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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杜氏有巧女在線閱讀 - 第51節

第51節

    對商人而言,每一次的天災人禍都是挑戰,又都是機遇,有人因此瞬間跌入深淵,一文不名,有人卻因此一夜暴富……

    果然不出牧清輝所料,前三天倒還罷了,大家都在觀望、踟躕,并沒有什么動靜??蓮牡谒奶扉_始便有忍耐不住,一直到最后一天期限的七天內,牧家從清早到深夜就人員往來不絕,無數大小商人跑來同他商議說要入股……

    待到第十一日清早,一夜未睡的牧清寒雙眼布滿血絲,他將辛苦整理出來的名冊遞給心腹道:

    “快馬加鞭,日夜不休,速速將此名錄分三路送往南京、浙江、福建,去了福建還是找賈老三。另外,恐有人不放心,會去打探,叫他打起精神,莫要走露風聲,勿叫任何人知道他是我的人!去吧!”

    商會眾人只知道他居中聯絡,十分辛勞不易,卻不知道此次出海的兩支船隊中,有一支就是他牧清輝的。

    早在牧清輝跟著牧老爺走南闖北的時候就曾數次到過兩廣、福建一帶,天生敏銳的他就對當時尚未完全恢復元氣的海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隱隱意識到這里面必將蘊藏著無限商機。

    他也曾同牧老爺提及過,但無一例外都被駁了,最后一次甚至被訓斥,說他貪心不足,自家的家業還沒摸清吃透,竟就想著去外面劃拉……

    牧老爺便如同巨大多數的老一輩人一般,堅信大祿朝便是這天地中央,天朝上國,什么出海什么島國,皆是蠻夷。且他平日多見的又是東邊那些窮困潦倒的島民,越發堅信外頭沒什么值錢的玩意兒,覺得南佬都是在本國混不下去,才不得不去往外頭劃拉殘羹冷炙。

    從那以后,牧清輝就再也沒在父親面前提起過。

    可他野心極大,嘴上不說,心里卻從未放棄過,一直都密切關注。

    直到后來牧老爺后宅越發混亂,牧清輝的母親意外去世,牧老爺卻依舊無動于衷,他終于開始爆發。

    他早就從牧家商號的活計中挑了兩個機靈的南方小伙兒,著意培養,并數次按照自己的指示南下行事……

    幾年下來,那兩個小伙也都能夠獨當一面,在福建一帶包了船廠、造了專門跑海運的一兩千料大海船,養了許多經驗豐富的造船師父同水手,也同旁人合伙跑過幾回,小試牛刀,收獲不菲,如今只等著大干一場!

    又因為南方海上跑這個已經跑了數十年有余,不管經驗還是對航路的摸索都爛熟于心,如今他手下那支船隊又是同人合伙,一并出海,相互照應,并沒有特別大的風險,不過是分一杯羹。

    故而明面上看著牧清輝承擔的風險最大,可暗地里他的收益也是最大的,說白了就是他光明正大的讓一群人心甘情愿的為他的買賣練手,順帶鞏固自己商會會長的地位,又能聯絡南京、江浙一帶的商會流通經濟,當真一箭三雕!

    他吃rou,眾人不過喝湯而已。

    待送信兒的心腹快馬出城,外頭又進來一個伶俐人,恭恭敬敬的對牧清輝匯報道:“老爺,聽說老會長前幾日回去就病倒了,只是一直捂著消息不叫人知道,昨兒深夜卻又悄悄從外頭請回來一個大夫,瞧著倒不似咱們濟南府的打扮,車馬上頭也頗多塵土,怕是趕了老一段路?!?/br>
    牧清輝嗤笑一聲,道:“他家里不是一直養著幾個供奉?怎得還從外頭去請?!?/br>
    他能說這話,必然是心中有數,故而那報信的人也不敢接茬,只是低頭垂手等著吩咐。

    病了!

    牧清輝站起身來,忍不住在心中放肆大笑。

    可不是得病了么,偷雞不成蝕把米!

    連家里的供奉都治不了的病,且不敢叫濟南府本地大夫知曉,又百般封鎖消息,想必此番來勢洶洶……

    想到這里,牧清輝心中大暢,先擺手叫這人下去,又招進來外頭一個小廝,道:“傳話給管家,厚厚的備一車禮!說老會長病了,我得他百般照拂,自然感激萬分,這就去探??!”

