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都是武官,平時鬧歸鬧,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關鍵時候可不得一致對外?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頭巾們平日里見了他們何曾有過好臉色?酸的也夠了! 不過會讀幾本破書,寫幾個破字吧,有甚了不起的?如今俺們這里頭也有人要去考你們的官兒了,誰怕誰怎的? 一個兩個三個都這般熱切,弄的本就緊張的牧清寒越發頭大如斗,若不是性子在,只怕真的要請辭在家,躲避這來勢洶洶的澎湃關懷了。 跟外面武官系統的期盼同時出現的,還有來自部分文官系統的惡意。 對牧清寒此人,許多文臣的感覺都十分復雜。那小子打從原先起也是正經讀書的,當時還因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而名噪一時,結果誰能想到接下去就走岔了道兒了呢。 好端端的,老老實實讀你的書不好么?怎得非要想不開去作甚么耍把式的!偏偏最后竟真給他考了個武狀元家去。 這不是作孽么? 好好一根讀書苗子,硬生生給毀了,整日跟那些胸無點墨的大老粗稱兄道弟,日后還有什么前程! 于是,有人希望牧清寒就著這回的文舉“迷途知返”,便是一回不中也不要緊,只要日后潛心讀書,終究能回歸正道的。 當然,有更多的人等著看他的笑話: 唐芽那廝本就可惡,弄了幾個弟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賽一個戳眼;如今蹦出個徒孫,竟又貪心不足,文還沒學到頭兒呢,就又跑去練武,這回竟又想再考文舉!把我們這文舉當成甚么了!你家菜園子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若是這樣還能給你中了,豈不叫全天下百姓都看輕了我們讀書人?日后還有甚么臉面可言! 最好名落孫山!更好的是一輩子都不得中! 牧清寒對外頭的議論并非一無所知,相反,因為有許多同僚和幾位損友日日在耳邊聒噪,他了解得十分清楚。 多方夾擊之下,牧清寒罕見的有了點小孩子脾氣,時常夜不能寐,又拉著杜瑕抱怨:“……又不是他們考,也不是他們家里人考,卻激動個甚勁!只天天盯著我瞧,瞧我作甚,臉上有花兒不成?” 末了,還要例行偷偷怪一下圣人:他分明那般日理萬機,東南西北皆有鄰國不安分,西南邊陲也偶有匪盜作亂,這些大事他不去管,卻非要關心自己考不考得上文舉人?!簡直莫名其妙嘛! 說來說去就是這么些話,杜瑕也從一開始的耐心安慰到了如今的左耳聽右耳冒,時常聽著聽著就覺雙目眼皮漸趨沉重,然后便不知不覺睡死過去。 這人原先不是挺沉默寡言的么?怎的如今年歲大了,一日賽一日話多起來…… 不管怎么著,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轉眼秋闈在即,圣人親自許了假,牧清寒便是想打退堂鼓也晚了,哪怕就是個蘿卜也得先插到燭臺上試一回。 幾年之后,家里終于又有人應考,竟還是那個人! 杜瑕也覺得十分新鮮,那日特地起了個大早,親自下廚。因怕太過隆重反倒加重“考生”緊張情緒,杜瑕也沒耍什么花樣,只挑了最簡單家常的:熬了粘稠金黃的小米粥,煮了雞蛋,蒸了鮮嫩多汁的小籠包,烙了金黃酥脆的蔥油餅,配了咸香可口的各色醬菜。 樸實無華,卻處處透著一股子親切和氣,牧清寒看后果然胃口大開,一點兒不剩全吃了。 杜文等人前幾日雖然時常拿此事玩笑,可都是考過的,知道厲害,打從兩天起就都約好了不再出現,牧清寒好歹自在了些。 哪知百密一疏,那些文人心思細膩,可武人終究粗獷些,牧清寒和杜瑕一出門,就見前頭竟齊刷刷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漢子! 兩人登時愣在原地。 這還沒完,就見那些人中有牧清寒的同科,也有他的同僚,更有部分后來認識的知己,這會兒都齊齊抱拳,中氣十足的吼道:“慎行兄,我等特來為你加油助威,待你凱旋而歸,咱們再把酒言歡!” 這會兒天色尚早,周圍許多人家都還沒起,結果給他們這么一吼,不亞于平地上滾出一個驚雷,瞬間給嚇出一身白毛汗,哪里還睡得著? 杜瑕:“……噗!” 牧清寒面色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的,顯然覺得這伙人簡直如同傻子一般,而他們這般行事,明顯也要把自己帶累成傻子了。 