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邱宇心中苦澀,臉上不由帶了點出來,這是要他賣身為奴了?大梁朝雖比前朝開明,可奴仆的地位依然低下,身家性命全由不得自己,他憑手藝吃飯行醫,歷來受人尊敬,一日化良為賤,日后便是遭人踐踏了。 蘇令蠻見他面上不情愿,忍不住“嘖”了一聲:“邱大夫,做人可不能貪心啊?!彼嵝阉谘矍暗睦为z之災。 邱大夫面色一凜,忙低下頭顱:“邱某自愿簽下賣身契,可賤籍不傳,只邱某這一代止?!币馑际遣贿B累后代了。 “可?!?/br> 兩廂立契,筆墨早已備好,待邱大夫簽好身契,小八便迅速地收起,打算明日一早便去官府立契。 邱大夫面色如土,一把胡子都憑空黯了顏色。 蘇令蠻笑道:“邱大夫大可不必如此喪氣,阿蠻可不是那苛責人的主家,身契之事,出了我這屋,再不會入旁人耳。只一樁,我要你的忠心?!?/br> “可行?” 邱大夫沉默良久,方應了下來。 小八帶著蘇大夫去客院休息,待人走遠了,綠蘿才忍不住問:“二娘子當真要將邱大夫留在身邊?” “邱大夫這人有些本事,心眼不太壞,殺之可惜。有這奴契在手,總能制約一二?!碧K令蠻沉吟道:“做生不如做熟,不如還讓邱大夫呆在濟民藥鋪,若那人還尋了他,我也能有個防備?!?/br> 蘇令蠻眼里揉不得沙子,可也不是那不知變通之人。 麇谷居士那是閑云野鶴,想一出是一出的不羈名士,不知何時便會提箱子走人,蘇令蠻總不能事事勞煩于他,雖說最近日日都跟著居士學針灸藥理,可也不過習得些許皮毛,艱深之處,是完全沒譜。 有邱大夫在身邊,若居士走了,她也還能接著學習藥理——藥理一道,博大精深,這么些日子下來,她早學出了興趣。 綠蘿不再問,蘇令蠻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可叫人將花mama交代的幾人都提了出來?” “已經按照二娘子指示,全數關進了柴房,明日讓人灌了啞藥遠遠發賣了?!碧K令蠻對這一刀切的方法并無異議,也不再有興趣繼續審問下去,對方既然行事如此謹慎,這些個小嘍啰再問,也問不出什么。 “成,你也累了。便去休息吧?!?/br> 蘇令蠻又打了個哈欠,強撐著精神跑了湯浴,連雪膚膏都沒抹,任頭發濕漉漉地披散著,便睡了過去。 小八自客院回來,便見到綠蘿小心地拿著塊巾帕揩拭著二娘子的濕發,動作輕柔而笨拙,眼淚便忍不住盈了眶:巧心也一貫如此,她總是最細心最貼心的那一個。 綠蘿比了個“噓”,小八咽下哽上心頭的痛楚,在榻旁的琉璃燈上罩了層灰紋布,房間登時暗了許多。她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我來?” 綠蘿搖頭,將這小丫頭趕去了外間。 窗外沉沉的月色照進來,小娘子眉間微蹙,仿佛蘊藏著無限心事般睡得極不安穩。綠蘿輕手輕腳地將其頭發揩干,擦上居士配來的各種瓶瓶罐罐,雪膚膏也細細抹了一層,才俯身將蘇令蠻一把抱了,放到架子床上。 衾軟床安,似乎是聞到了熟悉的氣息,蘇令蠻眉目舒展開來,無意識地一把揪住軟綢被角,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 綠蘿嘆了口氣,掌燈去了外間,睡到了值夜的塌上。 一夜無話。 待蘇令蠻一覺醒來,綠蘿已經將事都全數處理好了,該灌啞藥的灌啞藥,發賣的發賣,竟是沒讓她cao一點心。 蘇令蠻如常鍛煉跑完,再回房拉筋,口中直贊嘆著:“我是真覺得,楊郎君可是做了回賠本的買賣,竟然將你讓給我了?!?/br> 綠蘿莞爾:“主公身邊能人無數,奴婢這……委實算不了什么?!?/br> 蘇令蠻換了個腿繼續拉:“反正我覺得你特別特別好?!碧貏e兩字加了重重的鼻音。 綠蘿嘴角翹了翹,一雙細長眼滿是細碎的笑意,房內幽幽的佛曇香繚繞著,小八敲門進了來,這一夜她顯然沒睡好,眼里還有紅血絲,進門便問:“二娘子今日可是要去春日宴?” “不去?!碧K令蠻搖頭:“對方設好了陷阱等我,此時去不是送菜么?” 小八點頭稱是,綠蘿也覺得前兩日連連出了好幾樁事,不去更穩妥。 蘇令蠻一通鍛煉下來,重新沐浴更衣,換上了簡便的裙裝,便步履飛快地跑去了正房。如今蘇府的釘子都拔得干凈,她也不怵留正房吃朝食了。 