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無非金銀財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誘,甚至給出更荒唐的讓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著徐相經營數年的勢力,奪回朝政大權了。 太上皇回歸,傅家、高家權勢富貴可保,這當然是很誘人的??杉幢惚睕鲈敢夥湃?,太上皇就能安穩回京,重掌權柄嗎? 伽羅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為何嘔血而死,八歲的皇子為何暴斃,卻總覺得,謝珩父子被壓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宮,絕非庸碌之輩。太上皇復位的事,應當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應,只做苦思之狀。 正自沉吟,忽覺地上多了道影子,抬頭就見岳華不知是何時趕來,手中長劍在握,劍尖抵在彭程喉間。 彭程對喉間的冰涼后知后覺,下意識往側面躲了躲。 劍尖如影隨形,岳華眼中仿佛結著寒冰,目光如刺,要將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變,似乎半點都不為被人窺破而擔憂,甚至顯得有恃無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衛這樣執劍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兩人對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繼而抬手捏住劍尖,緩緩將其拿開。 岳華劍尖虛指,目光卻還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憤恨,直至彭程走遠時,仍未收回。 伽羅冷眼旁觀,覺得這情形實在有趣,仿佛這兩位陌路人有過私怨似的。 然而也與她無關。 見岳華并無動身的意思,伽羅便是一笑,“咱們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沒繡花,似乎不值得細看?!辈淮廊A回答,便抬步走開。 * 次日清晨,岳華換了身尋常民婦的裝束,與嵐姑一道跟在伽羅身后,等待謝珩宣召。 議和的事由謝珩率鴻臚寺、吏部等官員去安排,伽羅安靜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將近,才聽外頭陳光道:“殿下請傅姑娘前往明光堂?!?/br> 伽羅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鴻嘉也站在門口。 他自抵達云中城后邊忙碌奔波,極少露面,此刻出現在屋外,晌午的陽光下,神色間的疲憊難以掩飾。伽羅低頭,還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時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從外面匆匆趕回。 他的身后烏壓壓的站著數人,為首的男子應是北涼將領,腰懸彎刀,趾高氣昂,脖頸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鴻臚寺的官員,后面則是北涼衛兵,陣仗不小。 伽羅沖杜鴻嘉行禮,微微抬眼,便見他也正瞧過來。 他抬了抬手并未說話,卻以唇形迅速道:“別害怕?!?/br> 伽羅詫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鴻嘉卻已轉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請吧!” 刀疤男人將伽羅渾身打量,鷹目之中有審視亦有戒備,繼而揮手,令四名北涼衛兵繞到伽羅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時節的風卻還帶著涼意,吹得枝頭花苞瑟瑟發抖。 伽羅緊跟著杜鴻嘉前行。 議和所用的明光堂內,氣氛倒不似伽羅所想象的劍拔弩張。 謝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慣常的冷清威儀,身后戰青帶劍而立,英姿勃發。對面坐著的全都是北涼人,為首那人三十來歲的年紀,方臉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態異于他人,衣著佩飾更為華貴,想必便是鷹佐了。 彭程久在鴻臚寺,跟北涼打過交道,見伽羅進門,便含笑道:“王子請看,人來了?!?/br> 鷹佐雙目灼灼,命伽羅近前掀開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頗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畫?!?