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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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在課上,白及心中煩躁未散,不知不覺便發了呆,待聽到呼喊聲回過神,這才意識到眼前的是大師兄。 他是入室弟子,又被寄予厚望,雖主要上掌門師父的小課,但偶爾亦要聽其他師父的課或者大課。今日是由同為入室弟子的大師兄替他調整氣息的小課,雖相比較于其他課而言,算不得多少要緊,但大師兄在門中最為年長、極有威望,平日里又對他頗為照顧,過去還曾管教過背后說他閑話的年輕弟子,白及在他講習時發呆,多少還是覺得窘迫。他面上不由得露出幾分赧色,連忙朝師兄低頭行禮道歉。 大師兄不大在意他的道歉,反倒是笑了笑,奇道:“想不到你竟也會在課上發呆。其他人倒也算了,我帶你這么長時間了,倒還是頭一次見你如此。怎么,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白及上回的事鬧得頗大,掌門師父也是當真發了火,大師兄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不過當時的肇事者仍在禁閉,大多數人還有一個多月得在房間里待著,受罰最重的扶易更是還有四個多月,最近整個歸山看起來都蕭條了不少,惹事倒不可能是他們??砂准捌饺绽镒顬檎J真,不大可能無緣無故的發呆,大師兄想來想去,卻想不出什么靠譜的原因。 想了半天,他只得思索地摸了摸下巴,略帶戲謔地半開玩笑道:“你總不會是動凡心了吧?” 白及一怔,抬頭看他。 白及一貫沉穩,神情更是鮮少有變,難得從這個師父極為看重的師弟臉上見到慌張的神態,大師兄一愣,雖然覺得稀奇,但又有幾分愧疚,忙道:“抱歉,是我玩笑開過了?!?/br> 他的確是替師父管教過不少白及這個年齡的師弟,若是在凡間,這也是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正因如此,這個時候的男孩難免要比過去躁動些。歸山中女弟子少,但終歸還是有的,且修仙門派不同于凡間那般看重對男女之別,朝夕相處的師兄妹之間難免有時會產生些朦朧的東西來,若是將來能一道修煉飛升,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不過,盡管這個時期因著男女之情而修行不專心的弟子不少,可看著眼前一身白衣、光是坐在那里便渾然超脫于世俗的白及,大師兄也毫不懷疑他的清心寡欲、心如止水。更何況白及平日里大多是單獨被師父授課,與師門中的女弟子幾乎毫無接觸,又能對誰動心呢?這樣一來,反倒是拿這個開玩笑的他顯得太過輕浮了。 大師兄忙定了定神,不敢再失了師兄的體面,寬解了白及幾句,便道:“你若是有事,不必多慮,大可以和我商量……你若不愿意說,那我繼續給你念心訣吧?!?/br> 見白及點頭,他便深呼吸一口,閉上眼調整氣息而念心訣,未曾注意到白及在他說話間耳根不可控制浮上的一點赤紅。 白及則不得不努力平復下師兄一句“動凡心”使他一瞬間跳得混亂無比的心臟,可是腦中自然浮現出的月下倩影卻揮之不去。 她為何愿意留下…… 她可曾還在意那日水邊之事? 她如何看我?可有將我看作男子? 她是否看我……如我看她? 白及心亂如麻,只是氣息一旦亂了,再要平復便極為困難。 于是這日他回到自己房中時,比以往還要來得焦慮。 云母已經在屋子里了,她原本圈著尾巴躺在窗沿上往外看,看到白及,便遠遠地朝他興高采烈地擺尾巴。 云母沒有注意到自己尾巴粘著紅葉,但白及卻看到了。只這一眼,他便知道她今日大約又自己到山林里去玩過,許是還鉆了灌木叢,才會沾上葉子。 未察覺到自己尾巴上帶著葉子的云母看師父靠近,便高興地從窗口躍下,蹦跳著朝他過去。