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低低的議論聲漸行漸遠,伽羅神色未變,只握緊嵐姑的手,“我們回吧?!?/br> 伽羅見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經入夜,屋里卻稍覺悶熱,伽羅浴后渾身舒暖,便推開窗戶望外。對面的閣樓上燈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著謝珩和隨行的官員。此時隱隱有爭執聲傳來,隨行的侍衛嚴守在門外,不許旁人靠近。 嵐姑道:“方才出門時就聽見他們在爭執,這會兒竟還沒消停。姑娘別站在風口,當心受了風寒,路上難受?!?/br> 伽羅依言關上窗扇,“皇上登基倉促,太子這些年在淮南遠離朝政,朝中人心各異,東宮根基不穩,難以服眾也是自然的。嵐姑,我今日在車上想了想這議和的事情,心里實在沒底。先不說鷹佐為何要我過去,單說他們若議妥了,會怎樣安排?” “議妥了,咱們老太爺就能回來?!碧崞疬@茬,嵐姑眉間憂愁更深了。 兩國議和,那鷹佐卻非要伽羅這么個小姑娘過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羅能全身而退便罷,若是她被北涼帶走了,該如何是好?或者兩邊談不攏打起來,她一個姑娘家,豈不危險? 伽羅卻搖頭,低聲道:“若是老太爺回來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來?這些官員們恐怕有不少盼著他回來,可太子會愿意嗎?這一趟議和,還不知結果會如何。到時候祖父和父親的處境就更難說了?!?/br> “難怪!”嵐姑忽然喃喃。 “什么?” “剛才我出去的時候碰見個人,看起來官位不低,跟我探問姑娘和那鷹佐王子是否相識。我沒敢說,搪塞了過去?!?/br> “是哪個人?” 嵐姑將他容貌描述過了,又將所穿的衣裳裝飾也都說了。她本就是個心細的人,事情關乎伽羅,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記了容貌,就連身上的細微裝飾及衣裳花紋都記住了。 伽羅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紋和腰間配飾,想必是鴻臚寺的人。咱們還不知底細,往后任何人問起,都得搪塞過去?!?/br> 嵐姑應命,眼瞧著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趕路,便同伽羅早些睡下。 次日依舊匆匆趕路。 謝珩很忙,晌午用飯的間隙里,還有飛馬來報消息,請他處置事務。 伽羅縱有無數疑慮,目下還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飯,正要回車中時,迎面卻碰見了昨日嵐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紀不到四十,長相倒是挺斯文,見著伽羅也不擺官架子,只是道:“這位就是傅姑娘?” 伽羅詫異。 她自登程以來,因謝珩不欲為人所知,時常戴著帷帽,極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張揚身份。眼前這人哪怕偶爾能瞥見她的面容,怎會認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禮,端然應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與令尊相識,常有來往,尊府老太爺做壽時也曾見過姑娘。不想轉眼數年,姑娘都這么大了。這一路馬車顛簸,姑娘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懷,一切都習慣?!辟ち_含笑回答。因對此人并無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話音才落,忽聽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見太子詹事韓荀走了過來。 “殿下吩咐稍后啟程,陳光——請傅姑娘上車?!表n荀毫不客氣的打斷兩人,朝那人做個請的姿勢,各自回隊伍準備啟程。 伽羅就勢走開,心中狐疑,便向陳光道:“勞煩陳將軍,方才那是何人?看韓大人的樣子,似乎不愿讓我跟旁人多說話?!闭f罷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鴻臚寺卿,彭程。殿下吩咐過,議和事關重大,不可旁生枝節?!?/br> “多謝?!?/br> 鴻臚寺卿這個人伽羅倒是有點印象。先前過年時,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親說話,外頭忽報有人來訪,正是此人。 聽父親說,彭程是當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門生,手段圓滑,極擅逢迎。