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這是要她開盒了。 蘇令蠻看著蘇令嫻在旁攀攀纏纏的目光,心底的一絲毛躁跟躥了火似的,直往喉嚨口鉆,柔糯的嗓子夾在了一絲煙火氣:“大jiejie,非禮勿視的道理,可還懂得?” 心底那一絲奇特的連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蘇令蠻是連這木盒子的邊角料都不愿意給蘇令嫻瞅去一眼的,更別說開盒看了。她從來霸道得厲害。 蘇令嫻自然是不懂,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紅唇亮得扎眼:“莫非二meimei有那私相授受之事,不能與大jiejie一觀?” 前日的臟水重新潑回了蘇令蠻身上。 蘇令蠻詫異地斜了她一眼,她心底對這私相授受的罪名只覺得是不痛不癢,吳氏卻不能坐視旁人來污蔑好女兒的清白,難得冷下臉道:“嫻兒,阿蠻年紀小不懂事,難道你也年紀小不懂事?楊郎君既然敢大庭廣眾之下送來,那便是過了明路的,阿蠻,你開盒看一看吧?!?/br> 開盒……看一看吧? 蘇令蠻緊了緊手中盒子,見蘇令嫻踮著腳尖就差沒撲到自己懷里,心中不悅,一個側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木盒子一開一關,手里便拈了張信箋出來。 蘇令嫻還未看清盒內東西,便只見二meimei手中展著一張信箋在看,鼻端縈繞的淡淡檀香味便與那楊郎君身上如出一轍,讓人魂牽夢縈。她晃了晃神,又問:“楊郎君寫了什么?” 蘇令蠻看著手中信箋,不大明白這楊郎君葫蘆里賣了什么藥,一行字銀鉤鐵畫,躍然紙上: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來否?” 這是問她是否參加春日宴了。 蘇令蠻心跳如鼓,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后半闕詞,縱使她不耐煩詞曲,卻也能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是一首小娘子大膽求愛的闕詞。楊郎君是隨手拈了這兩句,亦或是有其他心思?關心她去不去春日宴,還特地差人來問,又是為何? 少女情懷總是詩。 當你留意到那人時,縱春風夏日、秋霜冬雪,四時三餐,皆不同尋常,何況楊廷這般舉措,對蘇令蠻這等丫頭片子,更是迎頭一擊。她昏昏沉沉地想著,只覺得一顆心像在被泡在熱水里蒸,又軟又甜,還帶著點說不出道不明的羞意,雪白的皮膚下,一層馥粉透了出來。 楊廷請她去,定州城小娘子里,那是獨一份的。 蘇令嫻見她春風得意,心底跟打翻了醋缸似的又酸又澀,但出離尋常的自信讓她瞬間又站了起來,高昂著頭心道:她來這世道走一遭,從來不是來看旁人春風得意的,既有這際遇,合該有一番成就,前期不受些磋磨,又哪里有守得云開的那一日? “二meimei,楊郎君說了什么?” 蘇令蠻沒搭理她,直接朝方臉婆子道:“丁mama,你去與那送信的人說,我去?!?/br> 綠蘿在旁忍不住哀嘆了一聲,她自是看到信箋上那一行字了,作孽啊。打定主意一會好好勸勸二娘子,免得一頭扎進了冰潭里被凍死,還不如盡早撤出,脫離苦?!凑蜅罾删潜强壮斓哪蛐?,凡夫俗子皆不在其眼里。 丁mama領命而去,蘇令嫻敏銳地抓“我去”兩字,問:“你改主意了?要去春日宴?” “對,怎么,jiejie不同意?” 蘇令嫻面上神情相當精彩,吳氏卻是喜出望外,一疊聲地吩咐將連嬸子叫來,給阿蠻重新梳妝換衣,鄭mama上前提醒她:“夫人,宴行還早,朝食已呈到了東側間,不如先去進些米水,好歹墊墊饑?” 蘇令蠻早就饑腸轆轆,忙點頭贊成。 