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一直同他不對盤的魏淵也出列道:“唐閣老言重了,皇太子此舉也是為了能夠盡快理清此案,還牧清輝一個清白。再者,將其財產扣押也是防止小人作亂,若事后查明無誤,必然元數發還,難不成還擔心朝廷貪墨?” 但凡有腦子的大臣都知道這是在睜眼說瞎話。如今國庫空虛,戰事正酣,正是用錢的時候,若真有這么一大筆錢財被封起來……能發還一半就不錯啦。 唐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皇太子,仿佛沒聽到他說話一般繼續道:“牧清輝前番曾捐款數十萬,有圣人欽賜御筆題寫“義商”匾額,且他任濟南商會會長一職,聯絡東西南北各的買賣,責任重大。若無充分證據,就將其羈押,恐引發民間經濟動蕩,致使人心惶惶,還望太子三思?!?/br> “正因為此他才有負皇恩,有欺君之罪?!蔽簻Y咄咄逼人道:“罪加一等,其罪當誅!” 都是山東人,肖易生也看不下去似魏淵這般不擇手段排除異己的行為,當即道:“魏大人有些過了吧?此刻尚且真假難辨,是非難分,大人就一口咬定他人有罪,這樣迫不及待的想要置人于死地,實在不能不叫人多想呀?!?/br> 魏淵的眼睛微微瞇起,陰陽怪氣道:“呵,肖大人也有高見?你多想了什么,不妨在這里說一說?!?/br> 還能多想什么?不就是與人勾結成jian,既貪圖人家財富,順便打擊老對手,又想要臉,結果最后反而鬧成最厚顏無恥的模樣! 肖易生心中是這么想的,可卻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說,不然的話就真像潑婦罵街不成體統了。 “魏大人,”唐芽突然略微抬高了聲音,趕在自家弟子開口之前說道“如魏大人一般身居高位者,說話做事之前必然是深思熟慮,且公平正義斷然不會摻雜一絲半點兒的私心雜念吧?” 魏淵見他突然發難,有些搞不清他的意圖,微怔,瞇著眼睛打量他片刻才點頭,傲然道:“那是自然??商拼笕四芊褚踩绫竟僖话銌栃臒o愧,說這樣罕見地為某人公開發聲并非出于私心雜念!” 這兩個老對手突然對上,身上積累多年的官威驟然釋放,眾人只覺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感,頓時大氣不敢出一口,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緩了。 唐芽卻突然嘆了口氣,雙手往袖子里一抄,悠哉游哉道:“魏大人會這么問,本官不免要懷疑魏大人讀書不精,忘了一句老話?!?/br> 說完,他徑直看向魏淵,已經有些蒼老的雙眸中突然迸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精光,一字一頓道:“舉賢不避親仇,反之,當如是?!?/br> 眼見著魏淵面上微微變色,唐芽似乎仍嫌打擊不夠,環視四周,火上澆油道:“恐怕在座也有大人不知道這話,老夫便以老賣老,為大家解惑?!?/br> 他不緊不慢往前邁了一步,恰好邁到皇太子跟前,幽幽道:“為朝廷推舉賢能,不必在乎他是自己的親眷,還是敵人,只因心系天下,大義為公,只管看推舉的人才是否能夠擔當重任,而不管他的立場,因為問心無愧。同樣的道理,為官做宰的,若是看到天下有不公之事,只是因為顧忌到自己的立場就不敢為其伸冤,為民伸張正義,無論是他心中有鬼,亦或是膽小怕事,就都算不得朝廷中流砥柱,國家的棟梁啦?!?/br> “牧清輝雖于老夫彎彎繞繞有那么些瓜葛,然老夫問心無愧,胸懷坦蕩,遇到這般令人震駭的不平不公之事,自然忍不住要過問一番,何足怪哉?!?/br> 皇太子被他一雙古井一般波瀾不驚的眸子看的心中發毛,想要扯出一絲微笑都不能夠,情急之下,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做出這一舉動之后,且不說朝臣如何反應,皇太子自己先就羞惱不堪。 自己,自己竟被一個老匹夫的眼神嚇住了! 這委實不能怪他,因為就算換作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面對唐芽面對面的氣場碾壓,也絕對是個一敗涂地的結局…… 皆因打從他們還是一個懵懂孩童之時起,唐芽就已經聲名在外,連圣人自己都十分器重他,而這多年來的懼怕已然深入骨髓,成為本能。 唐芽又踱步踱到魏淵跟前,面無表情,卻又意有所指的說:“相反的,若只是為了一己私利,就肆意冤枉好人?!庇挚刺K平,眼神驟然變得狠厲而凜冽,“陷害朝廷命官,其心可誅!其人,亦應當遺臭萬年!” 蘇平平日里不過是仗著祖上威名混吃等死,又得蔭庇得了個官兒,混日子罷了,何曾有過與唐芽此等級別的怪物正面交鋒的經驗?此時被他一看,只覺得好似掩藏在心里深處的小算盤都被看透,滿腹心機無處遁形,腦袋里嗡的一聲,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里都嗖的冒出冷汗,兩股戰戰,幾欲跌倒。 有魏黨看了蘇平的反應,見他這樣不中用,都是暗自唾罵又搖頭。 當真不怪九公主瞧不上他,且不說他祖父,就是此刻在外打仗的蘇強,也算是人中龍鳳,怎么到了他這里就這般的慫包? 不過片刻,原本肅穆的朝堂就變得好似菜市場一般,各方派系官員紛紛下場,說的口水四濺,爭的滿臉通紅,又兼手舞足蹈,當真比過年還熱鬧。 