白及一頓,等她到自己面前,便輕輕抬手替她將紅葉取下,云母起先以為白及是要摸她腦袋,下意識地低了頭,待看見白及不知想什么地把玩著手中的葉子,意外地眨了眨眼睛,卻未多想,只繼續圍著他蹦跶。 白及卻是看著紅葉出神。他平日也不會這么在乎一片小小的樹葉,但今日思緒卻控制不住地飄遠。 他還當云母是原本住在歸山中的狐貍,自然覺得她那些師兄師姐也是山中靈獸。如此一來,他便忍不住想云母每天跑出去……可是去見原本的親人朋友?她為何還會回來?那么,會不會有一日……她就不再回來了? 白及在意得很,但抿了抿唇,終是有些難以問出口。只是他向來情感不易外泄,云母難以察覺白及情感細微的變化,笑著說:“聽說今晚星空會格外明亮,我晚上想去山頂,大概會晚點回來,能給我留個窗嗎?等我回來我會關好的?!?/br> 聽她這么說,白及下意識地一頓:“……聽說?” “嗯?!?/br> 云母點頭。 “聽山中的靈獸說的?!?/br> 太行山一脈既然是連綿的靈山,山中自然也有開了靈智乃至已經在修行的山獸。不同于云母出生的浮玉山,方圓數里都只有她們白狐一家和隔壁的山雀夫婦開了靈智,哪怕只是在歸山山頭上,也起碼有十數個靈獸之家,彼此之間都有來往,形同人間村落。云母覺得新奇,白及不在時便常常過去與他們交談。山中靈獸自是心靈純善,云母年紀對大多數靈獸來說又算小,他們便對她十分友好,也歡迎她常常去玩,一來二去就熟了。 云母今日的消息,即是從那些山獸中善觀星者口中得知。 不過,不等白及回答,云母腦內已是又轉了好多念頭,她想了想,又道:“師……不是,那個,要是可以的話……你要不要一起去?” 話音剛落,云母又覺得不妥,她雖然想和師父在一塊兒,但白及平時晚上都是修行的,似乎課業極重。她臉不自然地浮了幾分紅暈,耳朵垂下來,改口道:“啊,還是算……” 誰知,還未等她說完,便聽白及道:“好?!?/br> 第52章 云母一怔,聽到答案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卻見白及神情仍是淡淡。明明此時的師父是與她一般年紀的男孩,看起來卻沉穩安靜,舉手投足已隱隱有日后的仙君氣質。 云母沒想到他居然會答應,一時失神,但待反應過來就開心了起來,驚喜地道:“可以嗎?!” “嗯?!?/br> 白及頷首。 云母高興地歡呼一聲,原地跳了兩下,便歡喜地跑回房間做準備。既然白及要一道去,那便要重視些了。不過,雖說是準備,她一只狐貍其實也沒什么非要準備不可的,無非是要檢查檢查尾巴有沒有不妥帖之處,以及好好整理整齊毛。 這段時間她與白及同住,房間里的東西多少為了她做了些改動。比如白及原本不是太常用的鏡子被放到了云母容易拿的地方,云母熟悉地將鏡子擺好,認認真真地打算開始在鏡子前面整理尾巴,不過她剛尾巴蜷到身體前準備梳理的時候,忽然猶豫地一頓。 又是晚上啊…… 這樣一回憶,腦袋里不知不覺地便冒出了某些畫面,云母臉頰一熱,她趕緊搖了搖腦袋,拼命將某些令她覺得害羞的事從腦海中除去。不過旋即,她又忍不住抬頭看向鏡子中。 鏡子里印著的依舊是她熟悉的白狐貍模樣。 說起來,她好像好久都沒有變成過人形了…… …… 白及雖是覺得心神不寧,但云母準備的時候,他還是閉著眼睛安靜地打坐。因為他并未順利入定,故總是聽見小白狐在房間里跑來跑去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盡管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但光是從這樣的聲音中,他仿佛就能想象出云母在屋子里上躥下跳地將自己想帶的東西都塞進尾巴里的樣子。正因如此,當白及感覺到自己的膝蓋被碰了碰而睜開眼,發現入目的并非是高興地對他擺尾巴的小狐貍,而是先前在泉池邊見過的女孩子時,頓時怔了怔。 “……怎么了嗎?” 云母與白及的目光一對上,忽然便有些慌張地移開了視線。