 只要是會動的, 沒有一種是沒被他拿來烤過的。 陸棲鸞想起小時候有個跟她一起排隊買烤串的路人跟她說過,會做菜的大多不是什么壞人,防備便暫時放了下來。 “……陸少俠,以后是打算繼續與官軍打下去嗎?” “打是要打的, 畢竟義父待我有再造之恩?!?/br> “再造之恩?” 鹿青崖把剩下的魚頭丟給林子里問著香味過來的野貂, 搖頭道:“世上身世凄苦的人那么多,說出來沒什么意思。我跟大家一樣, 只不過命好了點,被人撿走教了一身本事, 便是不和官兵打了, 想去哪兒也都無所阻礙?!?/br> 陸棲鸞好奇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告訴我也無妨吧?!?/br> “真的……要聽?” 見陸棲鸞點頭,鹿青崖嘆了口氣,停止了往火堆里添柴, 道:“我家是梧州的農戶,原來是姓黎的。約是九年前吧,也是這樣的災年,朝廷雖然發了糧種,但層層盤剝下來,只夠種上三畝地的。農家人能忍,想著過了今年,明年再借些糧種,日子便會越過越好……” “可就像那些讀書人說的,好景不長,朝廷要打仗了,到處都在傳,邊關的死人都堆成了山。有一個山下的小吏收到了兵帖,讓他家的兒子去邊關送死,他不愿意,給征兵的人二十兩銀子,讓他們把名單上的服兵役的人換成我爹?!?/br> “我爹是個老實人,聽人一通哄騙,說不去邊關就要被殺頭,戰戰兢兢地便丟下我和我娘走了。過了一個月,有鄉鄰回報說……他人還沒到邊關,就病死在路上了?!?/br> 陸棲鸞立時便后悔了這么問了,不忍道:“抱歉,我多言了?!?/br> “沒事,我朋友們都知道?!?/br> “好吧……那,后來呢?” “后來……”鹿青崖微微移開臉,看著天上破云而出的月亮,道,“后來,日子還是那樣過,到了秋天,地里的糧食改收了。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娘特地讓我多睡一會兒,一大早便高高興興地去地里收糧食……但是啊,山路上剛下過雨,她的鞋又壞了……” “等我醒來時,村里的人把我娘抬了回來,她滿頭的血,老人們都說,脖子摔斷了……撐不到入夜了?!?/br> 陸棲鸞聽得眼睛暗淡下來,道:“沒有找郎中看一看嗎?” “……邊關打得那么厲害,但凡會丁點醫術的都被征走了,連讀書人都請不來大夫,何況我們?!?/br> “我娘看我一直哭,就說……等日頭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我那時小,不想讓她走,就沖出門去,拼命追著太陽,翻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邊追一邊喊,想把太陽帶回去,讓娘留下來……” “可太陽還是落山了,我怕回去看見她真的走了,就一直往西,走出了大山,倒在路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