    ******

    如此忙碌數日,轉眼就到了杜文進考場的日子。

    因今年牧清寒并不考,牧家兄弟二人便都全力為他準備。

    原本也要叫著洪清、郭游一起,誰知前者緊張不已,非要在房間里徹夜讀書;后者也是個浪的,鬧了一通,必要登高望遠,又要通宵吹笛。眾人苦勸不下,只得罷了。

    牧清輝十分惋惜的道:“青山寺的符極其靈驗,上一回便是我給你倆求了,心中十分平順??上Ы駮r不同往日,外面流民四起,上一任知府韓鳳便是折在這上頭,現任的潘大人更不肯輕易松口,若無性命攸關的大事,輕易不肯放出城,只得罷了?!?/br>
    杜文卻不以為意,道:“牧大哥說笑了,能否得中全憑個人本事,若是去求幾個符,燒幾柱香便能心想事成,還不天下大亂?便是種地的也不種地了,讀書的也不讀書了,經商的也不經商了,都只仰面朝天等著便罷!再者每年去上香的何其多,可終究才能中幾個?可見是那等和尚窮怕了,又不大愛勞作,故意做些花樣來糊弄香油錢?!?/br>
    說的大家都笑了。

    秋闈十分受罪,三天一場,每場三天,足足要考九天七夜,中間不得出考場,只每兩場之間可以從各自的號房走出,到考場之內重兵把守的空地上活動一二,其余時間皆窩在號房內,吃喝拉撒沒得挪騰。

    有運氣差的,或是分到光線差、陰冷、悶熱的號房,便十分倒霉,容易生病。若支撐不住,或是自動放棄,或是叫人抬了出去,這一屆便廢了,只得再等三年……

    所以說,每回秋闈,考得不僅僅是學問,還有一位學子的體魄!若是能在這般環境下堅持頭腦清醒,更做得一手好文章,必非常人!

    因自家兄弟與杜文的妹子成了未婚夫妻,杜文便也是自家人,牧清輝又格外尊重讀書人,故而特地從百忙中抽出空來,親自同牧清寒陪杜文入考場。

    今年偏逢大旱,天氣分外炎熱,曬得人流油,呼吸間喘的仿佛不是氣,而是流動的火!

    牧清輝特地翻了庫房,取了外頭有價無市的珍品衣料,叫人給杜文做了一套十分輕薄的衣裳,穿起來沁涼如水,可抗酷暑;又不透,不怕烈日灼曬……

    他以前跟這些讀書人的神圣事涇渭分明,無論如何也扯不上邊兒,如今能有這般機會靠近,自然百般歡喜,只覺與有榮焉,高興都來不及,又如何會嫌熱。

    不光他,便是商氏也連著在家拜了一整個月的菩薩,今兒又起了個大早,將睡眼惺忪的兒子牧植也抱了來,直言說要帶他沾沾仙氣兒,來日也同這兩位叔叔一般有大造化……

    考場把守極其嚴格,五更前便都要入場完畢,敲了云板后再不得入場。

    不過三更時分,天還未亮,現任知府兼本屆副考官潘一舟就同另外兩位京師來的正副考官到了,諸多考生一時都不禁屏住呼吸,齊齊望去。

    這三位大人,便幾乎能掌控自己的前程!

    大祿朝鄉試考官一般有三位,其中一正一副是圣人欽點,另一位則是當地知府,后者主要起從旁協助作用,后期也跟著閱卷,卻做不得主。

    八月晨間的風并不刺人,吹在身上反而叫人覺得舒坦。

    因今年流民作祟,考場內外把守更為嚴密,沿街有無數士兵站崗,都要么扛槍要么跨刀,每隔幾步便有火把照明,昏黃的火光應在白森森冷冰冰的槍尖兒上,更是給本就壓抑的氣氛添了幾重肅殺。

    便是考場門口也燃了許多燈籠,燈光閃爍,將幾位考官身上的官服照的越發高不可攀。

    便是這一身衣裳,那一頂烏紗啊,只叫多少人擠破頭,又送了命!