見自己的計劃受到阻礙,皇太子死死擰住眉頭一語不發,顯然是在思考對策。 統共就這么幾個能拿得出手的皇子,皇太子不說話,二皇子三皇子還在大理寺做客喝茶。十二皇子眼睛壞了,就變得不大愛見人,如今依舊閑賦在家。 剩下的七皇子是個好脾氣,勸勸這個再勸勸那個,忙的不亦樂乎,被脾氣不好的大臣噴了滿臉唾沫星子也不以為意,只隨手一抹便又重新加入了勸和的圈子。 尤其是唐黨與魏黨,終于又迎來了一次久違的大戰,雙方都不甘示弱,你來我往十分精彩。 然而畢竟是唐芽順利入閣,先就占了優勢,哪怕并未刻意打壓魏黨,也比較容易取得勝利。 過了一會兒,依舊在與唐芽拼氣勢的魏淵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貌似自家這邊的后起之秀,郭游,迄今為止還未曾發過一言。 他有些不滿意的皺了皺眉,突然沖郭游道:“郭大人,正所謂朝廷議事,須得大家群策群力,各抒己見才是,不如你就說說自己的看法?!?/br> 魏淵一說這話,朝堂之上大半眼神便都集中到了郭游身上,十分灼熱。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諸位朝臣大都對對手的來歷十分清楚,自然也知道這位小郭大人同唐黨不少新生代私交匪淺,頗有淵源,當下都抱了看好戲的心態,想看他怎么說。 郭游只覺得自己瞬間置身于不斷翻滾的油鍋,備受煎熬,那一道道視線就如最鋒利的刀子,將他捅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他知道,這是師公對他遲遲不表態的不滿,已經在逼他說話了。 可是,說什么呢? 之前他雖然曾經同杜文割袍斷義,可兩人到底惺惺相惜,如今還是斷斷續續的有往來。 至于牧清寒,他二人關系更親密些! 如今卻叫他去說牧清寒的壞話…… 郭游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只覺得人生從未像此刻這般艱難,也終于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的政治斗爭的殘酷。 他在濟南府學求學那幾年,牧清輝待他甚是沒話說,不說衣食住行這類粗俗的,便是每每逢年過節,只要杜文與牧清寒有的,牧清輝也必然會給自己也準備一份! 人家以誠心待自己,若自己非但不領情,還要在此生死存亡之際反咬一口……算個什么東西!簡直不配做人! 再者就他對于牧清輝的了解,此人固然深城府、高手腕,可以也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必然不會也沒必要做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 郭游自己總把“人生在世,須率性而為?!薄氨厝灰獙Φ钠鹱约旱男摹边@里話掛在嘴邊,甚至一直以來他也是這么做的,為此不惜同摯友割袍斷義,難道這一回他要為了所謂的“勝利”,出賣自己的良心嗎? 想到此處,郭游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氣,暗自下定決心的這一瞬間,長期以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也仿佛被人搬走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他的心情,他的表情,都變得無比平靜,不急不緩的說道:“臣以為……” 說到這里,他環顧四周,對上魏淵深不見底的眼睛后默默一禮,繼續道:“此舉不妥?!?/br> 朝堂之上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抽氣聲,以及低低的議論。 這是,怎么回事? 魏淵與皇太子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就聽郭游越說越快,語氣語調也越發輕松,如同回到了當年在濟南府學語一眾摯友侃侃而談的時候。 “有法就要依,君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此才能服眾??上鄬?,定罪更需謹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假如僅憑甚么道聽途說就與一人定罪,二話不說抄沒家產,停滯產業,長此以往,律法必然會被有心人利用,形同虛設,導致人心惶惶……牧清輝在民間頗有威望,身份敏感,若連他都遭此不公待遇,尋常平頭百姓更當如何自處?故而臣以為,牧清輝一案不僅要審,還要細細的審,若果然有罪,再罰不遲。若果然無罪,也須得將造謠誣告者繩之于法,不然不足以服眾,也叫忠臣良將寒心?!?/br> 郭游說完,就一揖到地,久久沒有起身。 良久,才聽魏淵聲如死水的說了一句:“果然好個忠義無雙的兒郎?!?/br> 郭游聽了,心頭一顫,滿腔苦澀瞬間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一戰,終以唐黨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又因郭游的出人意料之舉,更讓魏黨再一次輸的徹底。 