伽羅的祖父與徐公望都是當年極力相助永安帝奪位的人,靠著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榮不求權勢,與徐公望處得頗和睦,彭程因此對傅家也頗殷勤。 ☆、80.080 洛州春.色正濃, 柳繞長堤, 鶯飛檐下。 自戎樓抵達大夏國境后,謝珩為免生出意外, 除了遣將領帶人迎接護送, 暗處亦安插人手隨行,確保無虞。是以戎樓的行程,在數天之前, 已傳到了伽羅耳中。 對于這位外祖父, 伽羅滿懷好奇。 戎樓抵達的當日, 李鳳麟親自將一行人接入白鹿館中安置。外邦國相自需禮遇,安排在了謝珩曾住過的紫荊閣,隨行的西胡使團則安排在紫荊閣抱廈及四周數處閣樓。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鴻臚寺卿和禮部侍郎帶隨行的人住在一處,傅良紹雖說功勞不小, 到底沒了官位, 加之有伽羅在此,便安排在伽羅所在的劍南臺,離西胡使團不遠。 李鳳麟引著戎樓走向紫荊閣時, 伽羅正站在屋前觀望。 ——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過跟戎樓的關系,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間人影綽綽,李鳳麟身側那人身量頗高, 穿著鴉青色的長衫, 朗目高鼻, 蓄著兩寸長的胡子,頭上戴一頂帽子,飾以朱紅寶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頂帽子,再沒半點能夠彰顯身份的飾物,然渾身沉穩氣度,依舊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卻格外端方,仿佛閑庭信步,邊走邊同李鳳麟交談。 將近劍南臺時,戎樓的目光便往這邊瞧過來,李鳳麟亦往這邊看了一眼,隨后,一行人便往這邊繞過來。 春日陽光和暖,白鹿館里迎春連翹開到尾聲,紫荊卻正熱鬧。 朱漆屋檐下,十五歲的少女正當妙齡,春衫單薄,眉目如畫。她的身側,則是穿秋香色團花衣裳的譚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夾雜了銀絲的頭規規矩矩盤起,興許是身子不適,艷陽之下卻戴著暖帽,雖質地單薄,卻將額頭護著,正中間鑲嵌綠寶石。她單手拄著拐杖,迎風而立,腕間唯有老銀鐲子,花紋繁復細密。 戎樓當然認得那鐲子,心里嘆息一聲。 當年別去,轉眼已是三十年的時光。他后來探得她的消息,追問南風的下落、伽羅的處境,往來的信件已裝滿檀香盒,卻始終未見過面,誰知再見面,當初明艷照人、聰慧果敢的族長已露出顫巍巍的老態,他也成了年過五旬的老頭。 容貌雖易,氣度卻沉淀下來,那雙眼睛里沒了當時的明亮波光,望之卻令人心安。 戎樓緩步上前,不待李鳳麟開口引薦,雙手交疊在胸前,躬身行禮。 譚氏微笑了笑,將拐杖遞給伽羅,亦端莊回禮。 待譚氏直起身,戎樓才緩緩站直,瞧著譚氏,露出個頗溫和的笑意。 李鳳麟微愕,卻沒開口打攪。 旁邊伽羅早已得了譚氏指點,雙手交疊,深深行禮。戎樓只點了點頭,伸手將她扶起,這才向李鳳麟拱手道:“使團的事,有勞刺史大人費心?!?/br> “國相閣下客氣?!崩铠P麟拱手一笑,因見戎樓待譚氏客氣,便頷致意,旋即帶使團眾人前往紫荊閣安置,留下傅良紹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鳳麟才吩咐身邊長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劍南臺中,譚氏將戎樓親迎入內,也未關門扇,請他和傅良紹入座,由伽羅親自沏茶捧過去。 茶是李鳳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纖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樓接過,道:“對著那些信,想象過伽羅的樣貌,也叫良紹畫過像,誰知道見了面,比我想得還漂亮——比你年輕的時候,也好看許多?!彼聪蜃T氏,見她笑著點頭,續道:“南風也是這模樣?” “南風在這個年紀,長得不及伽羅高挑。不過眉眼很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弊T氏招手,示意伽羅在她旁邊坐下,嘆了口氣,“那年我剛接到你的消息時,伽羅也才六歲,南風曾說要去西胡見你,終究……不過他那兒有南風的畫像?!彼聪蚋盗冀B。 傅良紹坐在戎樓身側,聞言道:“還在丹州的住處,不知是否還完好。到了京城,畫幾幅給您看?!?/br> 戎樓頷,瞧著伽羅,滿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時分,因李鳳麟設宴來請,才帶著傅良紹去了。至宴后歸來,伽羅已回屋歇著,燭光昏暗,唯有譚氏那間屋門敞開,明燭高照。 戎樓自知其意,走過去輕扣門扇。 里頭譚氏已聽見動靜走過來,請他入內。 白日里因有眾官和傅良紹、伽羅在場,戎樓和譚氏皆是平和之態,加之戎樓初見伽羅心里高興,整個后晌氣氛都頗融洽,曾是至親夫妻的兩人也似全無瓜葛,不曾提及半點舊日之事。 