他忍了又忍,這才壓著聲音吼道:“不是說不叫你們來么!” 就見打頭的盧昭卻不以為意道:“慎行,你體貼大伙兒,咱們都知道,可咱們習武之人,哪一個不是夏練三伏,冬練三寒?早起個把時辰又算的了甚么!這不,兄弟們都來了?!?/br> 話音剛落,一眾莽漢紛紛響應,聲勢浩大,分明才幾十個人,卻生生營造出一種千軍萬馬的氣勢來,又接二連三的數落牧清寒不夠意思。 他們習武的也時常比劃,最愛有人在旁邊大聲喝彩,一來壯聲勢,二來也好彰顯自己勇武,想來文舉也是同天下讀書人一較高下,必然差不離。 杜瑕就覺得眼前一幕美如畫,簡直沒眼看。 牧清寒簡直要憋出內傷,覺得盧昭這廝哪里是兄弟,分明就是敵軍派來的jian細! 他待要發作,卻也知道這些人都是一片赤誠,遠比那些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的官場同僚來得實在…… 最終,一應羞恥、怒氣都化作一聲無奈長嘆。 牧清寒雙手抱拳,在微明的晨曦中,在微涼的晨風中對眾人沉聲應道:“多謝諸位兄弟掛懷,某必定盡全力而為之!” 盧昭哈哈大笑,連連擺手:“不過舉手之勞,莫要這般作態?!?/br> 牧清寒:“……” 老子真是謝謝你??! 不過錯有錯著,因為盧昭那夯貨弄的這一出,牧清寒竟神奇的緊張不起來了。 左右臉都已經丟盡了,便是名落孫山也不過那樣罷了,既然如此,還怕個鳥? 秋闈轉眼結束,牧清寒一身輕松的出了考場,也不管結果如何,先拖著盧昭去喝酒。 兩人大戰八百回合,然后雙雙趴到桌子下頭,還是杜瑕和龐秀玉聞訊趕來,分別從桌子底下扒拉出來各家男人。 杜瑕用力摸一把臉,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對龐秀玉道:“倒叫大姐見笑了?!?/br> 想他們在一處喝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每回都是點到即止,從未有過這般酩酊大醉的丟人情況。這會兒卻相互抱著又笑又鬧,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 比起杜瑕的艱辛,龐秀玉就顯得落落大方的多了。 就見她豪爽一擺手,單手掐著盧昭的一只腳踝,如一株風吹不到的梅樹一般笑道:“好妹子,你不必放在心上,男人就是這樣,醉了哪里還有甚么臉面可言?你沒見你大哥原先在兩廣時,軍中多有擅飲之輩,他又是個犟種,死不認輸,打小多少回醉的不省人事,寒冬臘月扒了自己衣裳趴在地上游水,攆著大白鵝上墻跳屋的事兒多了去呢,說出來只怕污了你的耳朵,妹夫這般已經很好?!?/br> 龐秀玉跟盧昭青梅竹馬,從小一塊兒長大,對于彼此的黑歷史都萬分熟悉,只有想不想說,沒有知不知道,簡直信手拈來。 兩個女人相互爆料了一下各自男人的不堪,然后便各回各家,沒事兒人一般灑脫,仿佛方才的丟臉已經統統被留在了原地,只等著被風吹散。 只是杜瑕是叫阿唐等人幫著把牧清寒抬上馬車,可盧昭……卻是被龐秀玉拖死狗一般掐著腳踝,倒拖在地上拉上車去的! 次日盧昭醒來,只覺得下到腳踝,上至整片脊背、后腦勺都是火辣辣的疼,便問龐秀玉自己怎么了。 龐秀玉面不改色道:“你自己都記不得了?昨兒你與妹夫喝醉了,兩個人硬要比劃,拳腳無言不說,自己也站不穩當,說不得就傷著了,快別亂動了,我給你上些藥?!?/br> 盧昭聽后大為感動,連道受累,又盛贊她實在是一位可敬賢妻…… 很快到了放榜之日,杜瑕一早打發了人去看。 很快的,張鐸和報喜的公人前后腳進門,面上俱是一片喜氣洋洋,連道恭喜。 牧清寒不僅中了,而且名次竟也不低,是第十三名! 全家上下不禁都歡喜起來,牧清寒也長長的松了口氣,好歹算是有交代了。 杜瑕也喜不自勝,一面吩咐人打賞,一面麻利的打發人去各家報喜,又叫人去外頭放鞭,也是忙得顧不上喘口氣。 到底是正事,也是大事,消息傳開后,不僅杜家、何家、盧家等本就要好的人家緊趕著親自上門道賀,就連素來低調的唐芽竟也打發人送了一份禮物,還有他親自批注過的一本書,牧清寒十分受寵若驚,忙親自上前雙手捧接了。 這還不算,剛到傍晚,宮里也有人出來,太后、圣人、九公主,甚至三皇子也送了禮! 太后、圣人、九公主倒也罷了,里頭兩個算是讀者粉兒,喜歡的作者家里有了喜事,她們自然樂的給體面、湊熱鬧,而圣人一直都如久旱盼甘霖一般的期待著自己執政期間能有一位空前絕后的文武全才,如今眼見八字有了一撇兒,他哪里還坐得???