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鵝黃色裙擺像一朵盛開的花,在東廂房一角一閃而逝。蘇令蠻已經進了房門了。 “砰”一聲,房門被利落地關上了,如一記閃亮的耳光刮在蘇蜜兒臉上,讓她登時有點想炸毛。檐上一只棲息飛鳥,“啾啾”叫了兩聲。 蘇珮嵐拍拍她肩:“夜了,趕快歇了吧?!?/br> 蘇蜜兒目光閃了閃,翹著下巴輕哼了一聲,轉身便率了丫鬟去了剛剛便指定的房間。蘇珮嵐搖頭并不與她計較:“走吧?!比艘哺г诹宋鲙块T后。 ~ 東廂房內。 小八率先將燈點了,不大的房間,卻收拾得妥帖細致,處處透著閨閣女子的氣息。 兩扇落地插花素屏,隔出一間小更衣室,黃花梨八寶紋拔步架子床,床前落地方幾上一盞琉璃宮燈,沿窗一道長幾,筆架、硯臺、宣紙俱全,東墻上一副紅梅傲霜圖,四足兩耳琺瑯雕花香爐,香爐上一片冷寂,確如玉笛所說:房間打掃得極是干凈。 房間看上去空出未久,處處還留著上一任主人的痕跡。 包括梳妝臺前那柄鎏金水銀手耙鏡,蘇令蠻眼尖地認出來,當初婉兒那就有一柄,稀罕得跟什么似的,她極是眼熱,可惜據傳是西洋來的洋貨,極是難得,大舅舅人脈這般廣,竟也是搜落忍,此時卻被人渾不在意地留在了原處。 蘇令蠻伸手拾了起來,“當初在婉兒那,我頭一回見到,還以為是照妖鏡?!?/br> 言語中頗有些唏噓。 綠蘿看出了點苗頭,關切地問:“二娘子可是想家了?” 蘇令蠻搖頭:“阿娘如今很好,家……沒什么好想的?!?/br> 話雖如此,可到底千里迢迢,寄人籬下,從人到物,都已經不是慣常模樣。 蘇令蠻縱是嘴硬,可過去記憶里浮光掠影般的快樂片段,在此時也顯得格外美好而珍貴起來。 不過她不是喜歡沉湎于這些瑣碎情緒之人,干脆俯身幫著小八和綠蘿將廂房重新收拾整理一番,東墻上的紅梅傲霜圖揭下來,換成她親寫的一副狂草上去,兩耳香爐內重新熏上安神醒腦香,種種改動,不一而足。 不一會,上一位主人殘留的閨閣氣便漸淡了許多,整個房間去了nongnong的脂粉氣,顯得更清雅干凈起來。 蘇令蠻一屁股坐到了黃花梨椅上,習慣地伸手拎了幾上茶壺倒,晃了晃:空的。 小八無奈地撓了撓腦袋:“這來了許久,熱茶也沒能喝上一口?!?/br> 肚子還鬧起了蝗災。 所以啊,嘴里說的再動聽,落不到實處,都是虛的。 蘇令蠻伸手便彈了她一個栗子:“我們來這,可不是享福的?!庇袩岵枳詈?,沒熱茶也無礙。 正笑鬧著,門外偏傳來一陣輕巧的扣門聲:“小娘子可在?” 綠蘿連忙開了門,玉笛領了拎著食盒的小丫鬟進了來,一邊還笑著道:“小廚房的人都睡了,硬是讓夫人給派人挖了起來,只那新鮮的菜也著實剩不下什么,便隨便撿了幾樣燒,小娘子莫嫌棄才好?!?/br> 可隨著食盒內一樣一樣擺出來的菜,小八沒忍住地張大了嘴巴,使勁咽了口口水。 玉笛這話著實謙虛,擺出來的幾樣雖比不上翅參鮑肚珍貴,可也是珍饈佳品,各色一小碟,分量不多,可卻是賣相極美,也不是糊弄著出來的——相比較定州那邊大碗大菜相比,此地便是連菜,都透著股京畿人的驕矜與傲慢。 蘇令蠻伸著拈了塊脆皮豆腐,薄薄的一層酥皮,外面煎得噴香,一口咬下去內里軟嫩地像是要立刻化了去,滿齒留香。 一小碟,才四塊。 她伸著的筷不由快了些,只覺得京畿人雖然好一個甜口,菜品卻是研究到了極致,相當之美味可口。玉笛見此,滿意地頷首告辭,順手將食盒一并留在了此處,并囑咐小八明日一早記得還給小廚房。 小八笑盈盈接了食盒過來,兩手相接時,袖中滴溜溜便送了個香袋過去,玉笛面色未變,半敞的袖口一攏,手心在袖里掂一掂,心中便有了數。 “今日也夜了,不然本該帶著諸位小娘子去拜一拜老夫人,認一認親的?!?/br> 小八打了個哈哈,“老夫人怕是睡得早,不然我家小娘子無論如何都要去探一探她的?!?