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王氏素來與人為善,一副逆來順受小媳婦的模樣,過去在碧潭村將近十年,都沒跟一個人鬧過紅臉,且當初杜家分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村民都知道二房吃了大虧,只得幾只雞鴨并一套不費什么成本的賤木頭家具,如今王氏這般凄慘模樣,眾人登時就議論開了。 “我可是瞧見了,方才這媳婦回來,大包小裹扛著好些東西,怕不得值幾兩銀子?如今已經分家,也該知足了!” “也是可憐,縣城可不是好住的,他家只一個男人在酒樓做活,一月也不過三幾貫錢,要養著四個人呢,還有一個兒子讀書,何等艱難?!?/br> “說的是,當年知縣老爺還不是知縣老爺,文哥拜到那里讀書也是撞大運,如今卻哪里容易?” “聽說縣城吃穿貴著咧,也不許自己蓋房子,只能租,一月就得一兩貫錢呢!最賤的窩棚也要幾百文……” “知縣老爺那是天上文曲星,咱們老遠見了都要跪下叩頭的,誰敢說話!” “可不是,還央求?別是做夢呢吧?” 王氏禿嚕禿嚕說了個底兒朝天,里面杜平、于氏、周氏等人卻已經快要臊死,也實在沒臉出來解釋,只關緊門窗,在里面裝聾作啞。 王氏越發暢快,又哭又說好不可憐,最后也不家去,只到了牛嫂子家重新梳洗,眾人都無限唏噓,帶著滿肚子新鮮消息回家嚼舌根去了。 牛嫂子不免又安慰一番,末了親自跟自家男人套車,將她送回去,又順道買了點針線回來,這才罷了。 聽妻子說完始末之后,杜河也氣得眼前發黑,雙眼通紅,道:“要了命了,當年瑕兒險些死在他們手里,如今又要來害我兒子!此仇不共戴天!” 他們雖然只是平頭百姓,不大清楚文壇官場上面的事情,可也知道本朝曾經出過一次特別嚴重的徇私舞弊案,惹得圣人震怒,全國上下兩京十三布政使司連帶著下頭無數府州縣,幾乎無一逃脫,官場完全是來了一次大清洗。 因為當時的官職缺的特別嚴重,無比缺人,只要能夠金榜題名,就幾乎都有了一個好前程,便是舉人也有不少直接做官去了。 常言道,前程迷人眼,富貴亂人心,漸漸地便有些人動了歪心。 水至清則無魚,其實頭兩年也有人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只不過小打小鬧,實際并沒威脅到有真才實學的學子們的切實利益,便也沒捅到上頭去。 哪知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一屆科舉從三鼎甲一直到二甲前半段,竟全都是走后門的,一眾有真才實學的寒門學子全都被擠到了二甲后半段! 舉世嘩然! 誰也不是傻子,出了這樣的結果就都知道有貓膩,幾個名頭最盛的學子帶頭上血狀萬人書,豁出命去告御狀,在皇宮外頭泣血哭圣人,欲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 事情鬧到這般田地,便已經無法收場,便是有心人想抓了遮掩,牢里卻也盛不下這么些人! 根本不必外面的官員呈報,天子在宮里都能聽見外面學子們徹夜哭號,遂震怒,問明緣由后當場發作,將一眾有關的人員從上到下一查到底。 于是連帶著后宮妃嬪娘家親眷在內的十幾名主犯無一人逃脫,全部砍頭抄家,家人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三代不得科舉。近百上千名官員及各行各業的從犯也無一漏網,紛紛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那一年抄出的贓銀竟比國庫還多出好幾倍! 據說那一年的被砍頭人的血染紅了大半個京師,呼吸間都是血腥氣,天上飄得竟是紅云,當真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不過也正于此才鎮住了不良之風,從此之后再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因此白日里劉氏竟大膽敢說想叫肖縣令徇私舞弊的話,實在是合該天誅地滅。