鄭mama喜笑顏開地候在門口,正房門關得嚴嚴實實,蘇令蠻詫異地看了看天:已經辰時,照往常阿娘早該起來了。 “二娘子來了?”鄭mama笑瞇瞇地打了個招呼,“再等會啊,夫人老爺還沒起?!?/br> ——阿爹宿在了阿娘這? 蘇令蠻震驚地差點忘了言語,早年每逢初一十五,阿爹還愿意做個樣子,可自從阿娘長年累月地沒有消息,他便干脆連面子工程都不做了,初一十五點個卯,便該睡姨娘的睡姨娘,該喝花酒的喝花酒,權當阿娘是個養家的老媽子和擺設了。 “昨兒個夜里,是刮了什么風?”她忍不住問出來了。 “二meimei,你也莫說大jiejie挑你錯,哪有做兒女的管到父母頭上的?” 蘇令蠻忍不住對天翻了個白眼,卻見長長的游廊轉角處,當先一人直直撲入眼簾。蘇令嫻一身紅裝,輕如薄翼的大袖明衣,時下流行的水紅緞子齊胸襦裙,胸開得略低,露出胸口的一段瑩白,配上紅唇,極抓人眼球。 小八偷偷湊近,與綠蘿耳語:“綠蘿jiejie,我怎么瞅著……這大娘子學咱二娘子穿紅裝???” 綠蘿難得刻?。骸翱刹皇??就是臉長得太寡淡,撐不起來,讓人光注意那身衣服和皮rou了?!?/br> 蘇令蠻聽得“噗嗤”一笑,忍不住點了點她鼻子:“促狹?!?/br> 綠蘿這話雖刻薄了些,倒也不失為大實話。 蘇令嫻長相清麗有余,艷色不足,便描了紅唇,也似照貓畫虎,全然不是那個意思。若照往常素凈了扮,還能稱一身纖纖氣質,清新脫俗,如今卻是只見羅衣不見人,被這艷紅壓了一籌,初看扎眼,再看卻是立時記不起來長相了。 “大jiejie這樣,冷不冷?穿這樣……可是要去相看人家?”蘇令蠻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蘇令嫻驀地緋紅上臉,羞惱道:“二meimei小小年紀,莫總要將相看嫁人掛在嘴邊,不雅?!?/br> 她視線落在蘇令蠻隨意穿著的一身素淡舊衣上,心里卻不是滋味極了:她為了這身打扮,特意早起了一個時辰,從發釵到妝容,務必一絲不茍嚴格要求,沒料到蘇令蠻便是不打扮,就能與自己齊平了。 對這動輒要教訓自己好顯擺自己尤其有教養的大jiejie,蘇令蠻自是不知其心里都倒翻了酸漿,直冒酸泡,撫掌大笑道:“啊,meimei知道了,大jiejie莫非是想著能見鎮哥哥,才這般歡欣?” 心底卻是門清:她這大jiejie如今換了目標,這身艷麗暴露的打扮,必是沖著那天上有地下無的岫云楊郎去的。 蘇令嫻被調侃得發怒,正要說話,卻聽一聲呵斥從里傳來: “阿蠻!你這都說的哪家話?可有一點小娘子的樣兒?!” 蘇令嫻得意地朝蘇令蠻挑挑眉,扭著腰肢迎了上去:“父親?!?/br> 蘇護一邊披著袍子,一邊出了房門,不置可否地應了聲,見蘇令嫻殷勤切切,視線在她身上轉了一圈,臉立時黑如鍋底:“嫻兒,你怎打扮得這般不莊重?” 蘇令嫻馬屁沒拍到,還落了一頓數落,只得訥訥垂著腦袋跟鵪鶉似的聽訓。 蘇令蠻第一回 覺得阿爹這身文人的迂腐之氣還有些可取之處,難得瞧他順眼,眼看他大道理一套套的訓女兒,心里是美滋滋的。 這時吳氏羞澀地走了出來,面上還帶著褪不去的殘紅,先極快地瞥了眼兀自滔滔不絕的蘇護,再看蘇令蠻卻是嚇了一大跳:“阿蠻,你這打扮怎么回事?速去換了!” 蘇令蠻擺手拒絕:“阿娘,你與阿爹他們去吧,我今回就不去了?!?/br> 正說著,門外便匆匆來了一個婆子,不是花mama,吳氏正奇怪著,卻聽這方臉的婆子恭敬地呈上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約有銅盆大小,鏤花精致: “二娘子,這是楊郎君一大早便差人送來的,其內還有一張帖子?!?/br> “什么?”蘇令嫻這下聽不住了,轉身繞開蘇護,艷紅的裙擺要飛出花似的,想要去抓那盒子,卻被蘇令蠻一把拿了走,示威似的抱在了懷中: “大jiejie,楊郎君可是給我的?!?/br> “你——!”蘇令嫻垂了眼,壓了壓心火,嘴角勉力翹了翹:“二meimei不如打開看看,楊郎君是送來了什么好東西?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br> 作者有話要說: 阿蠻:楊郎君終于知道要討我歡心啦! 阿廷:想太多。 第62章 陌上少年 “莫非二meimei是不舍得了?” 