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你從未相信過男人?!?/br> 陸棲鸞走出數步,檐下的落雨吹進堂中,在她冰冷的眉眼間落下。 “我信的,如果我為你墮了心,你卻騙我。那么第一次我原諒你,第二次我也原諒你,第三次,我會殺了你……陸棲鸞就是這樣的人,若來生你我走的仍是歧路,愿你別遇上我這么個劫數?!?/br> …… “陸司階,傘……” “不必?!?/br> 夏天的雨并非多冷,而是悶燥而狂烈的,放肆的雨聲洗去了回蕩在耳邊的雜響。 陸棲鸞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洼中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去審人,還是去整理卷宗? 不,應該去帶人查左相的黨羽才是,一鼓作氣地…… 可是……現在好想回家。 兩步之外就是無雨的屋檐,陸棲鸞卻覺得自己半步都挪動不了。 “你怎么在外面淋雨?” 恍惚間聽見人這么說著,待被人拉到了雨廊下,陸棲鸞眼前的昏蒙這才消散。 “宮里的動靜如何?” 蘇閬然皺起眉,面上的擔憂之色愈濃:“你先休息吧,進宮的事……還是別去了?!?/br> “為什么?” “晚了?!碧K閬然沉聲道,“他們動作太快,廢儲的旨意,已經下來了?!?/br> 第50章 死而后已 “公主、公主您等等!” 盛夏時分, 少有不被綠茵覆蓋的草木。而皇宮深處的冷宮不同,破舊的宮室里,四處皆是蔓延的枯藤, 幽深的廢井。 沒有人逼迫這里的宮人去死, 但每年都會有拉著尸體的木車從這里滿載而歸。 殷菡云走得快,將隨身的宮人遠遠地拋在身后, 剛一走上冷宮的臺階, 便被門檻里的枯藤絆了一跤, 額頭馬上被磕紅了。 但是她沒有哭, 抽了抽鼻子, 捂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徑直走向冷宮里一座相對而言較為干凈的院落。 她走進去時,已有不少宮仆聽見了外朝的風聲,勤快地為里面的廢妃打掃伺候起來, 妄圖能攀上她, 走出這方枯朽的囹圄。 殷菡云見到自己的生母時,她剛被宮人伺候著換上了新衣, 正在點妝。見了女兒來,美麗的面龐上并無半分波動。 殷菡云同樣冷著臉, 看著生母的背影道:“……他獲寵了, 你滿意了?” “是的, 母妃滿意了。菡云啊……十年了,母妃戰戰兢兢地活到現在,終于能松口氣了, 你不高興嗎?” “我不高興?!币筝赵评溆驳卣f道,“你把他養廢了,我是看在眼里的。你教他任性,教他強搶,教他人前是人人后做鬼,教他視所有的東西為自己理所應得的。他是不是塊做皇帝的料,你比誰都清楚?!?/br> “你們都還小,等到他得登大寶,自然有滿朝文武來幫他?!泵技饧t黛輕點,掃去已隨著年歲漸深的溝壑,慧妃輕聲道,“這帝國終究是要有一個男人來統治的……二皇子謀反被貶,永不回朝,你父皇要么選擇太子,要么選你的胞弟,沒有其他選擇?!?/br> “母妃,我不會讓他做皇帝的?!?/br> 梳理鬢側的手一頓,慧妃在銅鏡中隱約看見一線刺目的霜白,收回手握緊了梳子,道:“蕓兒,你應該和親弟弟好好相處。在這個宮里,你是最幸福的人,父皇疼你,太子慣著你……如今你親弟弟要成為儲君了,等到登基后,你就是帝國最尊貴的長公主?!?/br> “然后你就會像元宵節一樣,為了給他鋪路,把我嫁去匈奴?!?/br> 慧妃閉上眼,道:“你是大楚的唯一的公主,匈奴的王庭不會委屈你?!?/br> “……母妃,”殷菡云幾欲抓破膝上的衣料,紅著眼睛看著生母,“你待我,為何如此狠心?” 慧妃默然,殷菡云不由得想起了數年前,她與親弟弟一起上蒙學,師傅教了一首詩,她馬上就會背會寫了,而她弟弟卻怎么也學不會,父皇稱贊了她,教訓了她弟弟。 回宮之后,她興高采烈地把自己寫好的詩給母妃看,她卻狠狠地教訓了她。 她說,女人是要依靠男人的,你應該為你弟弟鋪路,你只有靠他,才能越來越尊貴…… 余下的話殷菡云記不得了,只記得落在地上的那張詩文,第一次教會了她什么叫難過。 “母妃并沒有待你狠心,只要你做你應該做的本分,無論什么,母妃都會給你……” “我不要?!?/br> 自始至終,慧妃沒有回頭看女兒一眼,殷菡云知道她這輩子都回不了頭了,狠狠地拭去眼里溢出的淚水,嘶聲道:“你給的,我都不要,我想要的,我自己會去拿?!?/br> “……你不像我?!?/br> 殷菡云走出了門,留下一句話—— “好在我不像你?!?/br> …… 好在上一回進宮時身上的腰牌沒有過時,陸棲鸞急匆匆跟進了宮。 她是女官,不得從正殿入,在側殿大臣議事的路上,她看見許多三三兩兩圍在一起的朝臣,俱都面色凝重。 片刻后,陸棲鸞看見她父親的好友,兵部尚書卓大人。 “卓叔,請問陛下的詔書是不是……” 卓大人知道梟衛最近查的案子與太子有關,把她拉到一側道:“東宮已經被封住了,誰都不知道,不過聽太監說,陛下的鑾輿親自去了東宮?!?