這也就是王氏聽見了,要是給杜文等學生在場,怕不登時就撲上去與她拼命才怪! 當時還沒覺得如何,可現在對著丈夫一回憶,王氏也竟忍不住垂淚道: “今兒這一鬧,我也是個潑婦了,只是卻不后悔,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毀了文兒?!?/br> “什么潑婦!你竟是個賢妻良母,”杜河忙舉了袖子給她抹臉,憤憤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信大家的眼睛都是瞎的,竟善惡不分!” 王氏登時破涕為笑,推他一把,自己抽了軟和的干凈帕子抹臉,又傷心道:“我實在沒想到,大嫂竟這般對我,罷了,不說了?!?/br> 杜河也嘆了一回,又后怕道:“得虧著你們娘兒倆的生意活計素來不被外人知曉,不然可不要翻天了!” 王氏也是一陣陣后怕,又心疼拿回去的一大堆東西,反復嘟囔,說若是不花,將近三兩銀子都能給女兒好好做一身綢子衣裳了。 杜河又笑:“你竟也摳門了?!闭f罷又又又嘆氣,道:“果然還是近便了,若中間隔著十萬八千里,縱然他們想鬧,也沒處鬧去?!?/br> 如今二老也才不到五十,還有的年紀可活,一個孝字壓下來便足以叫人無計可施;且大房三房總歸是親兄弟,假使有一天他們真的求到門上來,自己難不成還能真的撒手不管? 王氏一怔,仰頭看他:“你竟是又想搬家不成?只是文兒的老師還在此處,又往哪里去呢?” 杜河將雙臂枕在腦后,盯著房頂道:“知縣老爺也未必在這里呆一輩子,他還那樣年青,前程且遠著呢!少不得將來任期到了,便要調到別處去的。再者文兒上學,明年又要科舉,去的地方越發遠了,聽說若能中了秀才,還能去公學呢,到時候也未必就在縣里,省府也是有的……” 王氏聽得悠然神往,夫妻兩個這么說著,也就慢慢睡熟了。 拋開杜河與王氏又存了別樣心思不提,終于被允許下場考試的杜文和牧清寒也著實忙起來。 尤其是牧清寒,因他決定要文武并重,且兩種考試內容著實千差萬別,他簡直一個人當兩個人使,越發埋頭苦讀,又勤練武藝。 肖易生也數次叮囑他說:“既決定了,就要奔著沒有退路去做,如今也還算好,待再過幾年,下頭的學生都長起來了,競爭越發激烈,便是文武考試也會越發挑剔嚴格,到時候在想走這條路,怕更為艱難?!?/br> 牧清寒聽后越發勤勉,白日在與幾位同窗做學問,夜里回家便點燈讀兵法,偶爾得閑也勤練騎射等,忙的腳不沾地。 饒是杜文自認勤奮,如今給他一比,竟也有些落了下風,自然也不敢放松,兩人竟像是在玩兒命了。 還是幾日后杜瑕去肖家給肖云做生日,元夫人把幾個下人都打發出去,只跟她說悄悄話,又轉告了自家老爺的話。說是那兩位學生進來實在太拼了些,殊不知過猶不及,眼下距離考試還有小半年,若總這么繃著弦,反倒不妙,倒是松弛有度,勞逸結合的好。 她笑道:“原先老爺也是這般,老師沒少說他,如今他有了經驗,自然也要看著學生們。那兩個孩子著實不錯,知道用功,可眼下第一場還沒考便已是這般,到了后頭豈不是越加艱難?別到時候弄出病來,反而悔恨?!?/br> 杜瑕也是參加過高考的人,自然知道太緊張了反而不利于發揮,正愁不知道該如何勸說,這會兒聽了這金玉良言,又是知縣親自說的,真如得了寶貝一般,忙道謝。 元夫人含笑扶起她,拉著她一同去了外頭,正巧碰上女兒過來請安。 因是好日子,素日打扮清爽的肖云也換了一身亮眼的水紅,帶了綠汪汪碧瑩瑩一對翡翠鐲子,頭上簪著平日里不戴的金釵,見了杜瑕就迎上來,只拉著她的手感謝:“我長這么大,還未曾有幸摸過馬,jiejie做的那樣活靈活現,我看著是真喜歡,也算了了心愿,多謝,多謝?!?/br> 她身體不好,肖易生夫婦連貓兒狗兒都不大敢叫她接觸,更別提此等體型巨大的動物,生怕驚著,也就是這兩年漸漸大了,才找了位女教師帶著活動。 見她是真喜歡,連帶著小臉兒都紅撲撲的,杜瑕也開心,道:“你若喜歡,就是它的造化了,便是我心里也歡喜。往后你若還有其他喜歡的,我一應都做了給你,可好不好?” 肖家只肖云一個孩子,沒個兄弟姐妹,前些年又一直守孝,竟沒什么玩伴。之前她跟著父母在京城待了三年,倒也認識了幾位師伯、師叔家的女孩兒,可如今竟又回來了,便只能書信往來,登時覺得冷清。 