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早就聽說今兒有一位極年輕的軍指揮使大人帶著家眷前來上任,因此一早就有許多士兵等著看,這會兒便三三兩兩湊上來主動幫忙。 杜瑕一一認準了他們的模樣,又分別問了各自職位和所屬,準備好生招呼。 有持積極態度上來幫忙、套近乎的,也有許多目前并不表態,只遠遠瞧動靜的,比如說斜對面那家朱都指揮使家,就門戶緊閉,沒得動靜。 杜瑕心中有些打鼓,這算是個閉門羹么? 等收拾的差不多,她又叫劉嫂子略整治一桌茶飯,留那些兵士們吃了。 原本那些兵士見她年輕貌美,又舉止有度,說不出的好看,且聽說早有才名,還有些放不開,十分扭捏;可后來觀她言行舉止也十分爽朗,眼神清明,絲毫不嫌棄他們這些底層士卒,不覺心花怒放,紛紛敞開吃起來。 等他們真開始吃了,杜瑕才暗暗吃驚,心道原先只阿唐一個大肚漢,若是日后在軍營扎根,少不得要請諸多同僚相聚,恐怕糧食消耗要再創新高…… 席間她裝作不經意的問了朱元家的情況:“早就聽說有位朱都指揮使十分不凡,渴望一見,怎么今兒像是不在家似的?” “可不是不在家么,”一個兵士聞言抬頭,擦了擦嘴道:“朱指揮使這會兒恐怕還在軍營里咧,指揮使夫人好像進城走親戚,昨兒就不在,如今還沒家來?!?/br> 杜瑕點頭,心情輕松了些,好歹對方不是故意避而不見。 新官上任,各項事務交接本就有些繁瑣,又有人要帶著牧清寒將軍營內外轉遍,熟悉下情況,便頗耗時光。 冬日天黑的早,等他歸來時,已經月上梢頭。 北地冬季萬物凋敝,蒼翠不再,花草樹木也大多枯萎了,只剩下灰突突的嶙峋枝干,橫生斜枝,入目便頗有幾分蕭索。 山間罡風尤盛,這會兒夜幕降臨,寒風嗚咽凌厲,恨不得連山石都刮起來,那些枯樹枝自然紛紛扭曲搖擺,在黑影中隱約有些毛骨悚然。 盧昭四下打量一回,又搓搓耳朵,笑道:“原先我在兩廣,幾乎沒得冬日,這會兒來到山里卻又覺得自己是少見多怪了?!?/br> 牧清寒也點頭道:“確實如此,同此處比起來,開封城內竟也十分含蓄柔和了?!?/br> 此刻已經是三月初,都說春寒料峭,可山中春寒何止料峭,刮在臉上也似刀割,非城中歲月可比。 如今他們住的地方雖不在一處,可不過隔著一個坡,因此便一同家去,路上又說些今日見聞,倒也不枯燥。 剛出軍營,還未進后頭家屬院領地,兩人就隱約瞧見一個十分魁梧的身影同樣往這邊移動而來。片刻之后兩撥三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都看清了彼此。 但見來人身高八尺,肩闊體寬,濃眉大眼,目光堅定。下巴處一縷花白胡須,眉宇間幾道深深溝壑,分明已經年過半百,可脊背依舊挺直如一桿標槍,端的威猛! 牧清寒和盧昭來之前已做過功課,提前將駐扎開封的禁軍中有名有姓的將領體貌特征、身份來歷乃至背后可能的關系瓜葛都背熟了,這會兒根據來人衣著和年紀略一琢磨,很快便猜出對方身份,當即抱拳行禮,道:“見過朱都指揮使,晚輩牧清寒/盧昭,今日起擔任第三軍指揮使/都頭,還請多多指點?!?/br> 對方聞言停住腳步,在微薄的夜幕下打量他們幾眼,并不說話,只是唔了聲,然后大步離去。 剩下牧清寒和盧昭立在原地,直直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好不尷尬。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苦笑出聲。 盧昭搖搖頭,抱著胳膊道:“瞧這情景,似乎沒幾個人希望看到你我到來?!?/br> 牧清寒搖頭輕笑,也往那邊走去,道:“若換了你,你自己出生入死,是血rou里頭打滾半輩子才爬到如今地位,這會兒卻突然來了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與你平起平坐,甚至還壓你一頭,你心中作何感想?” 