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是今日特別想讓師父看看她人形的樣子,明明這么長時間沒有變過人形實際上還有先前尷尬的原因……哪怕盡量在克制了,但是…… 云母不知道她緊張慌亂的時候,她對面的白及其實比她還要來得緊張慌亂。他面上許是不顯,但胸口的心臟卻已是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上一回她化人時,白及不敢多看,只是那道影子卻時不時就在腦海中閃現出現,現在見到,只覺得與他記憶中一般無二。 憋了一會兒,白及亦不禁別過臉,唯有他自己曉得自己耳根發燙,呼吸亦有些亂了,可面上仍要故作鎮定地道:“……你很漂亮?!?/br> “是、是嗎?” 云母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服,又將掉在臉側的頭發別到耳后。平日里觀云師兄和赤霞師姐也會摸著她的頭夸她長得好看,赤霞師姐還常常興高采烈地用自己的首飾來幫她打理頭發,她好歹是女孩子,對這樣的夸贊當然會覺得開心,可不知道為什么,今日聽師父夸她,總覺得格外……令人羞澀。 “嗯?!?/br> 白及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便是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覺得自己沉悶太過。平復了一番亂得快要窒息的心跳,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說:“……走吧?!?/br> “好?!?/br> 云母連忙點頭,跟了上去。 歸山門本就立在深山之中,修仙門派又尋求天道,自然要離上天近些,歸山山頂仍屬于歸山門的范圍之中,白及所住的內院亦離峰頂不遠,沿著臺階走一會兒就能登頂。不過,云母才剛剛走出來就后悔了,她本就在山間長大,平時用狐貍的身體到處竄來竄去沒什么感覺,故剛才就忘了她人形走路速度要來得慢許多,并且也不算很穩。要是她一個人走慢點倒也無妨,可今日卻是同白及一起上山,她走得慢吞吞的,白及又是男子,難免會要師父等她……但云母如何好意思讓白及等?察覺到對方已經放慢了步伐,她便愈發努力地想要自己走得快些,然而一急就容易忙中出錯,且今日所行乃是山路,她險些就絆了自己一下,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松了口氣,一抬頭,便看見白及已回過頭朝她伸了手。 云母看看白及清冷的臉,又看看白及的手,不確定是否是她領會的意思。 白及頓了頓,道:“……我扶你?!?/br> “謝謝?!?/br> 云母這才安心,面頰微紅地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同時卻有些羞愧自己貪圖省事總是用狐形,心中決定等從師父幻境中出去以后,不能總讓師兄師姐抱著走了。 兩人步調調到一致之后,不久就登了頂。 歸山山頂云母并非是第一次來,但晚上卻別有一番景致。待看到白及師門建在山頂的亭子后,云母心中一喜,無意識地松了白及的手,幾步跑到亭子里,走到亭子的另一邊往天空看,望了幾秒,又回頭來朝白及招手。白及一愣,走過去。 亭子里也放了蒲團,大約供門中弟子在亭子中打坐參悟用的,看上去有些舊了。云母和白及各拿了一個放到亭子邊,并肩坐下來觀星。云母興致勃勃地抬頭看了會兒星夜,只覺得今晚果然如同那山中靈獸告訴她的一般,星空分外明亮清晰。 如今是后半月,月亮要后半夜方能升起。皎月雖美,但明亮太過,若是要觀星,還是沒有月色爭奪星輝的日子來得好。且如今正值秋日,天高氣爽,夜空中無云,一道銀河清明無比,仿若分割人間天地。 最重要的是,這是師父年少為人時的天空。 天界不分寒暑,四季如春,但人間卻是有季節時令的?,F在這個幻境是秋季,她在凡間與師父一道放燈時是夏末,時節算來其實差不多,只是斗轉星移,白及記憶中這片星空卻與他們所看的大為不同,如今……大概許多星宿尚未形成,星君亦沒有歸位。 