眼見著杜瑕頗通詩書,又心靈手巧,難得更有見識,肖云就很歡喜,樂得與她親近??上残ぶh夫婦也愛她兄妹為人,并不攔著兩個女孩兒往來。 見兩個年歲相仿的女孩兒手拉手俏生生站著,好似一枝兒上頭長出來的兩個花骨朵,元夫人也高興,一手一個拉著道:“她是真喜歡,只圍著看,聽說若不是丫頭婆子催著,怕是早飯都顧不上吃了?!?/br> 說的肖云羞紅了臉兒,杜瑕也笑瞇瞇的用手指頭捏她軟乎乎的腮,見小姑娘告饒更是忍不住多摸幾下,作足了怪jiejie的模樣。 到底是一方知縣,又是唯一的愛女歸來之后做的第一個生日,饒是肖易生不大愛與人往來,也拒絕不了原先交好的幾家女眷借機前來祝賀,這會兒也都來了。 聽到下人來報,元夫人略斂了笑意,依舊叫兩個姑娘在身邊玩耍,點點頭:“都請進來吧?!?/br> 一時只聽得衣裳環佩摩擦與腳步聲,卻是多而不雜,杜瑕因被元夫人拉著,倒也能看個遍,就見打頭的便是下頭幾個小官兒的女眷,還有方夫人、萬夫人等縣內有名的富家太太,她們身后跟著的不是方媛、萬蓉卻是誰? 只是今日是大日子,石仲瀾之母自然免不了帶女兒前來恭賀。好歹她不似女兒糊涂,知道輕重,壓著石瑩穿了一身碧色襖裙,身上也沒戴平時那么些珠寶首飾,好歹沒搶了壽星風頭。 稍后元夫人請大家落座,方媛和萬蓉也都看見了杜瑕,三個姑娘相視一笑,俱都露出喜色。 一眾太太自圍坐一圈,說些個衣裳首飾的話,中間夾雜著無數旁敲側擊、拐彎抹角的彼此試探、回應,幾個女孩兒自去里間玩耍。 幾位姑娘相互見過,分別落座,肖云以主人之姿招呼人上茶。 方媛固然是個大咧咧的,可并非不知分寸,她雖知杜瑕如今身份地位不同,可對方心性透徹,二人關系并不受影響。只是今日主位卻是這位知縣大老爺的千金掌珠,聽說又是個嬌弱的,她登時便頭皮發麻,不敢張揚。 見肖云正微笑著與父親幾位下屬的女孩兒說話,方媛趁機拉了杜瑕去一邊道:“這肖姑娘瞧著美人兒畫似的嬌嫩,我竟不敢大口喘氣,你素日里常來,她脾性可好?” 便是萬蓉也在一旁豎著耳朵聽。 豈不知她們這些商戶出身的女孩兒,外頭看著轟轟烈烈,地位著實尷尬。不說肖云此等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便是杜瑕這種讀書人家的女孩兒,一旦起來了,因是農戶出身,名聲也比她們要好得多。 真要論起來,原先肖易生只是窮秀才時,杜瑕與她們往來尚能說的上是高攀;可現下卻不同了。 肖易生搖身一變成為知縣老爺,作為知縣老爺弟子的嫡親妹子,連帶著杜瑕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君不見肖云也與她交好,聽說元太太也十分贊賞她為人。方媛與萬蓉二人不過商戶之女,再與她在一處,公平公道的說,竟也有些不大匹配的苗頭了,且看如今石瑩也越發抖起來,再見她們也不似從前那般唯唯諾諾,隱隱有些趾高氣昂起來。 也就是今日肖云做生日,元夫人不好拒人門外,她們這才有幸進了官宅,若在平時又如何能與官太太、官小姐共處一室! 杜瑕素愛方媛和萬蓉為人,且當初自家那樣窮,她們都沒嫌棄自己,眼下哥哥并無功名在身,自己焉能忘了以往的情誼? 她也壓低聲音指點道:“你們無需害怕,元夫人待人極為謙和,肖姑娘也是知書達理的,不是那等眼皮淺的,又天真爛漫,斷然不會無故發作?!?/br> 方媛和萬蓉這才松了口氣,都覺得一顆心放回肚子里。 方媛吃了口茶壓驚,又笑道:“也不怕你笑話,好meimei,我還是頭一遭來官宦人家呢,進門時手竟也發抖了,如今聽你這樣說,才好過了?!?/br> 杜瑕與她說笑,道:“虧你平時咋咋呼呼的,瞅著好似能上山打虎,下海擒鯊,這會兒怎么竟膽小起來?難不成她們還能吃了你不成?” 方媛斜眼看她:“你還不明白?若真是不明白,便也再沒人明白了?!?/br> 杜瑕噗嗤一笑,點頭:“自然是明白的?!?/br> 方媛這才罷了。 都說商不敢與官斗,縱然買賣做的再大,假使一朝惹了當官的不悅,便是萬頃高樓大廈,說倒也就倒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我寫的時候,參考的地理區劃是《明史·地理志》以及《大明會典》,以萬歷十年十五省的區劃格局為藍本,注意,是藍本,然后在此基礎上架空!