    杜文與牧清寒對視一眼,正要對潘一舟例行發表一番揣測與見解,卻見前方突然一陣sao動,緊接著便喧嘩起來。

    正在同兩位考官說話的潘一舟立即朝那邊望過去,同時干脆利落的一擺手,就有一堆嚴陣以待的士兵迅速圍了過去。

    眾考生如潮水般退開,潘一舟同那兩位考官過去一看,就見一位須發皆白,年紀約莫五十多歲的老秀才仰面躺在地上,渾身抽搐,牙關緊咬,生死不明。

    “苦也苦也,”卻是不知前一天晚上哪里去的郭游從一個角落擠過來,看著那頭的場景搖頭嘆息道:“如此一來,他怕是要錯過考試了,可憐他這般大的年紀了,且不知能不能熬到下一回……”

    顯然不止他一個人這么想,待看清倒地之人的樣貌后,現場便此起彼伏的發出許多類似的嘆息。

    潘一舟也嘆了一回,叫一直在外待命的大夫上前醫治。

    那大夫熟練地蹲下去,先把了脈,又翻了一回眼皮,然后翻開隨身攜帶的布兜,抽出一根銀針扎了一下,就見那老秀才歪頭吐出一口涎水,悠悠轉醒。

    眾人驚喜交加的喊道:“醒了,醒了!”

    那身上打了補丁,衣裳卻依舊洗的干干凈凈的老秀才躺著呆了一會兒,突然翻身坐起,捶胸頓足的嚎啕大哭起來,哭著哭著又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又哭。

    “中了,啊哈哈,中了,我中了!”

    圍觀眾人先是一驚,繼而再次長嘆出聲:

    感情是瘋魔了!

    開考在即卻出了這樣的事,眾人的心情都頗為沉重。潘一舟與那兩位考官也都十分感慨,吩咐人好好將其挪到街角的臨時醫館內用心安撫,然后便開始入場。

    經過這個插曲后,杜文的心情無疑變得十分復雜,入場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又往街角看了一眼。

    那位老秀才似乎已經清醒過來,不再又哭又笑,卻只是崩潰了一般,也不過來入場,只是蹲在地上,抱頭大哭。

    十年寒窗苦,十年寒窗苦,像此等老者,付出的又何止十年!

    杜文還在考場沒出來的時候,牧家的九十天熱孝便已過了,牧清輝便開始分家。

    無子無女的不必說,都給了錢打發出去;有子女的,如今要么早就成了家,沒成家的親娘也還在,庶子便分出去單過,庶女便先同姨娘去別院,牧家也不差這幾個錢,待過幾年她們都嫁了也就是了。

    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牧老爺一死,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牧家家主,且本人年輕力壯,而亡父留下的那一眾姨娘卻都還青春年少容顏嬌美,如此同處一個屋檐下,天長日久的總是不好。

    再者其中許多人本就是貪圖牧老爺的錢財,如今他也死了,那些人又都還年輕,十之八九沒有子嗣,誰愿意呆在這里守活寡?不若痛痛快快的拿上一筆錢出去,或者自己守著錢過活,或者找個人再嫁了。她們有錢又有貌,怎么怕沒人要呢!

    便是找個尼姑庵當弟子,自己手里捏著錢,想做什么做什么,也總比日夜對著這個活閻羅,心驚膽戰地等死來的強。

    因此牧清輝的話一放出去,諸多姨娘就都紛紛同意,其中尤以宋姨娘最為積極,當天就收拾家當走了,余者也不過短短三天就都走的差不多了,臨走前都誠心誠意的對他磕頭,十分感激涕零。

    無論以前有什么恩怨情仇,如今牧清輝肯放她們離去,還送了銀兩,便是給了她們一條生路,堪稱救人一命!

    事到如今,只差臨門一腳,牧清輝便亦不計較過往,十分大方,分別根據有無子女及跟隨牧老爺的時日長短,分別給予不同數額的錢財,又或者撥一兩處房屋、田莊與她們過活。

    旁人倒罷了,就是蘭姨娘與那兩個庶子,牧子恒同牧子源十分棘手。

    這母子三人原是牧老爺在世時最疼愛的,后兩人又同牧清輝年歲相仿,頗不安分。

    若牧老爺沒有病倒,一準兒幾年前就給這兩個心頭rou想看好了妻子,說不得也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上觳凰烊嗽?,牧老爺病倒之時他們尚且十分年幼,后面幾年倒是長大了,然牧清輝不弄死他們便算厚道了,又哪里會替他們cao持終身大事?故而只做忘了。

