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便是有心人再想借題發揮,也無計可施:反正金仲和七公主的八字只有他們至親才知曉,外頭人即便能猜到這不過是推脫之詞也無可奈何! 固然金仲和七公主如今深惡對方,平白擔著這樣的名聲不免有些惡心,可世上哪里有盡善盡美的事情,只要得了好結果,便是小小犧牲一下又又何妨? 牧清寒和杜文只覺得連日來困擾大家的難題瞬間迎刃而解,都大感暢快,忍不住在馬上放聲大笑起來。 真是關心則亂,做慣了見招拆招的事兒,只知道該當頭迎敵,卻不曾想換個角度看看,如今竟忘了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 又或者他們這些人太過年輕,連帶著金家人也只是直來直往慣了,只曉得不喜歡的便要趕緊斷了瓜葛,哪里想得到還有這等欺騙天下人的詭計? 也許朝廷中許多老狐貍也能想到這個簡單至極的法子,可既然事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省的一個不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哪里有作壁上觀看熱鬧來得省心省力又有趣? 這幾日他們忙的焦頭爛額,可背地里還指不定多少人在看笑話哩! **** 三日后,圣人果然又放出話來,十分遺憾的表示自己雖然愛極了金仲人品才華,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同七公主的八字竟很有些不合。到底不敢冒險,只得作罷。 為了彌補兩人,圣人還十分大方的賞賜了兩邊許多財物,尤其是金仲,因為知道他并不是多么熱衷黃白之外,又額外換了許多絕世孤本相贈。 此事便就此打住。 正式塵埃落定那日,眾人又共聚一堂,這回卻不是喝悶酒喝苦酒,而是暢飲解脫的酒! 真是心境不同,分明是同一個人,可看去卻判若兩人。 前幾日金仲心中有事,一直郁郁寡歡,瞧著人都萎靡不振,哪里有今日這般風采俊秀? 他雖不善飲,可到底劫后逢生,親自替大家斟酒,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感慨萬千的說道:“這幾日多謝諸位兄長、嫂嫂替小弟奔走,小弟趕緊萬分,無以為報,且先干為敬!” 說罷,就一口氣喝干了。 眾人紛紛拍手叫好。 金仲有些醉了,眼神有些迷離,膽子反而大了些,隨即大大方方道:“今日也算雙喜臨門,昨日叔父同我商議,這幾日替我相看了一位夫人,如今已是八九不離十,過不幾日便要定親,屆時諸位還請一定賞臉到場,共飲一杯水酒?!?/br> 大家先是一怔,旋即紛紛道賀,又起哄,拉著他灌了許多酒。 雖然是好事,可金家人顯然也是給嚇怕了,生怕有再一還有再二,這才匆匆給金仲定下。不然金家那般注重規矩傳統的大家族,如何會這般倉促! 這還沒完,等酒過三巡,金仲差不多徹底醉了,才又對眾人吐露道:“等到來年,小弟的三年之期便要滿了,伯父他們同我商議過后,覺得還是去外地赴任的好……這京城的水呀,呵呵,”他苦笑幾聲,分明這般年輕的臉上卻突然多了幾分滄桑,“我玩不起啦!入目皆是皇親國戚,所聞盡有達官顯貴,三品以上大員便有那么許多,我這小小,小小翰林院修撰,當真不過芝麻綠豆,不玩啦,不玩啦!” 看他這個樣子,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說什么外地赴任,可分明就是再也不想回開封。 在場諸人雖然都理解,可也不免遺憾,皆因他們自認放眼整個太學,也未必能找出第二個如眼前這人一般當真全心全意研究學問的純粹文人來! 同他關系最好的杜文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挽留的話,可話到嘴邊,卻又盡數滾了回去。 罷罷罷,我之飴糖,他人之砒霜,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最終,千言萬語都匯成一句話,“萬望珍重?!?/br> 見他這般,金仲也松了口氣,笑著點頭,拍拍他的手,道:“多謝!” 此次事件雖然有驚無險,可這種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挫敗感著實叫他心灰意冷。 當權者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只能受著!