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自己與朱元皆是堂堂軍都指揮使,后者更是親歷過大小戰役數十場的老前輩,如今卻叫他們當眾做這玩意兒,豈非戲耍? 只是那邊朱元略一沉吟,已經先一步應下,牧清寒自然不好拒絕,只是不免又深深的看了周端一眼。 他的直覺告訴他,自己對此人并無好感,同樣的,對方對自己恐怕也揣著一股無名惡意。 比賽開始的旗子一揮,牧清寒和朱元都不約而同的往靶心拉弓射箭,瞬間便各自占領一塊區域,繼而又各自射了第二箭。 四箭無一落空,紅心眨眼變得擁擠起來,緊接著便是第三箭!第四箭! 這會兒靶心的承受度幾近飽和,若想再繼續中靶,只能擠掉對方的箭矢!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到了這會兒,兩人卻一反常態的慢下來,開始靜靜等待,牧清寒本能的用眼角余光看向朱元,而就在這時,對方竟又射出一箭! 他暗道不好,身體快過頭腦一步,還未等他自己想明白,手指已然松開弓弦,那箭矢隱隱帶著一絲尖銳的破空聲竄了出去! 緊接著,只聽一聲微弱幾不可聞的輕響,眾人就看到兩支箭齊齊在空中劃出一個折角,生生改變飛行方向,朝著軌跡之外飛出幾丈遠,最后都因后勁不足而掉落在地。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就在場中一片寂靜之時,盧昭和幾名真正懂得箭術的軍官卻已經在大聲喝彩了。 原來兩人都知道這會兒每支箭矢都事關緊要,最關鍵的不是自己,反而是對手的舉動,因此都在暗中觀察,等待時機。 牧清寒等待朱元動作的同時,朱元也在等著牧清寒的破綻,他剛一分神,朱元就瞬間動作了。而幾乎是同時,牧清寒福至心靈,立即明白了他的打算,于是迅速亡羊補牢。 只是他們畢竟一前一后,牧清寒的弓力又略遜色于朱元,這會兒失了先機,想后發先至或是追趕上去已經不現實,因此他壓根兒沒往這方面想,瞄準的就是朱元箭矢的尾羽! 牧清寒的箭頭在半路順利撞上朱元箭矢的尾羽,登時就叫兩支箭都失了準頭,這才拐到一旁去,最終掉落在地。 這當真是一場大祿朝頂級射箭手之間的較量了! 朱元能等待時機并果斷出手,這份心機和耐性叫人膽寒;而牧清寒竟能當機立斷,且攔截成功,這份機變和本事又叫人拍手叫好! 此刻在絕大多數人心中,誰輸誰贏已經不重要,最要緊的是他們親眼見證了兩位老少神箭手的巔峰對決,當真大開眼界,心滿意足! 得此結果,牧清寒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掌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十分粘膩濕滑。 幸虧自己多年來從不曾中斷,基礎穩固,后來又得了彭玉這位江湖神射手的指點,并堅持玩兒命苦練,這才有了今日成果,也算叫人大感欣慰了。 盧昭在旁邊看的十分感嘆,不禁贊嘆道:“好兄弟,原來你這些年都不曾放下,如今早已經是超過我了,日后我可不敢再在你跟前自取其辱了?!?/br> 就連朱元也不曾想到自己突襲未果,竟被這小子臨危不亂,十分巧妙地將危及化解了,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牧清寒緩緩吐出一口氣,點頭致意:“承讓?!?/br> 朱元心底對他的排斥不自覺去了許多,也不多話,只微微頷首,重新取箭瞄準。 經過方才一舉,接下來幾箭結果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兩人竟都不射靶了,反而開始比拼耐性,若是誰先出手了,后頭那人必定要射前頭人的尾羽! 這似乎是在賭氣了,就賭誰先失手。 好在到最后誰都沒失手,不過兩人誰也沒能再中一箭罷了,頗有些同歸于盡的意味。 圍觀兵士們看的心滿意足,比箭的牧清寒和朱元也都覺得遇上難得的對手,這會兒俱都神清氣爽,無限暢快。 