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第60章 蛛絲馬跡 “此事便說來話長了?!被╩ama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兩鬢梳得油亮, 在燭光下幾乎晃眼,小八冷笑了聲:“花mama,小八敬你一聲mama,還是莫要賣關子了,免得你當家的受累?!?/br> 自巧心死后, 小八便跟脫胎換骨似的, 面上一掃從前的嬌憨之態, 依然是圓臉圓眼睛, 但一眼瞥去,卻已截然不同。 花mama抬頭,只見二娘子端坐正堂,面龐如花嬌艷,表情卻冷硬得讓人瞅一眼便心中發憷,身后新來的綠蘿丫頭正睜著細長眼安靜地看著,她心中一凜,忙板板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耷拉著腦袋道: “按說老奴一家都賣身給了蘇府, 本不該做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可……誰叫形勢比人強,老奴一個糟老婆子,又有什么辦法?” “莫訴苦,來我這打感情牌沒有用?!碧K令蠻支著下頷,懶洋洋地看向她, 只嘴角的笑從花mama的角度看去格外殘酷和冰冷: “巧心都死了,還是花mama你覺得……你比巧心要更得我心?” 花mama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憑空打了個激靈:巧心被二娘子殺了? 她自小看著二娘子長大,深知二娘子對身邊這兩個丫鬟的看重,怎么也不相信巧心就這么沒了,二娘子看著兇,可并不是那心狠之人。小八難得機靈了一回,指著博古架上的一個四角香爐幽幽道:“花mama莫非沒聞見這房里的味兒?” 香爐內淺淺積了一層香灰,兩支佛曇香靜靜燃著,散發著佛堂特有的味道。 花家的臉色鐵青,呵道:“花婆子,你看你這都招了什么事?還不與二娘子分說,莫非當真想連累我與阿生?” 花mama面色如土,頹然地軟倒在地,那支佛曇香只有祭奠往生之人才會點燃,她老老實實地道:“這一切……都是大娘子指使老奴做的?!?/br> 蘇令蠻十指深深扣入rou里,澀道:“你是說,這一切實乃蘇令嫻所為?” “正是。以小看大,大娘子自小便心計深沉,狼心狠毒,二娘子可還記得六歲那年的一場大???” “自然記得?!?/br> 花mama撫了撫鬢角,極力保持鎮定:“當年大娘子特意將二娘子領到曲池邊去摘荷花,孰料兩人一起落入了池中,二娘子因此大病一場,但大娘子反倒不日便活蹦亂跳了。那時,她便找上了老奴?!?/br> “哦?”蘇令蠻挑眉,似笑非笑,一雙明眸在燭光下熠熠發光:“花mama繼續?!?/br> 花mama仿佛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將前情娓娓道來:“大娘子提議去佛寺為二娘子上一炷香,夫人帶了老奴一并去,那游方郎中便是大娘子提前安排好了的。老奴幫著領到夫人面前,最后配了這么副方子?!?/br> 花mama仿佛早有準備,腳一抬將粗布繡花履大喇喇地除了下來,蘇令蠻眉頭皺也未皺,便見花mama手在這臭烘烘的鞋履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份黃澄澄的紙來,其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堆蠅頭小楷。 “便是這副藥方。老奴不是那文化人,聽不懂那文縐縐的話來,但大約聽到幾句,說這是副虎狼之藥,二娘子便能醒來,怕也不大好?!?