/br> 玉笛返身領著人往門外走,小八亦步亦趨地送出門,只聽她閑聊似的道:“我家夫人重規矩,入門二十多年來,皆是每日辰時起,三刻便至了老夫人那,是頂頂孝順不過的?!?/br> 這便是提點了,小八豎著耳朵聽得認真。 玉笛一邊說了些國公夫人的小癖好,一邊將鄂國公府內的一些情況介紹了個大概,俱是些不痛不癢的消息,可對于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的蘇令蠻來說,卻已經算是撥云見日了。 鄂國公府分三房,雖說老國公已經仙去,可老國公夫人尚在,是以并未分家。 大房便是現任國公爺,為老國公夫人的嫡長子,為人最是寬厚中正。而內宅要事,如今大半在國公夫人手上,還有一小半——在三房夫人手中。 “三房?” 小八不禁好奇地問出了口。 玉笛嘆了口氣:“老來子老來子,老來疼幼子?!?/br> 老夫人自然是更疼愛三房的,連到三房夫人也愛屋及烏地怕被人暗地里欺負了去,是以將鄂國公府的小半個管家權也交給了三房夫人,美其名曰協同合作,將鄂國公府發展的更好。但一山不容二虎,自古這涉及到女子的管家權,便不是那么簡單之事了,何況這三房夫人仗著老國公夫人的勢,經常明里暗里地打壓國公夫人,兩人總有一斗。 “二房呢?” 玉笛手指壓唇,露出個噓的表情,原來這二房并非老國公夫人的親子,而是老國公一個姨娘生的庶子,向來被老夫人視若無物,在整個定國公府向來跟個隱形人似的,夾著腦袋做人。 小八聽了一耳朵的不痛不癢,回去便與蘇令蠻講了一通,有些是早前便打聽過了知道的,有些細化的,比如三房和大房之間的不合,卻是頭一回知道的。 蘇令蠻拉了拉腿筋,將麇谷居士教的動作做了兩回,才撇手放下來,若有所思地道:“大房與三房的不合,玉笛也與你說了?” 小八點頭:“說了?!?/br> “倒是有些奇怪?!?/br> 論理,不過是一點子銀兩,作為國公夫人身邊明顯還算得力的丫鬟,眼皮子還不至于淺到如此程度,會將家中不合吐露出去,除非……這事是明擺著的,完全遮掩不住,或者干脆就是被授意了的。 那么,玉笛到底屬于哪一種呢? 那邊玉笛回了正院,蓼氏一邊啪啪啪往臉上抹雪花膏,一邊問:“都辦妥了?” 玉笛福了福身:“辦妥了?!?/br> 她袖子一抖,從里邊抖出個圓溜溜的香囊過來,囊袋上還繡了朵牡丹花,“這是蠻小娘子身邊的丫鬟給奴婢的?!?/br> “哦?”蓼氏撩起眼皮,半晌點了點頭:“還算是個機靈的?!?/br> 第96章 百廢待興 即便到了鄂國公府, 蘇令蠻每日清晨該做的,還是要做的。 只是鍛跑的話已經是施展不開了, 整個碧濤苑還沒有她攬月居一半大, 與蘇珮嵐幾人對門對面的,她便將跑步改作了打拳, 幾套拳法下來,天還是蒼黑的。 糞水車轆轆駛過北角門, 已能聽到“倒夜香”的叫喚, 蘇令蠻揩著汗, 又在床頭掛著拉了會筋,直到感覺全身蘇醒一般地舒展開來, 才不無遺憾地停下來:“地方還是太小了?!?/br> “二娘子還當在咱們定州呢?剛剛大廚房的小路子就說了,光咱們這一個小院子,便是在長安西城去買, 沒個五六千兩銀子也下不來?!?/br> 小八一邊步履飛快地拎著個直冒熱氣的大木桶進門, 一邊哼哼道。綠蘿上前搭了把手, 兩人將木桶往地上一放, 小八才揩了揩臉上滴答的汗道:“可累死奴婢了。咱這碧濤苑太遠, 哪哪都不方便。在北角門這的犄角疙瘩, 一般人都不愛來, 聽聽一早上那收糞水的聲音, 可真是……” 綠蘿也做了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你們可別看我?!碧K令蠻聳了聳肩:“小娘子我如今就是個馬前卒,哪一日當真發達了,再帶著你們雞犬升天去?!?/br> 照他們定州, 這北角門通常都是下人住的,畢竟每日一大早都要收糞水,熏了人不可好。 不過只看鄂國公府,屁大點的地方,住了三房人,每房都還開枝散葉,小主子們那都還丫鬟婆子一大堆,能騰個地兒出來給她們幾個就不錯了。 