牧清寒倒罷了,對朱元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一直十分敬重;而朱元經過此番較量,也知道牧清寒著實是個有真材實料的小子,不免將對他的輕視收起來七八分。 兩人也不管周圍人反應如何,那周端面色如何復雜古怪,只是打量對方。 朱元將自己的弓丟給親衛,瞇著眼睛打量一回牧清寒的弓,卻微微皺眉,道:“太輕了些,可循序漸進,另換弓箭,則射程更遠,準頭更好?!?/br> 火炮造價昂貴,且運輸不便,攜帶更諸多限制,弓箭作為如今最重要的遠程進攻兵器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朱元提到的兩點便已經是弓箭最為人稱道的殺傷重點了。 牧清寒聽后想了一回,抱拳:“多謝前輩指點?!?/br> 他的力氣也是從小連起來的,可后來做官之后不免繁忙,便不自覺將練習重點從力道往準頭上偏移,已經許久沒加力了,沒成想今日就叫頭一回正式接觸的朱元瞧出要害,真不愧是神箭將軍! 朱元對他的態度并未因此有什么天翻地覆的變化,乍一看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可細細看去,卻能發現他眼中冷意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事更多幾分贊賞。 兩人又不咸不淡卻之差重點的討論一回箭術,因年輕的本就不是多話之輩,年老的更不愛多言,瞧著氣氛竟很有幾分尷尬,難為他們聊得下去。 不過顯然這一回的比箭還是很有成效的,分別之際,朱元甚至破天荒的問了牧清寒所熟兵器,又叫他改日一處較量,牧清寒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應了。 第八十二章 到底大部分兵士都是愿賭服輸的好漢子, 等牧清寒和朱元比完箭,原先對他持觀望態度的許多人已經十分心服口服,非但眼神熾熱, 嘴上也是“牧指揮使”“牧指揮使”喊的親熱, 早已不復方才那等輕蔑。 牧清寒也不記仇,見狀順水推舟的謙虛幾句,又同大家聊了會兒, 趁機與盧昭一同下場, 與眾人一起較量演練一番,關系便突飛猛進,十分和氣了。 不打不相識這話在軍營中說不出的好用, 甭管外頭你多么大的名聲,想要讓這些漢子真心接受你,對你心服口服, 只有一個法子:打! 什么花言巧語都是不管用的,一味耍嘴皮子只會叫人越發的輕視。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是你的本事勝過他們, 那就基本上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那頭朱元離去, 周端也匆匆告辭,等到了沒人的地方又忙湊上前去,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討好道:“老將軍莫要生氣, 那小子不過是一時運氣罷了,自然還是您箭術更勝一籌?!?/br> 話音未落,朱元就不悅的瞪了他一眼, 道:“你這廝這話是個甚么意思?平手就是平手,甚么運氣不運氣的,老夫難不成就是那等心胸狹隘之人?” 見馬屁拍到馬腿上,周端面上笑容一僵,旋即重新擠出諂笑,點頭如啄米道:“對對,正是如此,瞧小人卻說得甚么話!老將軍恁自然是氣度非凡,又如何會同那些個晚輩小子計較?”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話里話外都透著一股貶低牧清寒的意思,朱元雖然為人粗獷,卻也不傻,如何聽不出來里頭別的意思? 朱元最見不得這等齷齪,當即停了腳步,擰眉道:“好歹你也是一營指揮,大好男兒,站便站,坐便坐,卻哪里學的這等點頭哈腰的慫樣兒?同那等佞臣jian賊有何分別!你的心思老夫不是不知,若是不服,只管上去較量便是,軍中職位自然是能者居之,你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贏了他,都指揮使的頭銜未必不會落到你頭上,誰攔著不成?