/br> 花mama淚眼婆娑:“那時候死馬當活馬醫,老奴也是無法可想,輕信了大娘子的話,孰料竟被哄騙著上了賊船,大娘子借此機會將二娘子身體敗壞了,軟硬皆施地逼著老奴與巧心一并給二娘子下藥,因此二娘子便……越來越胖了?!?/br> 前后銜接,聽起來似模似樣,一切吻合得剛剛好。蘇令蠻指尖輕點了下桌面,不動聲色地問:“就這樣?” 花mama顫巍巍地看了她一眼,胖乎乎的身子軟綿綿地跪倒在地面上:“前幾日大娘子又暗中威脅老奴,要老奴與巧心聯手,將您帶去春日宴,至于旁的,老奴便不清楚了?!?/br> 旁邊花家的已然大聲呼嚎起來:“二娘子息怒,都是奴才這敗家婆娘不懂事,您要怪就怪奴才吧!奴才管家不力,自知罪無可恕,可奴才家大郎著實無辜,從來都對蘇府忠心耿耿,求二娘子饒過阿生!”說完便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冷硬的青石板面,是沉悶而響亮的磕頭聲。 花mama嚎啕欲哭,卻被綠衣“巧心”捂住了嘴:“別嚎?!?/br> “花叔,一切是非自有二娘子公斷,若阿生果真無辜,二娘子也會酌情考慮?!毙“死事暤?,蘇令蠻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小八……果然還是長大了啊。 蘇令蠻朝綠蘿點頭示意,綠蘿朝窗外“啪啪”拍手示意,不一會,從門外進了一黑衣壯漢,黑巾蒙面,手下還扶著一白胡子老頭——邱大夫。 “邱大夫,別來無恙?!碧K令蠻似笑非笑地打了聲招呼。 邱宇負手嘆了聲:“果然是天地好輪回,老夫算了算,怎么也該輪到了?!?/br> 他的待遇明顯好了許多,一路趕來除了面上有些風塵之色,顯然沒遭什么罪。 蘇令蠻示意小八將花mama遞來的方子給邱大夫看了眼,邱大夫頷首:“是這方子沒錯,二娘子當時病情兇險,此方雖是虎狼之藥,沒甚保障,倒也續了命。不過,這還得多虧二娘子福大命大,若換了個人來,怕就不是這個結果了?!?/br> 畢竟服下此方的,十個里有八個都是暴斃當場的,便好了,也還是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危害。 “花mama,邱大夫你還認得?” 花mama愣愣地點頭:“認得?!?/br> “那這便說不通了。大jiejie當時不過一個八歲小娃娃,如何能說動一個老成持重頗有德名的老大夫為其遮掩,甚至在多年后還不肯說實話,你覺得……一個從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可有這能耐?” 何況蘇令嫻心高手低,除了能念幾首歪詩,實在是個色厲內荏之輩,可不像那手眼通天之人。 “老奴不過是個聽命之人,期間情形到底如何,哪里能弄得明白?”花mama狠狠擤了把鼻涕,“老奴一家性命全在二娘子手中,又何必說些假話?!?/br> 面上神情委實不像作假。 蘇令蠻沒理她,轉向邱大夫:“邱大夫,日前小八來你這拿了一副藥,你可記得?” “記得,記得?!鼻翊蠓蛎鎺邞M,“二娘子想來是知道了?!?/br> “如今人證物證俱全,邱大夫,如果我有心,明日便可讓你在州府大牢蹲到死,甚至你那好賭的……兒子?!碧K令蠻語帶威脅,“還是你覺得,你那背后之人會正大光明地出面,將你從大牢撈出,還是干脆就直接讓你在牢內畏罪自盡?” 邱大夫面色慘白,他活了這把年紀,早看得清楚,若他真的被蘇令蠻一紙告到了衙門,幕后之人只會棄卒保車,他死倒也無妨,可若連累了那不爭氣的兒子…… 他手指動了動,聲音喑?。骸岸镒右庥螢??” “從前種種,我蘇令蠻都可以不計較,邱大夫是受制于人,無奈為之?!碧K令蠻甚至感激他為她指了一條明路,讓她尋到了麇谷居士,“但凡大夫你知道的,還望明說?!?/br> “老夫……”邱大夫沉入回憶,半晌才艱難地道:“此事著實難以啟齒。