小八笑著“哎”了一聲,遞了塊巾帕子來。 蘇令蠻漱口揩完牙,伸手接了道:“也不是沒好處,這地方遠,清凈,還有個小角門,出入方便?!?/br> “二娘子說的極是?!?/br> 綠蘿也贊同。 小八拎了這么一大桶熱水,蘇令蠻見有剩的,干脆除了衣,躲到屏風后將全身囫圇著擦了個遍,自昨日將就著用冷水擦洗后,這滿身的塵氣才覺得被滌蕩干凈了。 這時小八對著薄薄的包袱皮為了難。 為了路上方便,二娘子便只帶了三套換洗衣裳,這哪一套穿了件老夫人,也都顯得不夠隆重。 蘇令蠻卻已經快人快手,拎了那件耦荷色漳緞織長裙,天青色半袖披上,小八幫她理了理裙擺:“是不是太素了些?” 縱這般黯的色,在蘇令蠻白瓷般的皮膚上,都顯得明亮了許多,婷婷立著,反有種格外溫柔的嫻靜。 “無妨,今日我們是去認親戚的,若太隆重了反倒失了親近?!?/br> 還有一層,蘇令蠻沒說出來,綠蘿卻品出了那么點意思,若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不小心招了誰的眼睛豎了敵,反倒不美。 后綠蘿干脆便幫著梳了個中規中矩的雙平髻,兩側環髻松松垂下,點綴上幾朵還帶著點露珠的丁香花,眉眼間股子清艷的勁兒一下子收斂了許多,卻更顯得靈動活潑,如一朵枝頭俏生生的迎春花,憑空小了一些。 蘇令蠻執著那耙鏡,眼睛笑得瞇成了一彎月牙,樂滋滋地想: 雖說地方是有點小,可有這面時時能將她絕頂美貌照清楚的西洋鏡,她也就不嫌棄啦。 滿足來的不合時宜。 小八“噗嗤”笑了聲:“二娘子,莫照了,從昨晚上到今天,這鏡子都快讓你照禿嚕了?!?/br> 蘇令蠻丟了個白眼過去,可即便如此,這白眼也顯得格外生動:“禿嚕就禿嚕,我就愛了怎么著?!?/br> 綠蘿不參合她們之間的逗趣,對著院子兩邊幾乎同時亮起的燈道,嘆了口氣:“都不容易啊?!倍歼@么早起,怕是一晚上便沒睡好。 蘇令蠻倚著門檻,天際蒼黑一片,潑墨一般不見星月,她懶懶道:“人上人,哪里是好做的?!?/br> 蘇蜜兒與蘇珮嵐,一個嬌蠻一個謙讓,縱萬般手段,可目的是如出一轍的。 綠蘿側目看去,只見女子柔美白皙的側臉微微繃著,下巴抿成一道倔強的弧度,雙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問道:“莫非二娘子就不想做人上人?” “想?!?/br> 蘇令蠻嗤了一聲,交叉的雙腿換了個個:“但也沒那么想?!?/br> “如何說?” 清晨的涼風嘩嘩地刮過道旁的青竹,帶起沙沙的響聲,蘇令蠻摩挲了下肩,才嘆了口氣:“我這人,頂頂自私,最愛自由,又過分自尊,只喜歡輕輕松松歡歡喜喜地活著。那些個麻煩事不來找便最好??扇魬{著這么點根基,想要做那人上人,可不是要拿命去掙?縱不拿命,拿許多的生不由己、自尊自由去換?” “那我還不如就躺平了呆著呢?!?/br> 綠蘿發現蘇二娘子眼里有點傷心,美人這一點點的傷心,仿佛帶著點拗勁要鉆入人骨頭縫里,讓人忍不住想將天下最美好之物都奉上給她。 她登時有點明白周幽帝烽火戲諸侯的心境了。 蘇令蠻回頭看到她面上神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作甚擺出這苦樣兒來?不過幾句閑話,世上誰能活得一點沒磕絆的?” 雖說來京城并非她初衷,可換個角度想,這里有最繁華的國都,有最講究的飯食,還有各種稀奇玩意兒,她來了也不虧。便幕后之人再手眼通天,可最近的消停也讓她明白了一件事: 對方有顧慮。 鄂國公府可不是定州的從七品芝麻官,能讓人兩個手指頭便隨便捏了,那人要是再想繼續對付她,恐怕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