朝食便在蘇令嫻一人食不知味,蘇令蠻和吳氏吃得津津有味的氛圍里結束了。蘇令蠻不愿當著蘇令嫻面打扮,便干脆托詞回房一趟,抱著木盒子帶著連嬸子步履匆匆地往攬月居趕,雀躍的好心情卻在看到院中老神在在的蘇覃時打了折扣。 一身湖藍色元寶領長袍襯得蘇覃更是唇紅齒白,無害又乖巧。他顯然站了有一會了,見是她嘴角便一翹: “二jiejie,早啊?!?/br> “你來此作甚?” 蘇覃啪地一聲打開了折扇,輕搖幾下才道:“聽說你攬月居昨日不大太平?論理此事我本不該過問,不過……聽說二jiejie將我身邊得力的小廝也給一并發賣了,于情于理也得來過問一聲,您說是吧?” 蘇令蠻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若寧素來不得你心,如何就成了你身邊得力的小廝了?” 還未待蘇覃言語,又接著道:“個中緣由三弟弟不需知道那么清楚,對你沒甚好處,若身邊少了人覺得不適的話,再讓牙婆子來給你挑一個便罷?!?/br> 說著便想帶著人繞過蘇覃回房,卻被蘇覃一把扯住了領子:“二jiejie,巧心呢?” “花mama呢?” “鄧婆子呢?” “花家的與他兒子呢?” 蘇令蠻佩服蘇覃對蘇府的掌控力,在吳氏和蘇護這兩個真正的主人未曾發覺一星半點之時,蘇覃便已迅速而準確地掌握了情報。她甚至毫不懷疑,蘇覃能憑借這一點蛛絲馬跡,探得事實真相——雖說這拔釘子的行為,蘇令蠻本也沒打算避著旁人。 天邊一輪紅日慢悠悠地爬出了地平線,奮力網上一躍,升上了高空,給大地灑下溫暖的輕紗。 蘇令蠻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盒子,驚詫地發覺——這禮物所能帶來的,短暫和蓬勃的快樂,迅速地消失了。 第63章 故人重逢 東望酒樓二樓包廂。 四四方方一張黃花梨八仙桌, 一碟又一碟的冷碟擺滿了, 各色春餅擺了一桌, 唯一道奶白點心獨得青睞。林木敲門進來,楊廷漫不經心地揩了揩手, 將布巾往桌上一擲,頭也未抬:“東西送出去了?” 林木畢恭畢敬地道:“送了。二娘子說一定來?!?/br> “如此?!?/br> 語氣毫無波瀾, 聽不出起伏, 林木一時弄不明白郎君對這蘇二娘子到底是看重還是不看重,只得垂頭保持沉默。 “清微,時辰差不多,該出發了?!眲④幪筋^進來,張口喚道, 嘴角還咧得很開,笑意便有些不懷好意:“林木, 你剛剛跟你家郎君說那誰呢?二娘子,哪家的二娘子?”林木摸了摸后腦勺,訕訕一笑:“劉郎君挺早?!被乇芰酥澳莻€問題。 劉軒點了點頭:“清微, 不是我說,你可真夠殷勤的啊?!边€說不在意。 楊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搭理他,起身整了整袖口,劉軒不由自主地“哎”了一聲,這才發覺楊廷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特特將打扮了一回, 一身天水藍緙絲寬袖大袍,右衽斜對襟樣式,腰間墜著一對魚龍佩,乍一眼看去,比平時還晃眼許多,忍不住口中嘖嘖了兩聲: “清微,你這樣出去,我敢打包票,到時候這花果香帕我們恐怕是用到明年也用不完了?!?/br> 楊廷斜了他一眼,肅冷的面上難得帶了點活人氣,躍躍欲試地道:“王沐之要來?!?/br> 劉軒“嘿”了一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說你怎么難得將自己拾掇了一番,還當你是為了蘇二娘子,打算破例做這悅人悅己之事?!?/br> 這里頭,還有樁舊因。 楊文栩這宰輔權力算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直系屬下便是左右二相。