老夫一生自問救人無數,從來無愧于心,孰料八年前,竟陷入了一場紅粉陷阱,有人設了一局仙人跳,老夫慷慨地跳了下去,被人當jian夫捉了住,老夫本不欲行此事,可不料同時大郎豪賭一場,欠了一屁股債,被賭坊要債要到了門前,恰在此時——” 他目露驚恐:“前一任太守穆云遞了話來,言語暗示,老夫無法,只得做下錯事,便往后二娘子所吞服之毒,亦是經了老夫之手?!?/br> 果然如此。 蘇令蠻轉向花mama:“你還有何話說?誰與你套好詞,竟然往我大jiejie身上推,莫非打量我是大jiejie那沒腦子的憨貨?” 這嘴委實損。 不過道理也明白——蘇令嫻可沒那本事指示一任太守。 花mama搖頭哭道:“老奴不過是一下人,如何能曉得那許多消息?” “還待狡辯?”蘇令蠻朝綠蘿點了點頭,綠蘿將剛剛提來的大包裹攤開,里邊是一堆金銀布帛,金光閃閃,所值不菲。 “花mama,莫說我jiejie沒那本事命令穆太守,便她那二兩銀子的月例,可能出得起這許多東西?還不說實話!” 孰料花mama咬死了話,不肯說實話。 綠蘿手往布帛中一探,快而準地挑出了一塊青色的布襟,針腳細密,已經走了大半,這一看便是年輕郎君的式樣,花家的看了眼:“賊婆娘,你居然給老子偷漢子?!” 他與大郎都不會穿這等式樣的。 花mama抿緊了嘴,一吭不聲。綠蘿嘴角俏皮地翹了起來,手在這半成品布襟上捻了捻:嘩啦一聲便撕了開來,從里挑出一疊銀票,俱是通兌票號,花家的倒抽了口氣:“你還養野漢子?” “且讓奴婢說吧?!本G蘿出手如電,明眼快地制住了欲撞墻的花mama:“花mama,到這份上還不肯說實話,顯然是棄了你當家的,這世上能比你當家的還重要的,除了兒子便不會有旁人了?!?/br> 花家的此時已經傻眼了。 花mama面色難看,綠蘿卻自信地一笑,伸手便從插頭的簪子里抽了一支,顏色樣式都極其普通,鑲銀的簪子,她手在簪頭上一擰,兩指一撮,便從里頭拉出一張很有些年份的卷紙,攤開來是一份家書。 蘇令蠻將家書接了過來,漫不經心地瞟了兩眼:“花mama,這鄭康業怕是你那被調換了的好兒郎,真不錯……竟然能在長安掙副家業,脫離了奴籍?!?/br> “花mama,莫要瞪我,我雖奈何不了你幕后之人,可一個小小的鄭康業好歹還對付得了?;╩ama可知道,對付這不聽話的逃奴……便是我令人鞭笞至死,旁人也無從置贅半句?!?/br> 一層一層的物證砸下來,花mama立時崩潰了。 她做這一切,本是為了讓大郎脫離奴籍,可如今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反而要連累得大郎比從前更凄慘。滿臉的淚跟不要錢似的掉下來,她一個勁兒地磕頭: “求二娘子放過阿業,一切都是老奴太貪了,老奴……老奴不想一輩子做奴才,鬼迷了心竅,才會為人所惑做下這許多錯事,老奴罪該萬死,可阿業無辜,老奴愿以死謝罪?!?/br> “死?”蘇令蠻溫柔地看著她,口中的話卻冷得像坨冰碴子:“死可也得死得有價值,你說可對?” 花mama聞弦歌而知雅意,深深地俯下身子投誠道:“容老奴稟來,廚房的鄧婆子,小郎君身邊的若寧,可都是那邊的人?!?/br> “那邊是誰?” 蘇令蠻瞇起眼,看來這家里,都快被插成篩子了。只她不大明白的是,既然是為著對付她,為何連三弟弟那邊也安插了人手? “這……”花mama似是下定決心,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那人行事謹慎,老奴只藏了這個?!?/br> 四四方方的絹帕,右下角一簪花小楷,雙面繡工齊整: “著意自風流,樂無憂?!?/br> 字跡娟秀以極,功底不俗,絹帕都起了毛邊,蘇令蠻摸了摸,發覺只是尋常富貴人家都會用的冰絲,觸手極軟。 “近些年來,那邊幾乎不再有指示傳來,老奴幾人幾乎都松懈了。