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人群散去,只余楊廷一小撥人和蘇令蠻主仆幾人。 蘇令蠻抿了抿了唇,正要說話,卻聽身后冷冷的一聲:“蘇阿蠻,你還要在我馬上賴多久?” 嗓音冷淡而矜貴,透著股世家子特有的傲慢和鄙薄,楊廷劍眉微簇,眉眼間的不耐幾乎呼之欲出。 蘇令蠻面色驀地一白,身子下意識地往后一轉,卻對上一雙冰粹似的眼珠子,美則美矣,卻毫無溫度。 她梗在喉頭的謝意立時被噎了回去,可胸腔里燃起的火苗卻突突地往外躥,一點都不肯安分。蘇令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記得我名字?” 楊廷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莫非這小娘子腦袋里裝的都是漿糊? 明明他在趕她下馬,她卻只在意自己記沒記住名字——當真不可理喻。他隱蔽地朝身后的莫旌瞥了一眼,莫旌立時下馬上前,擺了個“請”的姿勢。 蘇令蠻乖乖地翻身下馬,見楊廷一拉馬韁要走,忍不住伸手扯住了,努力忽略掉那一絲不知從何而起的失落,昂著頭認真地道:“楊郎君,今日多謝?!?/br> 小巧的白馥馥的臉蛋上,兩團緋紅像氤氳而起的朝霞,蘊著兩丸黑漆漆水靈靈的珍珠,俏麗無雙。 這是——一種介于青澀和成熟之間的韻味,真誠賦予了其更別樣的魅力,讓人一時挪不開眼去。 楊廷卻似完全不為所動般,視若無睹地移開了視線,只朝蘇令蠻點了點頭,淡道:“無妨?!笔忠怀俄\繩,人已行到了遠處,十來鐵騎唰唰沖了出去,不一會便消失在了國道上。 這一場會晤,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蘇令蠻默默收回視線,綠蘿已經牽著小八行了過來:“二娘子,如今……該怎么辦?”他們拉車的馬匹已然斷了腿,眼看這馬車是拉不回城了。 可若就這么走回去,恐怕到了城門口,腿也該不經使喚了。 正計較著,剛剛一群人消失之處,一陣“得得得”規律的馬蹄聲響起。 莫旌領了兩人快馬加鞭而來,先是朝綠蘿點了點頭,而后翻身下馬,畢恭畢敬地拱拱手道:“我家郎君交代,未免老麇谷事后不依不饒,特讓我等勻出兩匹馬來,二娘子請?!?/br> 正說著,跟來的兩人已經動作利落地將斷腿的馬匹解開,重新套上了騎來的兩匹。馬鬃流亮,馬蹄均套著軍用鐵蹄,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一看便不同凡響。 蘇令蠻在綠蘿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小八也跟了進去,車夫尋回馬鞭,“駕”一聲,鞭還未及,馬車便已風一般跑了起來。 莫旌恭敬地行到國道兩旁,目送馬車轆轆而過,卻聽遠遠一道柔糯的嗓音傳來:“替我多謝你家郎君!” 莫旌擺擺手,又點點頭,令人收拾了兩匹殘馬,而后直接去尋楊廷復命。 “回來了?” 楊廷瞥了莫旌一眼,莫旌正欲回話,卻被他擺手阻了。鐘辛諒大馬金刀地坐著,聞聲笑道:“蘇二娘子果然是國色天香,竟然讓楊郎君也再三垂顧?!?/br> 話里對蘇令蠻的輕慢和惡意簡直是昭然若揭。 楊廷撣了撣袖子:“從前常聞鐘將軍智計超群,是難得的將才,如今看來,卻也是小肚雞腸之輩,竟屢屢與一個小娘子為難?!?/br> 鐘辛諒氣結:他還不夠肚量大?若換做了旁人,被人擺了一道堵了原本有可能上升的官道,不明著為難,也會暗地里尋人泄憤。他如今不過言語不敬,便算得斤斤計較? ——這心都偏到野池子里去了。 崔篤行卻不知這兩人眉眼官司,正專心地審問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一幫大漢。 