便是心急如焚,被當面貶低到塵埃里,竟也無能為力…… 他本就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本也是覺得腹有詩書,不想辱沒一身所學,且開封匯聚天下英才,便想著來此地開開眼界,經歷一番,再結交三五好友,之后沉下心來研究所好,此生也算不枉費了。 金仲不想做什么攀龍附鳳的買賣,更不想再體會一回這樣生死由人,甚至連婚姻大事,自己枕邊人都自己做不得住的事,再也不想。 這回是親事,誰知道下一回又會是什么? 這一次有貴人不計前嫌,仗義出手,可誰又知道下一回能不能這般幸運? 既無置身其中的打算,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也罷,如今也算開過眼界,也經歷了許多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經歷的事情,便是好友,如今也有三五,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第七十七章 金仲的事情貌似到此為止, 結局說不上完美,可十全九美也算不易,然而有些東西卻似乎正在暗暗發酵, 牧清寒也提前琢磨起自己的前途來。 他本就對爭權奪利之類的事情不大熱衷, 而這回金仲的事情又是迎頭一棒,叫他心中突然涌出的一個念想越發清晰起來:他想調去地方上做些實事。 不管文舉還是武舉,三鼎甲皆直接授予官職, 留京待命, 部分才華出眾的進士亦然。等到三年考核期滿,或升遷或留任或下放,不僅看個人能耐, 更看手腕造化,其中多有運作空間。 如今大祿朝武官系統大致如此: 圣人之下由樞密院、三衙和兵部分管軍權,樞密院有調軍權而無掌軍權, 三衙有掌軍權而無調軍權,兵部則主要負責各類作戰計劃擬定、后勤部署等。至于軍隊,則主要分為禁軍和廂軍。 禁軍由各地精壯兵士組成, 一半留守京城, 一半分駐各地,乃是大祿朝最精銳的軍隊,直接由三衙中的殿前都指揮司統轄;廂軍乃各地方軍隊, 除非戰時,日常很少有作戰和訓練任務,主要負責當地治安維持和各種基礎建設, 歸三衙中的侍衛兵馬司和侍衛兵馬司統轄。 兩個軍種不僅構成和所屬機構有所不同,戰斗力和地位、待遇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可謂天差地別。 除此之外,禁軍上下的俸祿都頗高,雖然地位名聲不如文官,可俸祿卻略有優勢,直叫許多文官隔三差五便拿出來抱怨;可到了地方廂軍,同等級官兵幾乎只有禁軍俸祿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堪堪只夠養活自己,再想養家糊口卻是難。 另外,因官兵成家難,朝廷還會對在冊禁軍,尤其是駐扎京城的禁軍給予適當照顧,比如說幫忙包辦婚姻:偶爾有獲罪女子,或是和離的婦人,往往會率先推給禁軍內兵士;以及為有家眷的官員、士兵提供對應等級的住所等,當真羨煞一眾地方廂軍老光棍兒們。 如此種種區別,直叫兩軍士兵們的精氣神兒都不同。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兩軍幾乎每年都要進行相關考察,然后根據結果適當進行人事調整。若是禁軍中人調往地方廂軍,哪怕是平調,甚至是官階升高,也會被戲稱為“落廂”;相反的,若是廂軍中人調往禁軍,那便是喜氣洋洋的“升禁”了。 可也正因為此,眼下禁軍內除了有各地選上來的精銳士兵之外,也有許多大家族里放出來鍍金混資歷的大少爺,更成了許多朝臣擴張自己勢力的角斗場…… 牧清寒想著,他不缺銀子,而且也成了家,倒不如就去地方上,踏踏實實做些正事,而非高居廟堂,對下頭的事情指手畫腳。這樣日后升遷也更有底氣,再管起下頭的兵士來也更加得心應手、得人心。 正巧杜文去何府,對上回何厲的仗義出手致謝,牧清寒也順便把自己的打算說了,想聽聽這位師伯的意見。 這兩年肖易生一直在外任職,而想見唐芽一面也是難,更兼中間終究隔了一層,到底不如何厲來得方便。 哪知他剛說完,何厲就用一種十分詭異的眼神看過來,問道:“去地方廂軍?呵,圣人還沒老糊涂呢,把你下放到禁軍中都算歷練了,你還想去廂軍?難不成要逼他做個昏君?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必說,想本分做些實事,這并沒錯,只不現實。