而王淼作為瑯琊王氏出來在大梁朝堂之上的頭一份,占了這右相之職,從來就與楊文栩不是一路人。一個是世家清貴,有數百年赫赫聲名,一個是軍功傳家,走了狗屎當了這大梁朝的家;兩方代表在這朝堂之上,自然立場便不那么和諧。 王淼作為唯一敢在朝會上與楊文栩叫板的權相,楊文栩自然是不大喜歡。連帶著,兩人的兒子自小也有互別苗頭的意思,小摩擦多了,矛盾便跟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到得現在,楊廷只要聽到王沐之三字,便會跟斗雞似的,從長相比到才學,從穿著比到衣食,全不肯跌了份。 劉軒一聽“王沐之”三字,便立時明白過來為何楊廷今日難得反常,見他剛剛站起又落座,奇道:“時辰都差不多了,你還坐下作甚?” 楊廷蹙著眉,義正言辭地道:“重要人物,都是最后出場的?!?/br> 劉軒:“……” 無奈,只得拍腿陪他再等了會,劉軒才成功將這小祖宗送出了酒樓,眼看十幾騎鐵騎絕塵般消失在眼前,才搖著頭嘆:“窮折騰?!?/br> 楊廷在城郊外特地將馬兒勒停了會,才重新策馬揚鞭,望郊外的一處溫泉別莊而去。在這偏于干燥的北疆,有這么一處溫泉別莊便已是極其納罕之事了。當年獨孤家大喇喇地將這處溫泉別莊圈進了自己勢力范圍,如今沒落了,才重新吐了出來,還歸了原來的主人——付家。 溫泉別莊占地頗廣,陳設富麗,到付家手中又重新裝飾了一番,此時被借來辦宴,門前已是賓客盈門,沸反盈天。各色綾羅綢緞夾在其中,馬車幾乎將這平日清幽的門面給包了圓。 楊廷默不作聲地勒停了駿馬,旋身下了馬,身后十幾忠義騎也幾乎是同一時間下馬,這么一行氣勢凌厲的鐵騎幾乎是立刻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力??上У降滋^熙攘,前面恰好一左一右兩列馬車堵了個嚴實,楊廷定睛一看,右邊馬車上熟悉的三叉戟家徽赫然映入眼簾。 蘇府的? 林木笑嘻嘻地將他馬鞭收了,任馬夫一一將馬牽走,安排了人去盯,見楊廷朝那處看,低下頭難得抖了個機靈:“郎君要不要去打聲招呼?” 馬車上先是跳下來一個活潑潑的少年郎,深寶藍圓領袍,眉眼間揮之不去的驕橫破壞了那一身天真爛漫,楊廷不置可否,一角艷紅色嬌怯怯地下了車,眼睛一瞇,心下驚訝:蘇二何時瘦了這許多?定睛一看,哦,矮了,不是她。 蘇令嫻扶著弄琴下了車,轉身正好瞅見楊廷電光火石的一瞥,心下歡暢,不由自主地便揚起了一抹溫婉的笑,楊廷冷漠地收回視線:“不了?!必撌侄?,長腿窄肩的好架子讓他在這群羅緞里如鶴立雞群,天水藍在這暖日朝陽里,被他穿得如十里春風,憑空醉了許多人。 林木可惜地看了眼蘇府的馬車,此時那兒站著一盛裝打扮過的蘇二娘子,耀目得仿佛是一團火,身上濃烈的恰到好處的紅,更襯得肌膚如雪,眉目如畫。臉龐雖有些豐盈,與之前不盈一握的蘇大娘子比起,還顯得略有些豐腴,可那種奪人耳目生機勃勃的美,幾乎能將周圍的一切都襯得黯淡了—— 他為曾經自己的有眼無珠慚愧。 想起晨間送去的東西,林木忍不住又提醒了目不斜視的楊廷一回:“郎君,蘇二娘子看起來挺喜歡您送去的這身衣裳?!?/br> 楊廷這才分出一絲注意力給他,口中不置可否道:“恩?” 視線卻是難得紆尊降貴地往右邊馬車又掃了一眼:“確然不錯?!笨杀闶沁@般十丈軟紅里出來的艷色酥骨、活色生香,也不曾讓這岫云楊郎多停留一秒,蘇令蠻高高地揚起笑,未到一半,卻見楊廷視若無睹地移開了視線,這俏眉眼全丟給了瞎子看。 耳邊一聲清脆的“噗嗤”聲,蘇令嫻嘲弄道:“二meimei,出門在外還是矜持些,莫要丟了咱女兒家的顏面?!?/br> 自打二進門前回合,她見蘇令蠻穿了這一身幾乎互別苗頭的行頭,便一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針對她——按說以前那些暗地里的小動作不斷,卻萬萬不會放到吳氏面前,呈到明面上來。 