盧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當即哈哈大笑,也甩開大步跟上,毫不猶豫道:“自然是拳頭上見真章,若勝得我,我自然服氣;若勝不得,自然是不服的,且先打他個滿地找牙,叫他知難而退!” 武人都有幾分誰也不服誰的血氣剛性,任誰也不可能對突然到來的上官、同僚一見面就死心塌地,說不得這幾日他們就要經歷幾回下馬威了。 話音剛落,牧清寒也跟著大笑出聲,又道:“得了,你倒罷了,想必還有許多人替你鳴不平哩,我這幾日且要提防著些,省的誰跳出來將我打的滿地找牙?!?/br> 兩人邊說邊笑,倒也很是自在。 他們兩個的身材都甚是高大,身高腿長,此刻邁開大步等閑人很難跟上,可饒是這樣,跟前頭朱元之間的距離竟絲毫不見縮短! 又拐過一道彎,眼見朱元似乎還是離自己不遠不近的樣子,兩人不禁對視一眼,都有些敬畏。 北郊山地甚多,這一帶也頗為崎嶇,此刻已走了約莫一炷香時候,而年過半百的朱元非但速度不減,甚至身姿、動作都一如既往的從容,絲毫不見慌亂,當真非常人能敵。 牧清寒分到的宅院略近一些,位置也稍好,盧昭家的倒還要再往后,等他們兩個能看見牧清寒家的院子時,就見杜瑕和龐秀玉正在外頭跟一位婦人說話,似乎詳談甚歡的模樣。 很快的,那婦人瞧見朱元,隱約沖他說了句什么,隨即又轉臉對杜瑕和龐秀玉說了幾句,兩人都上前見禮。 這會兒牧清寒和盧昭也都到了,就見那位婦人同朱元年紀相仿,也是頭發花白,只是面容十分慈祥,正歉意道:“你們莫要見怪,他就是這個脾氣,悶葫蘆似的,半天沒的一句話?!?/br> 兩人就知道這位是朱元的夫人李夫人了,忙上前見禮。 李夫人側身受了半禮,連聲叫他們起來,又對牧清寒笑道:“你雖年輕,可到底有為,與我們家同級,使不得?!?/br> 她前幾日去城內走親戚,今日傍晚才回來,一到家就聽說斜對面那位新上任的牧指揮使和家眷俱已到了,也有些怪自己出去的不是時候,于是連忙重新收拾了,就出來找她說話。 正巧龐秀玉也在,三人雖然年紀相差甚大,可都是性格率真之人,又有意打好關系,因此竟十分投機,不知不覺已經說了有小半個時辰,還是朱元過來才暫時停下。 牧清寒就道:“話雖如此,可晚輩早就仰慕朱指揮使威名,只是無緣相見,他乃軍中前輩,晚輩初來乍到,日后少不得討教,如何敢比?” 話音剛落,就見朱元銳利的視線又刷的看過來,明顯帶著壓迫和審視。 牧清寒登時就感覺到了壓力,不敢怠慢,當即調動全幅精力應對,面不改色,雙眼不躲不閃的同他對視。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元才神色復雜的將視線一開,卻對李夫人道:“有些餓了?!?/br> 杜瑕忙順勢邀請他們來家里吃飯,結果朱元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擰著眉頭對牧清寒道:“聽說你也耍箭,明日可來靶場一試?!?/br> 牧清寒立即抱拳,爽朗一笑,道:“敢不從命!” 見他這樣爽快,也沒多說什么多余的算話,朱元的表情似乎好了些,點點頭,也不管李夫人,徑直家去了。 李夫人卻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你們見笑了,他就是這個倔驢脾氣,改日咱們再一同吃飯?!?/br> 杜瑕等人紛紛道不敢,又叫人送上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卻是兩件輕襖,兩床輕被,都整整齊齊疊壓在匣子里。 等李夫人家去打開看了,卻是有些驚訝,拿出抖開一看,對那頭照樣悶不做聲的朱元道:“那位杜夫人年紀輕輕的,行事倒很是大方,只是這禮物卻有些個重了?!?