這樣一來,雖同樣是星空,給人的感覺卻難免不同。 云母笑著道:“好漂亮啊?!?/br> 白及原本因為身旁坐得是女孩子,多少覺得拘謹,不敢看她,聽云母說話,方才轉過頭,看她在星光底下眼中帶笑,不覺抿了抿唇。 星夜甚美,卻不及人。 白及被他一閃而過的想法嚇了一跳,哪怕只是有過這樣的念頭,仿佛都已經逾禮。他窘迫地移開視線裝作觀星,不敢再看。只是他原本在意的便不是他看了十多年早已看慣的夜色,而是坐在身邊的云母,即使移開視線,又如何能真的安下心?他獨自焦慮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她問題,然而未等他開口,便見云母猶豫了一瞬,從袖中摸出一個河燈。 他先前見云母從尾巴里掏出來的東西不少,卻還沒有見過這個,又看云母神情與往日不同,不覺一愣,問:“這個是……?” 云母看了白及一眼,有些遲疑,斟酌了一下,還是回答道:“我師父送的?!?/br> 說來奇怪,明明是幻境,她印象中帶在身上的東西卻都還能拿得出來。按照玄明的說法,她的元神入的是“記憶”之境,自然也能將記得的東西在“記憶”中用,雖然云母聽得半懂不懂的,但反正有東西帶著就好了。 結果就是,連師父送她的這個河燈,居然也一并帶著了。 因為是師父送的,且這個河燈是凡間之物做得簡陋,所以她保存得難免格外鄭重,之前就沒有輕易從尾巴中掉出來。 聽到是師父,白及便再次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但同時,見她在這時拿出師門中的東西來,又有些擔心,問:“……你想回去?” “誒?” 云母眨了眨眼。她自己其實是其次,雖說偶爾也會想念幻境外的師兄師姐、會憂慮現實中會不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但事實上,她更在意眼前的師父何時才能從幻境中出去。 不過這話現在卻不能對師父說,云母想了想,道:“……算是吧?!?/br> 這一句話讓白及瞬間胸口干澀發悶,有種難以言喻的抽痛感,他略一抿唇,下意識地道:“若是我留你……你可愿意留下?” 話音剛落,白及便已對他所說后悔。 他們雖是同齡,但他知道云母是小孩子心性,怕是始終對他都沒有往別的地方想過太多,他這樣說得已是露骨,只怕要讓對方為難。 師兄說得對,他已……動了凡心。 但說都說了,話還能收回來不成。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便捏成了拳頭,緊張地等著答案。 然而白及方才是脫口而出,話說得太急,又恰好有風吹過讓云母瞇了眼,她眨了眨眼睛回過神,白及話卻已經說完了。云母歪了歪頭,道:“……什么?” 白及原是忐忑不已,也做好了她會慌張的準備,只是見云母仍是一臉懵懂,頓時渾身都褪了力,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既讓人泄氣,卻又仿佛憋了一口氣。 白及也不知道自己忽然是哪里來的沖動,云母望著他的眼中映了星光,明亮太過,情急之下,他便抬手遮了她眼中的星光,同時另一手抓起她的手猛地摁在自己胸口。 云母眼前一黑,還未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便感到自己手心被抓去摁著的那個胸膛中心震如鼓。她一愣,張口剛要說話,便感到嘴唇一軟,好像貼上了什么冰涼而柔軟的東西。 “……唔!” 一觸即離。 云母的腦袋還懵著,卻能感到自己從臉頰到耳根突然一寸一寸地燙了起來。 捂著她眼睛的那只手微微地發著顫,可從對面傳來的白及的聲音卻沉穩得令人發慌。 他道:“……如此,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