莫要嫌我話說的難聽,你可是狀元吶,若是連你都被放到地方廂軍里去,其他人又當如何?那些什么榜眼、探花、進士的,都去塞外牧馬么,還是去城外砌墻賣苦力?” “實干要緊,可高起、點更要緊,即便你去廂軍辛苦歷練十年,摸爬滾打流血流汗,也不如在禁軍混一年來得實在!” “再者,你當官大一級壓死人的話是說著玩兒的么?廂軍里頭最高也不過是個軍都指揮使,你也未必一口氣能拿到手,到時候天高皇帝遠,有心人若想做點什么手腳易如反掌。到時候我們饒是有心也無力,當真鞭長莫及。屆時也不必把你弄死了,可隨便給你安一點什么由頭,圈起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又能如何?都說見面三分情,你早有名聲在外,留在開封,圣人隔一段時間總能想起你來,你也不是爛泥扶不上墻,如今踩著五品的底子,過個幾年與我齊肩也是輕而易舉,到時候實權在握,想做什么不成?” “你莫要以為只有皇城里才有勾心斗角,也莫要以為地方上的人皆是憨厚可親,可托付生死之輩,那些從一無所有往上爬的才更加可怕,你以為論起耍陰招真能是他們的對手?” 何厲一口氣說完這些,這才喝了幾口茶,又語重心長的對牧清寒道:“你如今所有,便是多少人嘔心瀝血一輩子都未必能拿到手的,可莫要犯傻,自毀前程?!?/br> 他素日總有些漫不經心的散漫,說話做事也如肖易生所言,不免有些“瘋癲”,似今時今日這般鄭重其事,當真是牧清寒所見的開天辟地頭一遭,可見真是上了心。 杜文也是頭一回聽牧清寒說對將來的打算,還真沒想到他竟然想去廂軍,也是有些呆了,不過旋即就笑著勸道:“好妹夫,你莫要這般天真爛漫,中央有中央的艱難,地方難不成就少了齷齪?若下頭真是一片清平盛世,當年咱們在江西也就不必九死一生了,難不成那張巡檢不是武官?咱們不是外人,也不說客套話,你的才華學識膽量武藝有目共睹,勝過禁軍中許多老臉面數倍,到那里尤嫌暴殄天物,莫說圣人,便是朝廷中隨便一位大臣,也必然不會應允,且死了這條心吧?!?/br> 本來牧清寒中狀元之后做官到現在也不到一年,距離決定去留還有兩年有余,也就是最近才突然想起來,想聽聽長輩意見,哪知直接就叫何厲連根兒否了,就連杜文也十分不贊同。 牧清寒在失望之余,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實在是有道理,自己想的未免有些太過理所當然了。 見他若有所思,并不一味使犟,杜文先就在心里松了口氣。 他親妹子可還跟著這小子吶,若真犯起倔來,必然是個天大難題。 想到這里,杜文便忍不住順勢拍了何厲一記馬屁,道:“怪道世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岳父大人雖還是這么年青體壯的,可終究經歷得多,見識也高遠,又寬宏大量的,這般胸襟當真世所罕有。有您坐鎮,我們這些小輩少走多少彎路!” 如今杜文雖然城府見漲,分析起時局來很有些唐芽一般的獨到老辣,可唯獨拍馬屁的功夫依舊停滯不前,這會兒狠命說出這些話來已經殊為不易,可惜卻直白粗糙的嚇人,直把何厲和兀自在沉思的牧清寒都逗笑了。 何厲知道他這是在就此番金仲的事情拐著彎兒的道謝——因何厲一直未正面承認幫過金仲,就連金家人先后幾次送來的禮物也都拒之門外,所以杜文自然也不好明著說——倒沒再推辭,只是笑罵道:“罷了,當真人無完人,日后你暗搓搓使壞倒罷了,可千萬莫要上前拍誰的馬匹,不然弄巧成拙,馬屁拍不成不說,只怕馬蹄子卻要拍過來了!” 說罷,他跟牧清寒放聲大笑起來,杜文也知道自己于此道天分有限,便也跟著大笑起來。 轉眼一年多過去,好歹安安穩穩的,中間并沒有什么大的波折,如今卻又到了三年一回的文舉,眼見著春去夏來,各地的秀才們紛紛開始為即將到來的秋闈做準備。 郭游和洪清已是舉人身份,只等著來年春闈即可,此刻倒還不著急。 誰知就在此檔口,也不知圣人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還是有什么人在他耳邊提了一嘴,竟親自過問了牧清寒! 圣人果然還沒忘了他當年因為守孝而錯過文舉考試的事情,這回剛一入夏,竟就特地打發人叫他去,問秋闈報名沒。 牧清寒當場就給問懵了,好歹官兒也做了兩年有余,旁的不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沉穩倒是大有長進,因此旋即回過神來,忙道已經在準備了。 圣人果然龍顏大悅,連夸他有志氣,又十分和氣的同他說了幾句話,甚至臨走前還賞了一套文房四寶。 