自然是要重重獎賞。 可是這位三皇子,雖說早就知道他是九公主的胞兄,當初九公主愿意主動放低身段跟杜瑕等人交好,必然也是動機不純,可畢竟從未這般露骨過!他竟也不怕圣人猜忌? 前來道賀的杜文聽后想了一回,搖搖頭:“不必擔心,便是他真有這個心思,也必然不會挑這個當兒宣之于口,不過是見縫插針拍圣人馬屁罷了?!?/br> 做皇帝的最喜歡什么呢?自然是全天下的人的認同! 他說的話、做的事自然是對的,而他看重的人,自然也是最好的! 三皇子緊隨其后送了賀禮,也不過是些筆墨文房之流,即便再如何名貴罕見也有限,所以圣人非但不會猜忌,反而還很有可能覺得這個兒子果然跟自己看法一致,是個有眼光的,因此而多幾分偏愛。 杜文把三皇子送來的東西擺弄一回,倒是看上了一塊好墨,翻來覆去愛不釋手,直贊嘆細膩溫潤,遂厚著臉皮道:“好妹夫,你若能割愛,我還有話告訴你?!?/br> 牧清寒聽后就笑了,當即把手一揮,道:“給了你又有何妨?我所愛者卻還數不上這些?!?/br> 杜文喜得臉上都開了花,立刻又反復摸了幾回,這才小心地將盒子一同抱在懷里,成竹在胸道:“若我猜的不錯,要不了多久,其他幾位皇子恐怕也有禮物送上?!?/br> 這些皇子都斗的仇人一般,最見不得有人一枝獨秀,正是寧肯自損八百也要傷你一千的主兒們,又哪里會容許三皇子一人出風頭? 牧清寒正沉吟間,就聽外頭已經接連不斷的響起道賀聲:“大皇子府上送來賀禮~!” “二皇子府上……” 牧清寒這才信了,對著杜文一揖到地,佩服的五體投地。 且不說其他幾位皇子是聽說了三皇子的舉動后才決定效仿的,還是得知圣人的動作后才敢來的,可結果已經擺在這里,只看今日這一次無形交鋒,當真高下立斷! 若那幾位皇子是看了三皇子的舉動后才做的,拾人牙慧,沒什么值得稱道的;可若是那幾位皇子是等著圣人行動后才做的,更加不如三皇子膽大心細,敢搶在圣人有動作之前就自己行動! 這不亞于是一場豪賭,而三皇子贏了。 可他到底能不能一路贏到底,現在一切都為時尚早,還未可知。 牧清寒中舉的事情可謂轟動一時,不僅牧清輝一家特特趕來,感慨萬千,便是下半年從外地回京述職的潘一舟和當年作為欽差去江西查案順便抄家的薛崇,竟也有所反應。 當然,他們身份敏感,也不方便送賀禮,只是后面大朝日時,滿朝文武都碰頭,自然能見到。 潘一舟重文輕武的脾性依舊如故,見了牧清寒之后先是皺著眉頭掃了眼他身上的五品武官朝服,然后才幽幽嘆了口氣,十分欣慰的說道:“雖是走了些彎路,好歹迷途知返,往后便潛心向學,未必不能有所作為?!?/br> 牧清寒對這位亦敵亦友,固執的可愛的大前輩的感情當真復雜得很,且當初為著此事還被罵過,當下也不敢反駁,只點頭稱是。 好容易送走了十年如一日固執的潘一舟,牧清寒一抬頭,卻又瞧見了那位性格乖張的前欽差大臣薛崇,忙上前見禮。 如今薛崇已是正三品刑部侍郎,也算升得快的了。 只是他行事作風有些乖戾,平時就得罪了不少人,卻又得圣人恩寵信任,人緣絕對算不得好。 自打那次江西大案過后,牧清寒和杜文就再沒見過薛崇,聽說一直被圣人派在外面調查什么案子,年初才回來,也是幾年不見了。 再次見面,牧清寒也是感慨萬千,直覺當初經歷一切還都歷歷在目,不由上前對他深深一揖。 薛崇能有何厲這么個損友,的確有些性情相投,舉止相似,見狀倒沒急著避開,卻也不忙著跟牧清寒拉關系,只是打量他一回,點點頭,道:“也罷了,且看你們日后能走多遠吧?!?/br> 說完,竟就徑自離去了,看那背影寬袍大袖十分瀟灑。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里集中說明一下,本文的科舉和文官系統是參考的明代,武官系統是參考的宋代…… 第七十八章 牧清寒中舉了, 然后……落榜了。 他沒能中進士。 大呼遺憾者有之, 暗自放心者亦有之, 一時竟熱鬧非凡。 跟牧清寒自己所認為的意料之中不同,圣人很是意外, 也有些薄怒, 甚至將負責閱卷和定名次的幾位主副考官都叫了來, 讓他們找出牧清寒的卷子來, 他要自己御覽。 圣人生氣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對牧清寒報以厚望,滿朝上下, 還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但凡懂點事的如何會叫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