此刻燈下相對,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戎樓瞧著譚氏,神情頗復雜。 當年各自的經歷,雖未細說,從信件在只言片語中,大約能推測出輪廓。 關上門窗,沏一壺茶,戎樓才緩緩開口,“這回陪著伽羅到京城,倘若事成,還回西胡嗎?” “不回了,”譚氏一笑,“南風不在,伽羅身邊沒個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們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許也有耳聞,單憑伽羅,怕是防不住他?!?/br> “這條路很艱難。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執意求娶,有我撐腰,端拱皇帝會礙著諸多考慮同意,卻絕不會是出自本心。但將來呢?等他國中強盛,無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兩國依舊交好,對于伽羅,他仍舊不喜?!比謽怯U著她,“伽羅心意已決?” 譚氏頷。 “那么將來,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這皇位來得艱難,必定看得比性命還重??v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讓傅家的血脈記入宗譜,承襲他妻兒性命換來的皇位,你覺得,他會愿意?” 這確實是個難題,譚氏即便從未跟伽羅提過,卻也含著隱憂。 桌上擺著南邊加急送來的新鮮桑葚,譚氏挑幾枚送到戎樓跟前,緩緩道:“伽羅曾跟我說過一句話,應當就是她的心思。她說,如果不是鐵板釘釘的絕路,如果有圓滿的可能,為何不去嘗試。哪怕最終未必能得償所愿,爭取過,經歷過,也能無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終會歸入黃土,我們所有人,卻還是盡力往前走,期許美好的結果?!?/br> 戎樓一怔,“這是她說的?” “是她說的?!弊T氏頷,“這孩子幼時承教于南風,后來又跟著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會說出這樣的話,連我也意外。但也可見,她確實不愿輕易舍棄太子?!?/br> “既是如此——”戎樓沉吟片刻,道:“我們便依了她?!?/br>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實你們性子很像,連南風也是?!?/br> “很倔,是不是?” “是講道理的倔,所以讓人沒法阻攔。其實——”戎樓頓了頓,似是猶豫,將譚氏瞧了片刻,見她眉目慈和平靜,仿佛月出天山,清蕩坦然。他將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時她不經意間遞給他的野果。 “其實當初離開時,我曾后悔娶你?!比謽乔浦T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預料,“過了幾年,又后悔當時不該離開?!?/br>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離開?!?/br> 火苗晃了晃,譚氏拿起銀剪,去掉一小段燭芯。 “我也是?!彼f。 “不后悔嫁給我,是為南風和伽羅。不后悔南下,是為他?!比謽窍肫鹋f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給南風取名時,我只覺得好聽,并沒多想。后來進了王庭,翻閱許多書,就又想,為何不是取名北風。畢竟,他是南邊的人?!?/br> 這話令譚氏失笑,“那時候還年輕,見笑了?!?/br> 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那是高探微曾教過她的句子,當時礙于長命鎖的祖訓,違背心意嫁給戎樓,年輕氣盛,又覺出宿命的悲苦,才會起那樣的名字。而今回想,卻是五味雜陳。 譚氏最終嘆了口氣,“這輩子,我愧對于你?!?/br> “我心甘情愿?!?/br> 譚氏微愕,從戎樓溫和的眼神中察覺出一絲光芒,經歲月沉淀之后,尚未泯滅消逝的余光。她卻已承受不起。遂低頭掃了掃膝頭并不存在的灰塵,而后添茶。 戎樓卻又道:“他如今還好?” “流放到西南邊,恐怕時日無多?!弊T氏道。 “想救嗎?” “不必?!弊T氏搖頭,“早年他不聽勸阻,對皇上無禮時,就已埋下因果?;噬显谀菢拥睦Ь忱锇玖诉^來,不提他的心機,志氣終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環,換他到了困境,能否撐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無力?!?/br> “那么——等他離去,伽羅前路順暢,你……還回西胡嗎?” “不回了。我說過,不后悔?!?/br> 屋內頗安靜,風過紗窗,索索作響。 戎樓將她覷著,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