/br> 軍都指揮使俸祿雖高,可他們夫妻二人名下除了幾畝地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產業,又時常接濟那些生活困窘的手下,因此日子并不寬裕,盡管早就聽說了輕襖大名,卻也因為價格昂貴,并未買過,這會兒見了便有些驚訝。 朱元聽后,眉間溝壑越深,沉聲道:“既如此,叫人送回去便罷了?!?/br> 李夫人卻先拿起匣子里頭一張紙抖開讀了一回,旋即眉頭舒展,輕笑道:“原來那輕襖便是他家做的,虧她心細,還特意說與我。既這么著,倒不好回絕了?!?/br> 這兩件輕襖,兩床輕被若是從外頭市面上買去,少說也得小二百兩,與他們而言確算的重禮;可若是自家做的,也不過幾個手工錢,卻是不值什么了。 杜瑕之所以選擇送這兩件,一來也是怕朱元為人太過謹慎,送旁的不肯收;二來考慮到郊外山上氣候寒冷,朱元和李夫人年紀也都大了,想必十分怕冷。皮衣造價昂貴,兩人生活節儉,未必會上身;而若是穿棉衣,不免太過沉重,思來想去,這才選定了。 李夫人對著燈光將輕襖又抖了幾抖,見果然越發蓬松柔軟,不覺有些歡喜,伸手摸了幾摸,對坐在爐邊烤火的丈夫道:“這個當真如傳言中那般輕巧,前兒你說有些冷,棉襖又行動不便,如今便換了這個?!?/br> 朱元卻不大樂意的樣子,皺眉道:“我不穿?!?/br> “你這犟種,”李夫人笑著搖頭,也不當真,叫丫頭去將炕上兩床棉被換下一床來,又伸手試了一回,也覺得很好,“你胸膛受過傷,如今還時??人?,夜里又常嫌壓得慌,有了這個倒不怕了?!?/br> 她嘮嘮叨叨的說著,朱元只是悶聲不吭的聽,兩人一動一靜,瞧著倒也十分和諧。 稍后開飯,老夫妻兩個也不過一葷一素一湯一飯,葷是燉的爛爛的風干豬腿rou,素是清炒大白菜,湯卻是個胡辣湯,余者不過幾個粗糧面卷子,簡單到了極致。 飯畢,李夫人又商量道:“我想著,咱們也不好白拿人家東西,總得回些什么才好?!?/br> 朱元只粗聲粗氣的嗯了聲。 李夫人又道:“我才想起來,箱子里還有你頭年打的一張白狐貍皮子,可喜十分完整,又皮毛柔亮,倒還拿得出手?!?/br> 朱元聽后不大樂意,皺眉道:“說要與你配一件大襖,怎的送與旁人?且換一個?!?/br> 李夫人卻知道自家并沒有其他能拿的出手的,又笑道:“我年歲大了,哪里穿得了那個?倒是那杜夫人年輕貌美,又氣質出眾,叫她拿去再添些個,或是做個皮襖,或是做個坎肩、圍脖,豈不比我穿著好看?白收著也白瞎了。再者如今人家送了輕襖,卻不比皮襖更輕快暖和?我也用不著那個了?!?/br> 且不說次日李夫人當真叫人將那張白狐貍皮收拾出來,親自送了過去,朱元卻也是真去了練習射箭的靶場,牧清寒自然也跟了去。 人當真愛看熱鬧,兩人才在出現在靶場沒多久,消息就傳遍了,不多會兒,但凡手頭沒事的兵士就都圍過來看,那些軍官也不大管,只興致勃勃的盯著場中,大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意思。 得知牧清寒要同朱元比箭,立時就有好些人覺得他膽大包天,想出頭想瘋了。 、 朱元是騎兵出身,極其擅長馬戰和箭術,平生最得意的便是一柄鐵桿長、槍和箭術,多少年來敗在他手下的不知凡幾。 “瞧那小子嫩生生的,哪里像個練武的?” “哈哈,別是走岔了地方吧?回頭看見咱們cao練起來,還不得嚇得尿了褲子?” “聽說原本就是個讀書的相公,后來不知怎的竟又稀里糊涂中了武舉,還是狀元,這卻與誰講理去?” “甚么講理,拉倒吧你,難不成在場良家出身的誰沒去考過武舉不成?沒中就是沒中,中了就是中了,想來人家是真有幾把刷子的,你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卻喊得甚么冤?” “放你娘的屁,老子不識字,難不成你就識字?