他既然當初能扮豬吃老虎這許多年,心計深沉絕不亞于鐘辛諒,手段更是不拘泥,酷烈刑罰之下,這幫人就都招了。 原來這所謂的滇池也是托詞,不過一幫子下河來的突厥蠻夷,獨孤信在時,還時常與他們托詞通信,這幫人在獨孤信的縱容下,脾性越刁,越發不知收斂,從前個許多大案亦是他們所犯,被獨孤信掩住了。 可惜如今獨孤信身死,他們既聯系不到,便只得往定州趕,孰料踢到鐵板,被一鍋端了。 “也好,如今認證物證俱全,這旨來得,也更名正言順些?!睏钔⑵沉艘谎鄞笫艽驌舻溺娦琳?,未免幸災樂禍地道:“鐘將軍,從前種種,你不肯盡信,如今可還覺得你的大司衛頂天立地?” 鐘辛諒面色慘白,問堂下人:“十年前,茂縣一家經營染坊的種姓之家,那一把火,可是你們燒的?” 那些人撓撓腦袋,一人道:“這么多年來,這樣的事太多了,記是真記不大清了?!?/br> “那家主人是個六指?!?/br> 一粗野漢子擊掌:“嘿,我想起來了,那姓鐘的一家忒的沒勁,老爺是個六指的殘疾,倒娶了個貌美的媳婦,一時沒料想,將那媳婦給弄死了,那姓鐘的要找我拼命,沒法子,便干脆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br> 崔篤行憐憫地拍了拍他肩:“節哀?!边@認賊作父的戲碼,竟然在現實里活生生見到了。 至此,楊廷已不想再看,帶著手下回到了定州城內。 第59章 春日宴游 劉軒這日難得貓在東望酒樓沒出門, 在二樓靠著軒窗喝著小酒消磨大好時光, 卻聽樓梯口蹬蹬蹬一陣腳步聲,上來一行鐵胄勁旅,他“嘿”地一聲就站了起來: “清微, 這大好辰光不在你大營里呆著, 來我酒樓作甚?” 一邊擺手示意其他客人繼續小酌,無須驚慌。 莫旌領著幾人分開落座,只眉目間時不時掠過的警惕, 呼喝飲酒聲已全然看不出剛剛的煞氣了。 楊廷理也未理, 腳尖一錯, 食客們還未反應過來, 人已如鴻雁驚影, 一襲深色玄衣便落到了三樓之上。劉軒頭疼地嘆了一聲,眼見玄衣一個轉身消失在了門后, 袖子已經被一位好奇的食客揪住了: “小劉掌柜的, 那人是誰?怎也能上得了你三樓?” 待小劉掌柜的充分發揮其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食客們相信這是一深藏不露的高人再轉而上去之時, 楊廷已經摘了帷帽一身寢衣的懶靠在東廂房之內,拿了塤在手中摩挲。 “說吧, 今日又是誰惹得我們岫云楊郎不快了?” 楊廷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并無?!?/br> “就我還不了解你?”劉軒冷不丁翻了個白眼,楊廷這人臭毛病尤其多, 心高氣傲,高興時冷臉,不高興時亦冷臉, 從小一副死人樣,可親近之人還是能辨出一些細微的區別的—— 就此時,他很能感覺到,楊廷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美郎君他,不高興了。 “誰惹著你了?”通常越是心高氣傲之人,越懶得生閑氣,畢竟——那些個凡夫俗子可惹不得他一顧。于是劉軒對能挑起楊廷情緒之人越發好奇了。 楊廷斜了他一眼,沒答他,只問:“渾刀酒可還有?” “要酒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我說清微,”劉軒環胸靠在門板上:“怎么回事?我劉某人認識的清微可不是那借酒消愁之人,先容我猜猜,可是那姓鐘的惹你了?” 楊廷挑起眉,翻了個身,拿屁股對著他。劉軒又“嘿”了一聲:“得!又你那臭脾氣!既然姓鐘的你看不上,那就是蘇家的胖娘子了?” 空氣突然安靜。 “她變瘦了?!