/br> “傅姑娘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識珠,目光獨到?!迸沓绦χ胶?。 謝珩卻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眾人議和氛圍如何,他這輕扣明明動靜不大,卻霎時吸引了眾人注意,連鷹佐都不自覺的瞧過去,只是神態依舊放肆,道:“太子還有話說?”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記,西胡人也屢屢垂涎。途中幾番事端,王子或許也聽說過?!敝x珩示意杜鴻嘉和陳光退開,鐵扇遙指伽羅,“途中為護她周全,我方折損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見誠意?!?/br> 鷹佐道:“送來美人,自然是有誠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沒誠意!” 謝珩不為所動,“既是議和,細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議,何必著急?!?/br> 鷹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帶伽羅出去。見嵐姑和岳華緊隨在后,便高聲道:“等等!”繼而看向謝珩,“我們只要傅家美人,那兩個,太子送多了?!?/br> “她們是仆婦?!?/br>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婦?!柄椬衾湫α寺?,指著岳華,“那樣的女人,粗鄙魯莽,大煞風景,我們不要?!?/br> 他單獨挑出岳華,自然是看出她身懷武功了。 謝珩面不改色,“久聞貴國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沒,防不勝防,那女人練過功夫,可護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憂慮?”他冷峻的目光盯著鷹佐,唇邊挑起冷笑,滿含挑釁。 鷹佐放聲大笑,“婦人而已,怎會憂慮!”說罷揮手,放伽羅出去了。 * 明光堂漸漸遠了,伽羅跟著那刀疤男人左彎右繞,終至一處隱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雖不知議和的內情,看鷹佐的態度,顯然謝珩并未答應他們的漫天要價。甚至謝珩的表現都令她意外—— 虎陽關大敗后皇帝朝臣被擄,兵力折損嚴重,比起北涼虎視眈眈的大軍,這邊明顯是弱勢。萬一議和不成,北涼渡水南下,百姓立即會遭災厄。途中偶爾聽見隨行官員議論,大多都是抱了服軟求和的態度,可看謝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羅于國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圓滑逢迎和謝珩的不卑不亢,卻覺謝珩更為可敬。 思緒在重重的關門聲中被打斷,伽羅愕然回頭,就見屋門已被關得嚴實,那刀疤男人及衛兵們隔著門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嵐姑和岳華兩人。 隨后門外咔噠作響,她竟被反鎖住了! 伽羅與嵐姑面面相覷,微怔之后,緩步入內。 屋內陳設倒無甚奇特之處,甚至顯得簡陋,除了床榻桌椅,連坐香爐也不見。 岳華迅速掃過四周,道:“窗戶封死了?!?/br> 伽羅笑了笑,“既來之,則安之?!闭f罷,尋個椅子先坐下。 整個后晌,這宅院仿佛與世隔絕,除去送來飯食外,便沒有半點動靜。 至晚間新月初上時,院里才傳來腳步聲。陌生的北涼話齊刷刷響起,鎖子才落,門扇便被倏然推開,透隙而入的風吹得燭火猛然晃動,高大魁梧的身影隨之大步走進來,竟是鷹佐! 馬車轆轆駛過長街,兩側雜花生樹,暖風拂柳。融融春光之中,過往行人卻都面帶惶然,匆匆走過門庭冷落的商鋪酒肆,聽見馬蹄聲時迅速避讓在道旁,驚弓之鳥般躲開那些飛馳而過的報信士兵。 一個月前皇帝御駕親征,卻在虎陽關外被北涼擄走,數十萬大軍潰于一旦。 京城帝宮頓時陷入慌亂。 如今朝中雖立了新帝,可北涼陳兵在汶水之北,隨時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讓伽羅滿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這回隨同御駕親征,大抵也被擄走了。父親這兩年在汶北為官,北涼擄走皇帝后揮師南下,不幾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懸心。 可變故還是接二連三。 新帝登基沒幾天,東宮太子就派人千里飛馳南下,將她從淮南的外祖家帶回京城。新帝舊時就與祖父不睦,前幾年在淮南形同軟禁,處處被外祖父監看,更是仇怨頗深。她雖能乘馬車回京,沿途卻近乎羈押犯人的架勢,也不知是為何事? 伽羅眼瞅著流星馬消失在長街盡頭,嘆了口氣,掀開馬車窗牖。 “陳將軍,前面右拐可通往學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歲的少女聲音柔軟,日夜兼程的顛簸之后帶了疲憊,加之神情憔悴,瞧著甚是可憐。 那姓陳的小將卻絲毫不為所動,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br> “我不是回府,只是順路找個人,片刻就好?!辟ち_解釋。 那小將卻還是不許。 伽羅無法。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態度強硬,興許是有命在身,對自己頗為戒備,只好朝旁邊的婦人遞個眼色。這婦人是伽羅的奶娘,名喚嵐姑,圓圓的一張臉甚為和氣,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羅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將,竟得以破例同行。 ☆、103.大結局(上) 當天后晌, 謝珩查明刺客身份,得知他是太上皇昔日豢養的暗衛, 沒半個親眷掛身, 才會在太上皇暴斃之后,矢志報仇。宮城防衛森嚴,他沒能耐進去, 聽說端拱帝御駕前往鸞臺寺,便埋伏在回程必經之地,紋絲不動地凍了兩天兩夜,才瞞過清道的禁軍, 借機行刺。 對于當初箭射惠王妃車馬, 致使惠王妃滾落陡坡的事, 他也供認不諱。 謝珩盛怒之下, 喝令處以極刑。 端拱帝傷口處的毒被太醫調理了數日后拔除殆盡,但眼睛上的傷卻難以復原。右眼傷損得厲害,已全然失明,左眼初時也難視物,養了小半個月后,漸漸能瞧東西了,只是十分模糊, 也易疲累。 這些時日, 朝堂政務皆托付給謝珩, 有要緊大事需端拱帝決斷的, 謝珩便將奏折念給他聽, 再以朱筆批閱。 入宮探望問安的朝臣和內外命婦陸續來去,伽羅也時常進宮,同樂安公主、賀昭一道去陪著。她自知端拱帝心中芥蒂,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旁安安靜靜地瞧,偶爾也會將襁褓里的蓁蓁抱過去,拿個小銀鈴逗弄。 蓁蓁的乳名是謝珩所起,取其茂盛葳蕤之意,端拱帝說不上喜歡,偶爾也會抱一抱。 遇刺時的震怒,盲目后的暴躁,漸漸在親眷的寬慰陪伴之下化解,沒了如山的奏折壓著,端拱帝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多思多慮。因太醫時常說他思慮過重,憂思郁結損了肝氣,起初因失明的眼睛暴躁時還吐過血,段貴妃除了叫太醫精心調養外,特地找了樂伎,趁著天氣晴好時彈奏琵琶,助他散心。 時日一長,端拱帝也漸漸看開,除了要事過問之外,旁的皆托付在謝珩手中。 謝珩也不僭越居功,每日批過奏章,會挑些要緊的事奏稟端拱帝,碰見要緊大事,也會叫姜瞻等人入宮,同端拱帝一道商議。父子倆雖在伽羅的事上屢屢爭執,朝政上卻是同心,加之端拱帝膝下唯有一個太子,并無猜忌之心,倒是少見的和順。 次年五月,當初云中城里許給鷹佐的最后一撥銀錢送出,算是徹底清了舊賬。 北邊有蒙旭守著,固若金湯,西邊則是締盟過的西胡,暫無外患,朝堂之內也頗安定。先前推行的新政初見成效,比起父子最初接手朝政時的風雨飄搖,初露太平氣象。 端拱帝的目力仍未能恢復,視物頗為模糊,見此局面,卻還是欣慰。 待樂安公主與戰青的婚事辦完,趁著天氣炎熱,偷空往行宮去避暑。 …… 行宮在京城東南五十里處,是睿宗皇帝時建成,永安帝在位時翻修過一回。謝珩父子命苦,肩上擔子太重,晝夜為朝政cao勞,到如今才算能偷空來享受皇家福氣。 巍峨宮殿依山傍水,盛夏時節林木蔥蘢青郁,宇內氣清。 伽羅哄著蓁蓁睡下,便同樂安公主和賀昭出去騎馬散心。 謝珩卻應端拱帝之命,陪他去登山。 山勢平緩,因臨近行宮,道路特地修過,十分平整。 父子倆各穿家常衣裳,也不叫人跟隨,只隨意漫步。日頭已然偏西,遠山近郊都籠在微紅的光芒下,居高臨下地望過去,那河面都泛著粼粼金波。再往遠處,帝城宮闕藏在層層平林之后,謝珩目力頗佳,還能勉強看得清晰,端拱帝眼前卻籠著層霧似的,瞧不分明。 他嘆了口氣,望著朦朧遠處。 “先帝在時,我也曾隨他來行宮避暑?!倍斯暗劢鼇碓谥x珩跟前已極少以“朕”自稱,雙手負于背后,想起十來年前的往事,神色有些迷惘,“用過晚膳,先帝帶著我們兄弟二人登山,也曾站在山腰吹風散心。那時也是這般風景,山川巍峨,流水秀麗,遠處有人家炊煙升起,背后則是京城。你猜,那時我作何感想?” “父皇是皇祖父的長子,又有才干抱負。那時必定在想,江山壯麗,百姓安居,父皇躬逢盛世,必當有一番作為?!?/br> “其實先帝在時,朝堂上已有許多弊端?!倍斯暗壑毖圆恢M,“我就想,倘若先帝將這江山托付給我,假以時日,我必會勵精圖治,創出盛世,令萬世稱頌?!?/br> 彼時的豪氣在此時想來,恍如隔世。許下那番心愿后不久,他的處境便日益艱難,終至爭儲失利。經數年蟄伏,費盡心血,才能重登帝位,主掌天下。 端拱帝喟嘆一聲,瞧向謝珩,“而今你站在這里,作何感想?” “兒臣與父皇同心?!敝x珩眉目俊朗,衣衫飄然,“如今內憂外患暫時消了,正是休養生息,厲兵秣馬的時候。兒臣必會盡心竭力,輔佐父皇肅清朝堂,還百姓以清平盛世?!?/br> “我期待看到那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