再說了,老子當兵是為了打仗,會不會寫字有什么要緊?” “嘿嘿,所以人家上來就能做官,你卻要先在死尸堆兒里滾幾年……” 眾人議論紛紛,一時說什么的都有,甚至還有許多言行粗鄙者,當真一開口就葷素不忌,十分刺耳。 牧清寒卻不管周圍的人說什么——被說的經驗他實在再豐富不過,如今越發不屑于同他們逞口舌之快。有嘴上費勁的功夫,還不如手底下見真章!不服不要緊,咱們就都放開了比試一番,誰怕誰不成? 兩人前方都立好了一百二十步遠的箭靶,上頭從內而外畫了大小不等的紅、黑圈,取了各自用慣的弓矢,約定各射五箭。 牧清寒從阿唐手中取了自己這幾年用慣了的犀牛角大弓,眼角余光去看朱元,卻見他的親兵十分吃力的送上一副似乎頗有年頭的鐵胎大弓,當下越發慎重起來,不敢有絲毫怠慢。 鐵胎弓顧名思義,與尋常木弓、角弓不同,弓中有鐵片,十分沉重,勁頭極威猛,可穿石碎骨,非臂力非凡者不能拉開。而若要準頭好,自然更為難得。 就見朱元輕輕松松取了弓箭,雙臂一張,便將那大弓拉了個滿月,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比賽尚未開始便已有無數人紛紛大呼神箭。 牧清寒收回視線,屏氣凝神,也不管朱元如何做法,只按著自己的節奏,深吸一口氣,繼而彎弓搭箭,一箭快似一箭,嗖嗖嗖,眨眼功夫竟就將箭壺中的五支箭射完了。 旁邊朱元也已收了,對面箭靶旁邊的兵士忙探頭去看,不由的驚駭非常,兩邊竟都箭箭皆中紅心! 此結果一出,場上一片死寂,原先準備看牧清寒笑話的那些人也都收了輕視的心,雖然嘴上不說,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起這小上司來了。 朱元武藝出眾,多年從軍,結結實實尸山血海里拼出來的前程,光是一身威勢就叫常人不敢逼視,更何談一較高下! 牧清寒年紀雖輕,可眼下比起箭術,一百二十步遠的遠距離箭靶,論起快準狠竟幾乎與朱元相差無幾,便是外行人也該知道不容易了。 短暫的沉寂過后,校場突然迸發出一陣瘋狂叫好聲,無數兵士死命拍掌跺腳,震天家的叫好,竟有許多,尤其是年輕兵士開始慢慢朝牧清寒傾倒了。 旁的不說,只他這一份敢與老將軍正面相對且絲毫不落下風、不露怯意的本事和膽量,已經值得這份敬佩了。 叫好聲足足持續了一炷香時光有余,這才慢慢消退了,就見距離朱元和牧清寒最近的那一群三三兩兩站著的軍官中忽然走出來一個人,先笑著贊嘆一回,然后又提議道:“兩位指揮使大人都武藝超群,如此比試下去怕不是要到天黑了?再說也未免無趣了些,不如換個花樣?!?/br> 牧清寒聞言轉身朝他看去,只一眼就心生不喜。 倒不是此人長相不好,或是他拉偏架,實際上牧清寒自己也剛被激起一點興致來,正覺十分不過癮,而是說話之人生就一雙三角眼,目光中閃爍著算計,實在不像什么正人君子。 見牧清寒盯著自己看,那人自報門戶,原來是朱元所在第四軍的營指揮,名喚周端。 牧清寒點點頭,一手持弓,一手擺弄著一支箭矢,笑容中帶些玩味的問道:“原來是周指揮,失敬失敬,也好,你卻說來聽聽,換什么花樣?” 周端連道不敢,不過還是飛快的說了自己的意思:“一人一靶無趣,不若兩人共靶,多中者贏!” 一個箭靶的紅心統共就那么大點兒,五支箭已有幾分勉強,若是兩人共靶十支箭,后來的箭矢是必要將前頭的箭矢擠下去,而如何盡可能保住自己的箭矢,擠掉對方的,實在是難。 這個玩法有趣么?當真是有趣極了,若是換個時間換個地方,牧清寒簡直要拍手稱好了,可眼下…… 他越發不喜周端此人,覺得那一雙三角眼中射出的盡是算計,叫人十分不舒服。 武將之間比試乃常事,他并不排斥,可若是尋常正面出擊也就罷了,眼下周端卻偏偏出了這么一個招兒,搶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