十五省的劃分和地理位置如實,可是下面的城鎮不管是格局還是風土人情,都跟歷史有出入,我知道有的讀者容易忽視我翻來覆去說了幾次的“歷史基礎上的架空”的字眼,習慣性的跳出來指正哪里寫的不對。然而我還是要說,這是架空!歷史大雜燴!沒有現成標準可以比照哦~! 以歷史為藍本,為的是讓大家更有代入感,不然我隨便說個ab城市行省的,大家也都十分茫然,今天發這個圖,是讓大家有個大體的格局框架,大約知道我說描述的故事發生在東南西北哪個位置。 歷史格局多變遷,即便是同一個朝代,早中晚期格局也有不少差很多的。 再者注意一下哈,我小說里經常出現的地點:山東省,格局也跟咱們現在的不同,面積非常大,可能包括一部分現代河北東北。再一個濟南府,我也是只借用了名字和現代格局…… 反正就是架空啦!哦,或者說平行空間的概念更容易理解,謝謝,么么噠,愛你們呦~ 第二十九章 轉眼幾個月過去, 仿佛喘口氣兒的工夫就到了二月間, 外頭寒風還似刀割, 杜文和牧清寒便要準備下考場了。 二月縣試、四月府試以及后頭的院試,這三次考試都過了, 考生才能取得秀才功名, 依照本朝律令, 可免除兩人名下一切房產經濟賦稅, 并可見官不跪。若是成績特別優異者,還能取得廩生資格,享受一月一兩、 米六斗的待遇, 是以無數人趨之若鶩。 若中了秀才,便可繼續往上考,參加三年一次的秋闈,只是這一回的秋闈卻是在明年。 肖易生名下共五名學生, 因著杜文等人的極力爭取, 今年竟都下場, 也是忙亂。 臨行前, 肖易生原本想再多囑咐幾句,可一看這些孩子俱都信心十足, 意氣風發的模樣, 話到嘴邊卻又都咽了回去。 也罷, 如今不管自己說什么他們都是聽不進去的了,倘若說的狠了,又恐影響發揮, 暫且如此吧! 再有牧清寒之兄牧清輝得知弟弟今年便要下場,喜得無可無不可,想到自家往上數八代都沒出過一個讀書人,只道祖墳冒青煙,連燒三天香。又包下城外據稱最靈驗的古剎名寺,請人求了平安符、吉祥如意符等諸多符,做了好大布施,喜的一眾和尚眉開眼笑,做法越發賣力,只恨不得將前世今生的修為都使出來。 他特命人快馬加鞭,連同這些個符一起,從濟南府拉了一車皮襖、大嘗乃至人參燕窩等名貴物品來,也不管用不用得上,連著新鮮年貨,只滿滿堆了整整兩個大車,另有一千兩銀票,叫弟弟隨意打點。 牧清寒看后哭笑不得,心道如今考試一事何等嚴苛,但凡與貪腐沾邊就是一個死,這些考官便是驚弓之鳥,斷斷不敢受賄,自己卻又去哪里花費? 再見那一車物品中竟還有單獨一個箱子,里面好大一張火紅狐貍皮,油光水滑,毫毛根根分明,拎起來一抖如同流水般盈盈晃動,便是有銀子都輕易買不到的好東西;再有諸多顏色嬌艷的布匹衣料并濟南府如今時興的首飾等物,眼見著全是年輕女兒家的用物。 牧清寒微愣,臉上微微發熱,喚進同來的心腹小廝問這些是做什么的。 那小廝原是牧清輝的心腹,聞言笑道:“大爺什么都沒跟小的說,只說替二爺備下的,二爺見了自然明白做什么用?!?/br> 牧清寒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忙攆他出去了。 他自己定定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后對著空氣傻笑許久,這才拍拍臉,手書一封,叫來人帶回去。 次日杜文見他神色有異,便問怎么了,牧清寒忙道沒什么,又拿出一個匣子,里面卻是切成片的一段老參,說:“最近雨雪不斷,空氣濕寒,考場又簡陋,保不齊炭火不夠,若是惹了濕氣或是著涼就不美了,有這參片撐著倒也能頂些用?!?/br> 杜文雖沒見過真人參,可也從書中讀到過,見這些參片的外形,便知道必然是上等好參,十分感動;只是他們如今關系親近,若鄭重其事的道謝,反而不美。 等他收了,牧清寒又干咳一聲,似乎是帶些局促的說:“兄長知我得你家諸多照拂,十分感念,本欲親自登門拜謝,無奈生意繁忙,著實走不開,便派人送了年禮過來,我也略添了幾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