卑肷?,楊廷突然道,正當劉軒挑眉欲捉著細問一番,他翻身坐起,將寢衣系帶攏攏嚴實,直接來到窗前的長案上,羊毫落紙,不一會便寫就了滿滿兩張,劉軒懵懵懂懂地接來,嘴賤地問了句:“可是給蘇二小娘的情信?” 楊廷面無表情:“常言道,仁者看山,智者樂水,你劉軒鎮日里思yin邪,可是那常人說的yin者見yin?” 劉軒怒目金剛,“呸”了一聲:“男女情愛,哪里算得yin邪?本郎君這叫忠于本欲,"思無邪"!若非怕你從小旱久了不中用,我才沒那個閑心幫你張羅呢!”這一片好哥哥的心哎,cao得沒完。 楊廷臉色立時黑如鍋底,羊毫一擲,撩起袍子飛起一腳便踹了出去,劉軒早有防備,被其滴溜溜一轉躲了過去,正要炫耀,耳后一陣冷風襲來,頭皮一涼,他摸頭哎喲一聲,發覺頭發絲少了一塊,跟瘌痢頭似的,哭也哭不出:“清微!你混蛋!” 楊廷冷冷地看著他,一雙眼冰晶似的,雪亮的劍鋒被他凌空一擲,重新插回了墻邊的劍鞘中。這一手亮得極漂亮,若非劉軒剛剛差點被剔個禿瓢,也忍不住叫好。 “我楊清微中不中用不重要,但我,”楊廷頓了頓,視線落到劉軒下身:“能讓你隨時不中用?!?/br> 劉軒只覺身下一冷,立時夾緊了雙腿,險些沒跳起來,這下也不糾結腦袋了,舉起雙手道:“成成成!我不惹你!我投降,不說你與那蘇二娘子之事了,成不?”楊廷不置可否,劉軒頭大,將剛剛得的兩張紙重新攤開,一看之下登時愣了:“你要回去了?” “春日宴后便回?!睏钔⒀蚝林匦铝泻?,面上情緒絲毫不露:“今日在城外抓了一撥人,鐘辛諒那邊經此一事不會再鬧事了,三郡已穩,我該回了?!?/br> 劉軒看著紙上條條暗樁,視線一凝,落到角落小的顯得心虛的幾字,笑了:“清微,既對蘇二娘子如此放心不下,為何不干脆帶回京去,做一門姬妾還是使得的?!?/br> 楊廷向他投去淡淡一瞥,明明古井無波,卻直看得劉軒險些頭皮炸開,半晌才解釋:“近來鄂國公府恐有動作,信伯仍在蘇府,你且留意著些,若有需要,與暗樁一并護住信伯離開?!?/br> 劉軒面色一凜,點頭應了,將紙張疊好,小心收入袖袋,卻聽楊廷語氣清淡,仿佛接下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蘇阿蠻心性甚高,不致做人姬妾。我于她并無他意,此事往后不必再提?!?/br> 鄭重的囑咐讓劉軒一愣,抬頭看去,卻見楊廷面色淺淡,落日溫柔的余光透過半開的窗口,在他面上留下一片瑰麗的倒影,目光隱隱綽綽,悠遠得看不真切。劉軒嘆了口氣:“清微,世間之事,不可一概而論,也不可以偏概全……” 話未說完,卻被楊廷舉手阻了:“莫再與我辨說男女情愛,情深不渝這般蠢話了。人心思變,世上最骯臟最淺薄的,便是男女之情,一旦情末,抽刀斷水還算暢快,刀兵相加更不是罕事。還不如書一曲,酒一杯來得暢快?!?/br> 劉軒笑得打跌,負著手一步三晃地走出房門,擺手道:“楊清微,若當真有朝一日你墮入情網,記得鴻雁傳書,我劉軒便是爬也得爬來看你笑話?!?/br> “便乾坤倒轉,河?;亓?,也永無這一日?!睏钔⒊谅暼玷F,目光冷硬得一如地上頑石,仿佛世間再沒有任何事能夠打動一般。劉軒嘴角的笑意又大了些,舉了舉大拇指,頭也沒回地走了。 ~~~~~~~~~~~~~~ 蘇令蠻自打回了府,攬月居便一波波的來人。 先是蘇覃聞訊趕來,說要借她那拉車的良駒出去溜一圈,蘇令蠻現下還沒弄明白這良駒的“歸屬”,不敢隨意做主,只得推拒了覃牛皮糖,打發其回了自個兒的院子。而后是蘇令嫻,大約是回過神來想想還是舍不得那沉檀,言語中明里暗里地要求索回,可惜蘇令蠻留著還另有他用,便也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最次卻是蘇護氣勢洶洶來發了一通亂火,指責其目無綱常禮法,不孝之至,竟管到了阿爹頭上云云。 可蘇令蠻是誰?那是苛責言語里長大的銅豌豆,幾句不痛不癢權當做了耳邊風,銀錢……自然還是沒給的。