只最近來了兩回,一回便是那賞梅宴,還有一回,便是明日的春日宴,只說:不論如何,得將二娘子帶去。再多的消息,老奴便不知道了?!?/br> 花mama投誠便投誠得很徹底,與之前那半真半假的話不同,完全換了個態度。蘇令蠻可惜地看了她一眼:“花mama,若你當初直接來與我說,希望后代能有出息,欲脫離奴籍,我也未必不肯?!?/br> 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 “鄭康業我明日便讓人去京畿帶回,至于你……”她閉了閉眼:“你自裁吧?!?/br> 花mama鄭重地伏下身去:“喏?!?/br> 第61章 飛來禮物 今夜是一鍋亂燉。 蘇令蠻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 室內死一般的寂。翠色紗幔在這滿室寂靜里, 顯得格外的冷調和凄清。 花家的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邱大夫垂眼看著雙手,神思不屬。小八一雙眼睛熬得通紅, 怔怔地杵在蘇令蠻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綠蘿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聲音不大:“花mama去了?!?/br> 但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花家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嗚咽, 蘇令蠻“唔”了一聲, 心底一時各種滋味亂竄。說起來在她這有限的枯燥的小半年月里,所行最壞之事, 也不過是扯爛了三弟弟珍藏的書冊,弄壞了大jiejie喜愛的金簪。 如今一下子要從孩子意氣到定人生死, 蘇令蠻只覺得頭皮發麻,心中發苦。 綠蘿憐憫地看著身前這朵仿佛被霜打了的嬌花,心道果然是富貴窩里出來的小天真,若換作是自己——必然是分分鐘斬殺了這幾人。 小天真蘇令蠻張了張口, 聲音柔糯, 喉嚨口卻仿佛含了冰:“花家的, 你媳婦迫害主人, 雖說你毫不知情,可我蘇府亦不敢留你,明日牙婆來,便將你與阿生賣去礦上做工,以后望好自為之?!敝劣谄溆H子, 改換名姓鄭康業,她修書一封于鄂國公府,拜托其以逃奴之名送回,將來與那二人送作堆,也算全了一家團聚。 蘇令蠻自認仁至義盡,花家的逃得性命也覺滿意,顫顫巍巍地磕了個頭:“多謝二娘子高義?!?/br> 小八開口:“二娘子仁義,可你們也不能看二娘子好說話,便在外胡言,否則……” 花家的知幾,頭磕得砰砰響,口中直道:“二娘子放心,奴才必然守口如瓶,絕不向外透露一句是非?!泵嫔侠蠝I縱橫,花家的怎么也想不到,他這輩子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升了個小管家之職,臨了卻受了這份罪,一旦去了礦上,往后的日子簡直一眼看得到頭。連兒子…… 可還活著總還是好的。 花家的死狗一般癱在地上,被黑衣人悶聲拖了下去。邱大夫苦笑一聲:“二娘子打算如何處置老夫?” 蘇令蠻沒搭理他,垂頭看向院中樹木,被夜色渲染得蒼黑的葉片舒展開來,風一過便發出簌簌的響動。半晌,她才轉過身來,雙目含霜:“邱大夫,阿蠻其實不怪你。當年重重壓迫之下,邱大夫行此舉完全合情合理??傻降住銓Σ黄鹞?,對也不對?” 邱大夫點頭:“對?!?/br> “既邱大夫對阿蠻不起,那后半生,便干脆賣于阿蠻,如何?”蘇令蠻笑得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