    蘭姨娘雖得寵,可如今靠山也倒了,她又是個姨娘,沒得外出交際的資格,素日想出門上個香都要看牧清輝的臉色心情,故而兩個兒子的親事才一天天拖到現在。

    此番分家,蘭姨娘雖萬般不愿意,可也無可奈何。又想到如今出來了,她便得了自由,遠的不說,且能給兩個兒子先找了媳婦,也只得忍了。

    然而牧子恒同牧子源兄弟卻十分不滿,皆因他們原先大手大腳慣了,吃穿用度甚至比牧清輝兄弟更加講究、奢靡,又酷愛斗雞走狗,一擲千金。如今一分家,竟只得幾萬銀子同兩處不很好的宅院,粗粗算來還不夠他們半年揮霍的,登時暴怒。

    那牧子源是弟弟,性情便分外驕縱,夜里對著母親與兄長抱怨道:“當真混賬,幾百萬的家業,竟就分給我們娘仨這點子破爛玩意兒,夠做什么呢?還當諾大個牧家都是他的不成?況且那商號才是會下金蛋的母雞呢,他如今竟什么都不給,連個干股都沒得!”

    蘭姨娘穿著一身月白色襖裙,帶著素色小花兒,面上淡施鉛粉,輕點唇脂,十分俏麗。雖已是兩個半大兒郎的母親了,可因保養得宜,看著也很是年青,舉手投足又嫵媚多情,萬般動人,是個男人看了便要酥了半邊,當真不怪牧老爺曾經那般寵愛。

    她微微點了點眼角,輕道:“誰叫他是嫡長子呢?人家給我們什么,我們只得受著,哪有說理的地方呢?”

    話音剛落,就見牧子源往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道:“他若死了 ”

    話音未落,卻聽蘭姨娘又道:“我的兒,你想的也忒容易了些,即便他死了,卻還有個嫡次子呢?!?/br>
    大祿朝講究的是傳嫡不傳長,但凡涉及家業、爵位等,有嫡子嫡女在的,就必然沒有庶子庶女什么事兒,哪怕年長也無用。故而牧清輝這樣分家極合乎律法,外頭也只會盛贊他厚道,并不會說他苛刻。

    牧子源一噎,面上登時漲的發紫,蘭姨娘掩面啜泣道:“罷了,終究是娘沒用,若我爭氣,也不至于害到你們?!?/br>
    她話沒挑明了說,那兄弟兩個卻也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若她爭氣,不是小妾,而是正妻,他們兩個自然也就是嫡子,自然也就沒有牧清輝兄弟什么事兒了,現在也不必如此煩惱。

    牧子恒忙上前勸慰母親,牧子源也跟著說了幾句,片刻之后又恨聲道:“那便都叫他們不得好死!”

    牧子恒與蘭姨娘一聽,身體一僵,齊齊道:“莫做傻事!”

    “你瘋了!”牧子恒瞪著眼睛看他,先去外頭看了才轉身關好門窗,低聲道:謀害嫡子乃是大罪,輕者刺字杖刑,重者流放殺頭,你都忘了么!”

    牧子源不服氣,一腳踢翻一張凳子,大聲道:“如今爹死了,他們都不將我們母子放在眼中,我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便不是人。你又膽小怕事,難不成他們便一輩子這樣窩囊?”

    牧子恒給他氣的倒仰,卻也不好說什么,只恨聲道:“少放屁!我是死的不成?如今淪落到這般境地,我如何甘心?可即便是不甘心,又能有什么辦法!”

    他到底是哥哥,也穩重些,見弟弟還是余怒未消,便又嘆了一口氣道:“難不成你還要同他們同歸于盡?人死了,可就當真什么都沒了!且如今他們越發出息了,一個是雙秀才便不提了,另一個又陰差陽錯成了商會會長,你我越發奈何不得了!”

    雖然不肯承認,可牧子恒兄弟兩個早就被牧老爺寵壞了,也不大肯用功,如今長到十六七歲,竟還都是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嫖賭嬉笑玩樂,竟是什么都不會!

    倒也不難理解,原本牧老爺年紀雖大,可身體強健,即便他們的娘只是個妾,可卻比正妻還得臉,又有那幾輩子花不完的家業和日進的斗金,誰愛吃苦?

    只要牧老爺能熬到他們成家立業,還不什么都有了?

    然而,然而就差這幾年!

    就差最后一步,他們便只能眼睜睜看著已經放到嘴里的肥鴨子,飛了!

    一番話說的牧子源默然不語,只是臉上的戾氣卻漸漸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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