蘇護好說歹說無法,打又打不過這蠻女兒,無法,也只能歇在了家中,沒再去尋那解語花解語了。 待來訪之人都送了走,攬月居才真正清清靜靜下來。 “小八,你去外間休息會?!碧K令蠻揉了揉額頭,從昨夜至今,幾人都未曾歇息片刻,一路連軸轉到了現在,鐵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小八搖了搖頭:“奴婢陪著你?!彼婚]眼睛,眼前便全是巧心那張臉,想睡睡不著,反倒勾起了難受勁。 蘇令蠻嘆了口氣:“也好?!?/br> 正沉默著,門口卻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蘇令蠻連忙掀簾出了去,走廊下,綠蘿與一綠衣女子正押著一身形肥碩的婆子走了進來。 “二娘子,幸不辱命?!?/br> 綠蘿面上難得是淺淡的笑意,這一趟委實順利,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人給逮到了。白天回府之前,三人先去西市接了她昨晚便安排好之人回府,因身量相似,梳上相同的發髻,換上巧心慣常穿的衣服,低垂著腦袋,因天色昏暗,沒人會盯著一個小丫鬟看,“巧心”便順利進了府。 推說累著了,被蘇令蠻派去休息,她帶著幾個好手埋伏在周圍,本以為還要等上幾日,沒料到接應之人竟如此等不及,竟大搖大擺地出現了,被一逮就逮了個正著。 蘇令蠻頷首,視線往綠衣女子身上帶了帶,便將注意力放到了被縛之人身上。這一看之下,登時吃了一驚:“花……mama?” 她怎么也沒想到,這個比她大了一輪還有余的花mama竟然是被對方插到蘇府的釘子?;╩ama雖然不似鄭mama一樣親近,可也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一向和善。 花mama面色慘白,衣襟被扯爛了,露出一邊一截層疊層的肥rou。 手腳被捆得嚴實,她掙扎著發出“嗚嗚嗚”的叫聲。綠蘿俯身取了她填嘴的麻布,一邊壓著她往下跪:“老實點?!?/br> 花mama聲音粗嘎,目光閃爍:“……巧心呢?” “花mama還是先管管自己,看看怎么說才能將自己摘清,讓二娘子將你放了?!毙“顺芭氐?,房內一點燭火跳躍著,花mama愣愣地看著那點子光亮,怔道: “二娘子想知道什么?” 蘇令蠻瞇起了眼,對她的配合感到異常奇怪,花mama似看懂了她面上神情,一笑道:“既干了這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之事,便早知了會有這一日,二娘子自小靈敏,老奴也不敢有所隱瞞?!?/br> 蘇令蠻幾乎被她的不卑不亢氣笑了:“莫非花mama還覺得自個兒是大英雄,欲英勇就義?”與花mama這點子情分,可經不起揮霍。 “老奴不敢?!?/br>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綠蘿掀簾出去,不多會便拎了一個身形高瘦的中年郎君進了來,右手還拎了一包東西,那纖細的手腕,與手下兩個龐然大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花家的?!”花mama這才慌了:“二娘子,此事與我當家的無關,望莫牽累無關之人?!?/br> 蘇令蠻驀地笑了:“花mama,這有關無關,可不是你嘴皮子一碰就能說了算的,還是將這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了,我好想想,要不要為你那一家子脫罪?!?/br> “好,好!老奴都說,都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