蘇令蠻眼睛眨了眨, 正當蘇令嫻以為她松動了, 卻將盒子更往懷里抱得更緊, 一邊退一邊還朝院中幾人做了個鬼臉:“大jiejie想看,阿蠻偏偏不給你看!”一臉沒心沒肺的笑。 蘇令嫻心中不快, 意有所指地朝蘇護看了眼。 蘇護立時皺緊了眉頭,指著蘇令蠻道:“阿蠻且??!莫走!”一邊又問那方臉的婆子:“楊郎君?哪個楊郎君?”他只知道一個楊郎君, 氣度軒昂, 舉手投足俱是大家氣派,是大梁朝真正的權貴,翻手便將整個定州攪得天翻地覆,偏旁人還奈他不得。 “自然是岫云楊郎,楊廷郎君?!碧K令蠻拍了拍懷中盒子, 眼尖地發現阿爹眼里藏得極深的一點恥笑:“怎么?阿爹不信?” 大概是心如死灰,即便如此, 她發覺心底也不是一點都沒有酸澀感的。 “你覺得阿爹能信?” 蘇護嗤笑道,他素來瞧這個二女兒不起,認為她便是那扶不起的爛泥, 如今雖瞧得順眼了些——也不過是坨好看了的爛泥。 爛泥如何能與天上的云彩有交集? “阿爹,若是此時換了大jiejie,你可會信?”蘇令蠻自嘲地問了句,蘇護眼神一動,正要說她與嫻兒不同,卻被蘇令蠻快語打斷了:“阿爹不說,阿蠻也清楚, 在你心里,從來是沒有我們娘倆的。昨日歇在阿娘那,可是又用這副好皮囊騙得了好些銀錢?” 這賣身一次,可是比小倌館的頭牌強多了。 蘇令蠻冷冷地想,發覺當人真要惡毒起來,也不如何難。 吳氏嗔怪地瞥了蘇令蠻一眼:“阿蠻,怎么與阿爹說話的?” 蘇護臉色鐵青,文人的斯文氣全數化作了肚里的滔滔怒火,指著她道:“蘇令蠻!好,好,你好得很!我蘇護再留不得你,待宴畢,我便去請平伯開宗祠,除了你這不孝女的籍!” 除籍之事,在人力算稀缺資源之事,簡直是駭人聽聞。非五毒俱全、德行有瑕之人,宗族不會輕易除人出族。 “老爺!你這又說得哪里話?!”吳氏又驚又怒,扶著鄭mama的手差點沒委下去,蘇令嫻安安靜靜地站著,眼中飛速地劃過一抹情緒,快得讓人看不真切。 蘇令蠻本來嚴肅的一張臉,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爹,你莫忘了,平阿翁從來站阿蠻這邊的。您上回那寵妾滅妻之事,還沒翻篇呢?!?/br> “目無尊長,徒生一張利嘴何用!”蘇護氣了個仰倒,扯開吳氏攀來的雙手,連朝食都未饗,便頭也沒回地出了正院,再顧不得問一問這岫云楊郎送禮的真實性。 “阿蠻!你阿爹好不容易來一趟,你何必總氣著他!”吳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蘇令蠻嘴角扯了扯,皮笑rou不笑地想道: 阿娘的腦回溝里大概灌滿了香江的水,流也流不盡。做女人做到這份上,花錢買丈夫嫖,那還不如拿著錢袋子去妓院里嫖娼來得暢快,起碼銀貨兩訖,還不用看人臉色,想賞誰就賞誰。 “阿娘,這癡情人的戲碼演長了,別人也就不愛看了?!?/br> 吳氏聽得心中發憷,卻又不愿與這唯一的女兒計較,垂下了腦袋,頓時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蘇令嫻卻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吳氏的胳膊,柔聲道:“阿蠻,母親如此看重于你,你又何必如此冷言冷語傷她的心?”她心底看不上吳氏軟弱,卻又可憐她癡情,想起曾經看過的諸多虐戀情深戲碼,目光不由放柔了些。 孰料吳氏心里有疙瘩,不大領情,微微側開了身子,躲開她這一抱,赧然道:“阿蠻縱然心直口快,可總是為了我好的?!?/br> 蘇令蠻被她這一躲,心底暢快了些,冷臉微微放軟了些。吳氏紅著眼眶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心底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也不知怎的,近來她這女兒威勢漸隆,冷起臉來連她這阿娘都看得心里無端端地發慌。 見之前方臉的婆子等候一旁還未下去,便問:“你還有何事?” 方臉婆子微不可查地看了蘇令蠻一眼,低下頭去:“楊郎君說了,等二娘子一句準話?!?/br> 蘇令蠻奇了:“什么話?” 婆子指了指那四四方方的木盒:“郎君也說了,二娘子一看便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