捧著御賜文房四寶歸家的牧大人心情十分復雜。 老實說,真正步入官場之后,他對那什么勞什子文舉功名的追逐心已經冷淡許多,今年本不打算考的。 奈何圣人竟都這般上心,他若不順水推舟的下一回場,豈不是不識好歹,有負圣恩?若是叫圣人因此而遷怒,那就更加得不償失了。 于是大祿朝有史以來頭一位現任官員去考舉人的情況發生了。 且不說杜瑕見丈夫莫名其妙捧著一套文房回來是何等詫異,問明白原委之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杜文等人也都覺得十分新奇有趣,紛紛笑著毛遂自薦道:“來來,慎行,我來與你做保人!銀子都一文不取的!” 白身考秀才,秀才考舉人,皆要有人作保,即便如今牧清寒已經是正五品武官,可在文生系統,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秀才而已,并不能例外。 牧清寒頗為無奈的接受了他們的好意,因許久沒上考場了,竟略有那么一點忐忑。 覺察到他的情緒之后,杜瑕還笑說:“你如今都是正五品的官老爺了,已有一個狀元頭銜加身的人物,不過就是去考個舉人,又有何難?” “若是去考武舉,我自然不杵,”牧清寒有些苦惱的對妻子說道,“老實講,在官場混了這幾年,我越發不愛寫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且如今圣人越發年紀大了,便也不似當年那般務實果敢,竟也愛聽歌功頌德的陳詞濫調,便是奏折也多了許多花樣。洋洋灑灑一大片,辭藻華麗不少,可有用的東西越發少了,同我的風格更加背道而馳,想要重新取得功名,或許還不如當年容易?!?/br> 杜瑕聽后也不禁感慨:“到底是年紀大了,圣人也六十歲的人了,難免如此?!?/br> 人在晚年往往會趨于保守,聽不得不好的話,尤其是一國之主,好大喜功什么的,難免更加嚴重些。 杜瑕頓了下,卻又有意調節氣氛道:“我同大哥他們都已經知足,并不求你錦上添花,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不過盡力而為罷了。倒是瞧著圣人比誰都急切些,你好歹全了他老人家的臉面,下場一試?!?/br> 說的牧清寒也笑了。 說到底,圣人之所以將小小一個牧清寒記在心上,一來確實愛他人品,二來若牧清寒真能連文舉也中了,不用非得是狀元,只要是三鼎甲,無疑都是歷朝歷代都沒有的空前壯舉。而這自然可以算是圣人自己教化百姓有方的政績,便是去黃泉之下面對祖宗也問心無愧了。 只是如今牧清寒有些像是后世的“在職考研”,且不說精力被分散許多,無法像曾經那樣用工苦讀,便是心境、想法乃至圣人喜好也都變了,且今年又有郭游、洪清等佼佼者,想要躋身三鼎甲……希望無疑十分渺茫。 倒是郭游覺得這種百年不遇的情況十分新奇有趣,隔三差五就跑到他家打秋風,美其名曰“相互督促”。 后來就連牧清寒周圍同僚也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家聽說牧大人竟然當真要去考文舉,也都無比驚訝,驚訝之余也難掩敬佩之情,最后都跟盧昭一塊給他鼓勁。 一時間,衙門內外、上下,乃至整個武官系統都空前團結起來,眾人每日指不定什么時候見了牧清寒,都會一改往常的互看不順,反而萬分誠懇地勉勵道:“牧大人,加把勁兒??!” “是啊,牧大人,恁腦子好使,這就去再考個狀元回來,給那些酸溜溜娘們兒嘰嘰的書生瞧瞧厲害!” “說的就是這話,咱們一窩子大老粗,好容易出了這么一個文武雙全的,騎得了馬,拉得開弓,這回竟然還能考文舉咧,你可得替咱們爭口氣!” “不爭饅頭爭口氣,牧大人,這陣子衙門里頭有什么事恁就別管了,趕明兒拿個狀元回來耍耍,那才是替咱們揚眉吐氣呢!” 這年頭武官不好當,高等武官俸祿雖高,可整體地位卻難以啟齒;高層都這樣,底層軍官、士卒自然更加一言難盡。 這些年來,絕大部分武官都被硬生生扣上“粗鄙”“莽夫”等帽子,摘都摘不下來??扇缃袼麄內硕褍豪锞谷贿€有個官兒要去繼續考文舉咧。老天爺,人家本來就已經有文舉秀才的功名在身了,若不是當年守孝,這會兒說不得早已是舉人老爺了! 許多原本并不了解牧清寒的武官系統同僚得知后竟也覺得與有榮焉起來,這感覺絲毫不亞于親眼看著自家雞窩里飛出個金鳳凰…… 只要他能中,只要他能中……什么就都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