因為反對的呼聲太過高漲,皇太子也不敢倒行逆施、不顧朝臣意見,被迫放棄短時間內收攏牧清輝財產的打算,先只把他本人控制了,產業原封未動,照常運營。 下朝之后,天空陰霾,不一會兒就飄起了鵝毛大雪,灰突突的路面迅速被覆蓋,更添一層肅殺。 郭游直奔魏府,卻被那里的門子攔住,只叫他在此等候。 郭游就這么直挺挺的立在門口,無遮無攔,不多會兒頭上,身上就落滿了雪花,只襯得他好似雪人一般。 就這么一直過了半個多時辰,剛才的門子才探出頭來,陰陽怪氣的替魏淵傳話。 “我們老爺說了,今日身子不適,精神不濟,不敢耽擱郭大人的宏圖大志。請回吧?!?/br> 郭游苦笑一聲,也不敢多待,隔著院墻,沖魏淵書房的位置行了一禮,蹣跚離去。 雪越下越大,漸漸的眼前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路了。 郭游不騎馬,此刻卻也不坐轎,轎夫與跟班勸了一路,他都置若罔聞。 他素來覺得自己胸懷坦蕩,只隨心而動,對得起天地良心,卻不曾想竟也會有這般艱難的時候。 他只是想著就事不就人,卻不曾想…… 郭游突然就有點迷茫了。 到底是做官重要,還是做人更要緊? 他頭上的這頂烏紗似乎突然就變得無比沉重,壓得他幾乎抬不起頭。 “曠之,”路過一個拐角時,杜文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遞過來一把油紙傘,看著他滿身狼藉,幽幽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世人最忌諱身在曹營心在漢,郭游今天鬧了這么一出,只怕日后兩邊都容他不下,路越發難走了。 郭游用力吐了口氣,也不接傘,只凄笑道:“三思呀,三思,你瞧,我也有今日?!?/br> 見他似乎有些癲狂了,杜文搖搖頭,道:“世事無常,何須自苦?保不齊你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又或許你只熬過這一遭,便是苦盡甘來?!?/br> 郭游嗤笑出聲,道:“你當我真是傻子嗎?卻拿著混話來糊弄。哪里還會有什么苦盡甘來呀!”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漫天的雪花,越發襯得郭游行單影只,孤苦可憐。 杜文嘆氣,親自抖開方才叫人從家里取來的狐皮斗篷,遞與他道:“先穿上吧,莫要著涼。如今恐怕也不會有人管你死活?!?/br> 郭游頓了頓,竟點點頭,不再推辭,老老實實的穿上,又接了暖爐,說:“說的是?!?/br> 一股暖流襲來,只叫他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氣,又盯著空中漫天飛舞的雪花道:“人這一輩子就如這雪花一般,看似輕松自在,實則不能自已。初入塵世時,誰不是無瑕無垢?可一但時間久了,總要沾染些什么,哪里有幾個能善終的呢?” 杜文等了他有一會兒了,正凍的慌,懶得聽他大發感慨,又急又快的打了個噴嚏,搓搓發紅的鼻尖兒,問道:“如今你也是風箱里的耗子,兩頭受氣。卻有什么打算不曾?” “何曾有甚打算!”郭游瀟灑道:“不過是今日有感而發,想了便說了,哪里想過以后?” 今兒朝堂之上,他瀟灑是瀟灑了,也順應本心,可著實叫魏淵丟了臉面――看中的徒孫關鍵時刻不幫自己卻要幫敵人,如今正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嘲笑他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呢。 “為今之計,我還得去找我的老師商議一番?!惫蜗肓艘换?,說道。 “也好?!倍盼狞c頭,道:“潘大人甚是看中你,且有他從中斡旋,說不定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時?!?/br> 話音未落,就見一旁路口就拐出來一個眼熟的小廝,老遠見著郭游就喊道:“原來大人在此處,卻叫小的們好找,我家老爺找您哩?!?/br> 郭游就沖杜文笑道:“說曹cao曹cao到,只怕又是一頓好打好罵!” 說完,就同那小廝去了。 杜文站在后頭看了一回,這才后知后覺的想起來一件事,連忙緊跑幾步,沖著他們的背影喊道:“那狐貍披風同手爐你記得還我,貴著哩!” 第一百零八章 接到傳訊的牧清輝必須即刻跟官差進京, 甚至來不及安排濟南商會和牧家商號的事宜。 商會會長突然被牽扯到一樁大案中去, 這樣的大事根本瞞不住,商會一眾成員都十分震驚,一時竟有些亂了。 原先的老會長雖然依舊貪戀權勢,可到底身子骨兒已經支撐不住,有心無力。然他也知道,此刻便是濟南商會生死存亡之際, 若叫消息擴散出去,形成大面積恐慌, 恐怕整個濟南, 乃至山東省的經濟都會遭到毀滅性打擊……無奈之下, 他只得強行出山,又挑了幾位能干的輔佐,好歹勉強穩住局面。 是日,他還同心腹感嘆道:“當真時不我待, 時不我待呀!我真是老了, 老了!” 若在年輕時, 得此良機,他必然要翻翻舊賬, 給牧清輝一個好看,叫他知道什么才是姜還是老的辣。 然而如今,唉,他只是略說幾句話便難以支撐,又如何姓報復之舉?倒是便宜了那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