只莫要將朝廷上的詭計帶到這里來!” 他雖不好耍心機,如今也有些落魄,可到底也是經歷過官場險惡的人,不耍是不屑于耍,而非不會。 這周端本就是上下打點鉆營取巧進來的,沒什么本事,卻偏偏貪心不足,得了個營指揮尤不知足,竟還是上躥下跳的,想更進一步。 前兒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位子一直空著,周端心癢難耐,就起了心思。 可他自打來了之后寸功未建不說,武藝智謀皆是平平,談何容易?可若是能有一位資歷深、地位高的軍中前輩從中牽線,幫忙引薦,到時候他再聯絡朝廷上的關系,里應外合,倒有幾分勝算。 周端是看中了朱元的,一來此人確有戰功,資歷極深,威望又重;二來朱元性情耿直,背后沒什么勢力,倒好下手。只是不曾想朱元很有些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他努力良久,對方都沒有一點表示。 這倒罷了,哪知其實圣人心中對這個位子的人選早有打算,任憑包括周端在內的幾人百般活動都無動于衷,只做看不見,最后直接指了牧清寒來! 周端自然惱怒。 想那牧清寒不過一屆商戶出身,才二十郎當歲年紀就官居五品,已經惹眼的很,如今竟又一躍升了一品兩級,高居四品! 且不說壓了多少多年寒窗苦讀的文臣多年,對好些從戰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武將而言,更有沖擊力,是以這旨意傳出來之后,包括周端在內的許多人都頗有意見,很是不服。 朱元心里也有些不得勁。 只是他雖不得勁,卻也不是一味全盤否認,依舊是那種正統武人的客觀心思:你突然過來壓我們一頭不要緊,有人不服也不要緊,這都不是問題,沒得說,畫下道兒來,咱們比試一番,只要你有真本事,莫說二十四歲,就是十四歲,大家伙兒也都服氣! 也就是因為這種想法,一開始朱元對牧清寒和盧昭這兩位新人官員,尤其是前者的態度十分冷淡,靶場比試也是真想試試對方的斤兩。 沒成想那小子看著年輕,竟真有幾分道行,那手箭術便已經十分驚艷。 一般一個人想在某一方面突出,天分自不必說,可后天持之以恒的勤學苦練也頗為關鍵,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這話并非胡言亂語。 如今牧清寒在朱元心里已經過了大半的關,趕明兒再試試騎術和兵器,也就差不離了。 所以能得到這樣的結果,朱元是高興大過旁的:左右都是咱們禁軍北郊軍營的人,往大了說都是大祿朝同僚,能得新人猛將加盟自然是好事一件! 可對周端這類人來說,就未必了。 原先像他這樣的人想出頭就難得很,如今竟又來了一個年紀又輕、本事又大的,越發將自己丫的喘不過氣來,若真這么耗下去,恐怕對方還沒怎么著的,自己先就老死了! 兩種人心胸不同,眼光不同,對待同一件事的態度自然也就不同,眼下朱元已經初步認可了牧清寒,可周端卻還來這里耍小聰明,想要挑撥離間,拿旁人當槍使,朱元如何能依? 他方才那話說的很是直接不客氣,只如一把尖刀一般,仿佛將周端那塊努力扒在身上的遮羞布撕扯開之余,還狠狠插入他的心口,將一應不可說的齷齪心思盡數暴露在陽光底下! 周端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身上好似都要燒起來,他的嘴唇顫抖幾下,惱羞成怒的指著朱元哆哆嗦嗦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什么光景來,到底是拂袖而去。 朱元盯著他的背影看了會兒,眉頭擰的越發深。 牧清寒這日雖贏得了許多將士的敬重,可他自己也實在不大好過。 與朱元此等箭術高手比試,勝負都在一念之間,整個人從身到心都要繃得死死的,一刻不敢放松。 再者牧清寒所用大弓已經是眼下他能用到的最強弓,同朱元比試完之后也有些雙臂酸軟,兩掌發麻,而稍后同眾將士們的相互討教更是耗盡了他的最后一絲體力,家來之后連碗都要端不起來。 