/br> “那太子……” “不好說,我和幾位大人都覺得,陛下這是要給太子最后一個機會了。連你門府里的高都尉都沒能進得去,趙府主倒是跟去了……閨女,先回去吧,這事兒你管不了?!?/br> 可案情已經查明了??!就算挖不到左相頭上,至少劫獄的事情太子應該是獲得清白了才是。 陸棲鸞有些焦急,忽見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從遠處門洞走過,連忙拜別了卓大人,快步追了過去。 “公主!” 小公主轉過頭來,滿面淚痕,讓陸棲鸞一驚,忙問道:“公主怎么了?”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道:“你也聽說了,我哥要被廢了?!?/br> “不是這樣的,剛剛在梟衛府,我已將案情查明了,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高大人想必已經來向陛下遞交案情了……只是不知道為何廢儲的旨意還是發下來了?!?/br> “你說的是真的?” “確……” 小公主不待她說完,拉起她就往東宮方向跑。 等到了東宮前,發現前后俱是禁軍攔路,小公主一咬牙,拖著她往東宮后院跑。 東宮占地極大,一共有三個園子,眼看著越跑越遠,陸棲鸞不禁問道—— “公主,咱們這是去哪兒?” “東宮有三個園子,一個是太子和正妃的,一個是側妃的,一個是皇孫的。我哥不愿意娶妻,后妃的園子就空下來了,雖然是封著的,但跟前面相通,禁軍不敢進來?!?/br> 公主從小在皇宮長大,陸棲鸞自然不疑有它,跟著鉆過一面虛掩的木門,進到了東宮里面。 因皇帝的儀仗在前宮,宮內的內監宮女也一并去迎駕了,后院并無人看守。她們穿過一條偏僻的回廊,發現前庭靜得可怕。 小公主著急,正想抓個人問問,陸棲鸞忽然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讓她抬頭看遠處一座假山上的亭子。 亭子上,隱約見得兩個明黃色的人影。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與父皇離心的?” 透過假山下的山石縫隙,一抬頭便能看見皇帝倦怠的、半躺著的背影,和一臉平靜的太子。 ……這就是梟衛效忠的皇帝啊。 陸棲鸞不禁屏住了呼吸,她并沒有看見趙府主,想必現在是父子交心的時候。 不同于她所想象的那般凄慘,太子平靜得很,像是早已知道這件事了一般。 “兒從未與父皇離心?!?/br> “為父怕的就是你這句話,你小時候還會生氣……你生氣也好,至少讓別人知道你還是掛意皇位的?!?/br> “所以您拿三弟來威脅我的地位,就像祖父當年逼您一樣,您也開始逼我了?!碧娱]上眼,道,“祖父是成功了的,把您逼成了一個帝術在手的好皇帝,可到了我這里……到今天,您應該知道,人是最軟弱,也最倔強的東西?!?/br> 輕輕一嘆,皇帝朝他推了推手邊桌一面木盤,上面放著一本整理好的冊子,和一卷明黃色的圣旨。 “讓你難過了這么多年,是朕的不是,左邊的,那些人構陷你的卷宗證據,右邊,是廢太子的旨意。你選吧,選了真相,朕就把宋睿和臬陽公殺了;選廢儲,就是把儲位拱手讓給弟弟,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太子暴斃?!?/br> ——陛下是知道的。 陸棲鸞忽然有些脫力地坐下來。 對皇帝而言,梟衛查出來的真相并不重要,他只會著眼于大局,為了大局,混淆視聽,濫殺無辜也無妨。 權力……一切都不過是掌權者一句話的事。 太子凝視了卷宗片刻,道:“父皇還是老樣子,雖然這幾年不罵我了,還是會旁敲側擊地提點我太子的責任?!?/br> 儲君是一種責任,他走,就是把皇位讓給蠢鈍暴戾的弟弟,就是陷百姓于水火。 “你不怕為父真的扶三兒?” “父皇不會的,依父皇的性子,便是把江山拱手送給西秦,也絕不會交托在三弟手中?!?/br> 說罷,太子站起來拿起了圣旨,道:“兒不孝,今生只愿任俠天地間,守四海長寧,一腔赤誠?!?/br> 雨仍然在下著,掩蓋了裂帛聲響,聲聲催斷腸。 帝國失去了一個仁慈的儲君,他失去了一個兒子。 皇帝并沒有開口留他,甚至于沒有去看兒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而是出神地看著地上明黃的布片上殘碎的龍紋。 不多時,身后傳來細碎的哭泣聲。 皇帝長長一嘆,道:“菡云,你哭什么?” 陸棲鸞有些僵硬地跟在小公主身后,在亭外便單膝跪了下來,低頭道:“臣偷聽圣音,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br> “聽就聽了吧,多半是菡云帶的,算不得什么。聽高赤崖說,真相是你查出來的?” “并非獨力而為,得了雁云衛的相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