蘇覃折扇一打,不輕不重地道了聲:“大jiejie?!闭Z氣里的責備蘇令嫻卻聽出來了,她嘴角微不可查地瞥了瞥,懶得再陰陽怪氣,直接扭過身去,對著門前匾額發起了呆。 蘇令蠻并非為了與蘇令嫻互別苗頭,才選了一身大紅色,只—— 楊廷送來的這一套里,便是輕水紗制的大紅襦裙與相配套的大袖明衣,垂墜感十足,染色更是濃烈得恰到好處,有張揚跋扈的艷麗,不多不少,正好遮了蘇令嫻一頭。她是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這份禮物,歡天喜地地穿了來,本以為…… 想到剛剛那冷淡的視線,蘇令蠻心中一抽,仿佛有一根弦被輕輕拂過,在她心尖子上悄悄跳起了舞蹈,又酸,又澀,還帶著點不知名的惶恐。 她有點明白,又不太明白。 綠蘿從后一輛馬車過來,恰好見林木看過來,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算作招呼。吳氏也下了馬車,環顧四周,嘴里念叨著:“老爺是自個兒一輛車先走了,也不知是否先到了?!彼睬埔娏四谴猴L得意的天水藍,征了怔,心底暗贊一聲: 好一個風流俊俏的小郎君,定州這荒蠻之地,何時出了個這般出彩的人物! 馬車被車夫拉走,這時迎賓的已經迎了上來,未語先笑:“可是蘇府的夫人小娘子?” “蘇老爺已經先行來了,交代您們入內找他?!?/br> 蘇令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忽略掉心底的一絲晦澀,直接扭頭跟在吳氏身后入了溫泉別莊。許是地界潮濕、地處溫暖,這里的建筑與北地的大氣截然不同,處處可見江南才有的飛檐翹腳樓,長廊彎曲,花木扶疏,比之一般要蔥蘢繁茂上許多。 幾乎是前后腳的,楊廷也進了別莊,司空見慣的景色讓他興趣缺缺,問:“王沐之到了么?” 領路的一怔,沒反應過來:“郎君問誰?” 林木接話:“當朝王右相的小郎君,瑯琊王沐之?!?/br> “沒,沒來?!?/br> 楊廷的臉立時拉下來,春風得意迅速化作了疾風驟雨,吹得這可憐的領路家丁七零八落,如風中顫抖的野菊花:“小,小的確實沒聽說什么王沐之來,來了啊?!?/br> 林木絕望地看天,心想: 完了,郎君的虎須給人掠了。 眼下需要個人堵槍口來了。正想著,前邊本來走得還算快的蘇二娘子減慢了步子,落后了數步,在彎過常常的走廊時,驟然轉了個身,朝楊廷伸手打了個招呼:“楊郎君早啊?!?/br> 堵槍口的來了。 林木感激涕零,又深感不忍。 蘇令蠻渾然不知,只當這楊郎君渾身的低氣壓是老毛病又犯了,見他不理她,笑容扯得更燦爛些,春水眸光如林間漉漉的小鹿,看得人心頭一陣發軟,她歪著腦袋,怯生生地道:“楊郎君送來的,阿蠻極喜歡?!?/br> 若換作了世上任一男子,在此時恐怕也難拒絕這般嬌怯怯軟糯糯的小娘子,偏楊廷這個奇葩眉目一肅,便是怒目金剛:“讓一讓,你擋路了?!?/br> 聲音如冰似雪,疏離冷漠到了十分。 蘇令蠻笑僵在了臉上,一路小心翼翼揣著的心被糊了一半,又重新被粗暴地塞回了胸腔,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便林木這個自己人,都覺得此刻的楊郎君幼稚可惡到了十分,恨不得來個人來折磨一番這個幼稚鬼上身的主人。 說曹cao,曹cao就到。 一道真正讓人如沐春風的郎音響起:“楊郎君,別來無恙啊?!?/br> 蘇令蠻只覺身側的楊廷仿佛一只遇上天敵的豹子,高冠博帶下,連一根頭發絲都豎了起來,蓄勢待發,她忍不住側身往后看,這一看之下,登時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