并非是他逞強,而是他自知經驗和領悟方面無法與朱元抗衡,能比的只是機變和反應,最終結果出來之前,當真輸贏難料。而朱元所用弓箭是有名強弓,不管是射程還是力量、速度都遠非尋常弓箭能及,若牧清寒不拼一把,只用尋常弓箭,不必比試就知道輸定了。 見丈夫好端端出去,雙臂打顫回來,杜瑕著實吃了一驚,待問明緣由之后卻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吩咐人打水,自己親自幫他洗漱,又幫他按摩。 有過類似經歷的人都知道,身體過度勞累之后的次日才是最難熬的。 一覺醒來的牧清寒只覺得兩條胳膊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連帶著肩膀、腰背都酸痛的厲害,嚴重程度幾乎可與當年初始學箭時相比。 杜瑕看得心疼,卻也不勸他在家休息,只是問道:“今兒這幅樣子卻是不能比了?!?/br> 莫說拉弓射箭了,恐怕這會兒他連面條都拉不開。 牧清寒沖她笑了笑,道:“難為你了?!?/br> 杜瑕抬眼,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你這話是糊涂了,我又沒半身不遂似的需得叫人服侍著穿衣裳,也沒連吃個飯都只哆嗦,我難為什么?” 牧清寒干咳一聲,不由得將聲音放軟了,面帶囧色道:“也是這一二年疏忽了武藝,日后合該重新撿起來才是?!?/br> 杜瑕哼了聲,不免還是有些擔憂,問道:“你眼下這個樣子,若是對方趁機再提出比試可如何是好?” 就牧清寒現下的情況,再有比試必輸無疑,若是應了就是給人送人頭;可若是不應,豈不是不戰而敗,叫人恥笑? 見她擔心這個,牧清寒卻笑了,搖頭道:“不必擔憂,大家都是練武之人,心中有數,想來正人君子也不會乘人之危?!?/br> 剛說完,看杜瑕撇嘴,牧清寒又補充道:“自然也有小人,可既然知道他們是小人,又何必同他們一般見識?想來旁人也不是瞎子,心中有數的?!?/br> 不管什么時候,這世上總是會同時有君子和小人存在的。 對于君子,自然坦誠相待,以心相交;對于小人,自然“敬”而遠之,無須理會。 若是小人老實些還好,可若是想做什么壞事,他們豈是貪生怕死,不敢沾惹是非的! 杜瑕也不再多話,兩人對坐著吃完了飯,牧清寒自去軍營,杜瑕則開始著手準備《大道無疆》的最新卷。 原本她去年年底就準備收尾了的,奈何太后尤其喜愛此書,每每催稿萬分積極,又明里暗里的說了好些話,導致杜瑕又使勁想了幾個故事出來,說不得又能連載個大半年。 而且因為多了太后這位資深佛粉兒的考據黨讀者,為了盡可能少的被挑刺兒,直接導致杜瑕也被迫研究起了一系列相關佛教典籍和佛經,有一段時間簡直走火入魔,夢里都能含糊不清的嘀咕兩句“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嚇得牧清寒了不得,還以為自家夫人一時想不開要出家了呢! 一邊畫,杜瑕一邊無限痛苦的想著,并暗下決心,等什么時候,她一定要畫一本以飄飄欲仙的道長為主角的漫畫! 正畫的頭疼脖子酸,又研究細節研究的頭昏眼花,小雀進來回話,說李夫人來了。 年前小燕已經同阿唐成了親,如今也不好再繼續跟在杜瑕身邊日夜伺候,就在外頭總管著院子,內外傳話辦事什么的也甚是便宜。小燕臨走前又調。教了現下的小雀,這丫頭口齒伶俐、心思細膩靈活,竟絲毫不遜色于小燕。 杜瑕忙叫請進來,自己則放下筆,剛從書房出來就看李夫人已經挎著一個籃子進了正廳。 兩人都是一樣的命婦,李夫人年紀雖大些,卻不拿架子;杜瑕資歷雖淺些,卻也不自高自傲,對李夫人也十分敬重,相處起來倒很是和睦。 杜瑕見她穿的就是自己送的輕襖,也很歡喜,又要親手接籃子,又對小雀道:“你這丫頭,只干看著不成?也不知道幫忙,素日里都白教你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