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劉琮!” 格胡娜的嗓音忽然傳來。 劉琮回頭,見到一身男裝的格胡娜登上了樓。自從跟著劉琮回召城后,她就很少再穿男裝了,大多時候 規規矩矩地穿著皇后規制的漢女衣衫。劉琮如今忽見到她穿的一身利落直綴長袍,竟有了恍惚之感。 “皇后快些走吧?!眲㈢恍?,道。夜風獵獵,吹得他衣袖鼓動。滿城盡是大火,熊熊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頰。 “你跟我一道兒走,”格胡娜將頭發束了起來,道,“我看城南那火勢還不大,我騎馬帶著你沖出去便是。只不過你的帝王夢要落空了,出了這召城便是一介白身小民,什么都沒有?!?/br> 劉琮聞言,輕笑出了聲。許久后,他道:“皇后想的太少。出了這召城,還有蕭駿馳與姜恒。我竊姜家國,又奪蕭家妻,他們二人可會輕易放過我?皇后快些走吧,莫要被我拖累了?!?/br> 他說罷,又扭頭去望那滿城火海。眼簾一垂,口中便喃喃念出莫名其妙的話來。 “……時也命也?!?/br> 格胡娜可不管那么多,竟上去抬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少嘰嘰歪歪的!跟我走?!背弥鴦㈢凰且话驼粕鹊脕G了魂,她拽著劉琮,一路磕磕絆絆地下了樓,她帶著劉琮上了馬,讓劉琮坐在她后頭。 “這……”劉琮抹了抹面頰,驚詫道,“你要我與你共乘一騎?” “憑借你的騎馬功夫,我怕你是沖不出去的?!备窈壬狭笋R,拍拍自己身后的位置。 “皇后,這怕是不大妥當?!眲㈢f。 “又在嘰嘰歪歪!”格胡娜揚起手,作勢要扇他巴掌。 劉琮無奈,只得上了馬,伸手摟住格胡娜的腰。他雖與格胡娜成親甚久,卻從未與她親密相處過。這樣摟著她的腰,還是第一次,不禁心底有些動容。 不等他仔細想明白這份動容是從何而起,格胡娜便一扯韁繩,策馬狂奔起來。她的騎術在太延就是以“橫沖直撞”見稱,向來可怕。無論是帶著火星的物什還是低矮的路柵,在她面前都像是不存在似的,輕輕松松便躍了過去。 一轉眼,駿馬便沖出了一片混亂的召城行宮,奔入火海之中,朝著一側的城門疾馳而去。四周皆是烈焰,熊熊燃燒的火焰似要將一切都吞噬殆盡。噼啪的火星聲,伴著房屋倒塌的轟裂巨響,回蕩在夜色之中。 劉琮望著這片火海,心底一片空白。 他所謀所求,到底是何物? 是那九重寶殿之上,龍椅皇袍;亦或是悠漫鄉下,一人一鶴,逐秋而歸? 時也,命也,無可違也。 城門近了,格胡娜竟真的帶著劉琮一氣沖出了火海。兩人都形容狼狽,面沾焦黑,可到底是已出了城。只是這城門外,仍舊布設著重重阻礙,能否逃出生天,還是個未知數。 果不其然,未有多久,便有嘉寧王手下的兵衛發現了他倆。 “是叛賊劉琮!” “捉拿劉琮!” 伴著一陣喧鬧,便有一整支輕騎快兵追了上來,揚手便是數箭,嗖嗖射向二人。只是格胡娜的馬跑的太快,箭矢未碰著他二人,便力竭而落地。 “先殺騎手!”夫長看出關鍵所在,一揚手,便讓軍中騎射好手追了上去,“劉琮必須留活口,留著去王爺面前領賞!其他違抗者,格殺勿論!” 夜風颯颯,數個齊國軍士策馬追了上來,彎弓搭箭,將箭鋒對準了格胡娜。格胡娜一手扯著韁繩,側眼一瞧,便咬了咬牙繼續策馬而奔。 她打定主意了,便是被射中了肩膀,也要帶著劉琮逃出去! 她是必然要回穆爾沁去的! 夜色溶溶,箭矢破空之聲倏然響起。寒入脊背的撕裂之聲后,便是銳器入rou的輕響。興許是格胡娜太專注于縱馬而奔,竟不覺得有多少疼痛,只是一氣馭馬奔出了許久,直到將那些追兵統統甩在了身后。 待奔入了一片原野,她忽而覺得身后一輕;繼而,便是“噗通”一聲重響。格胡娜勒了韁繩,回身一瞧,竟是劉琮中了箭,摔落下馬去。 原來她之所以一丁兒都不覺得疼,是因為箭都落在了劉琮的身上。 “怎么會射到你?”格胡娜下了馬,急匆匆地上前查看,“他們幾人瞄的都是我!” “我怕……若你被傷,便不可專心策馬……”劉琮的聲音有些微弱。 流矢恰好射裂了他的發冠,令他披散下了一頭烏發。蒼白面頰上染著不知何處的血,如朱砂落在了純白的畫紙上,格外觸目驚心。 “我死了也就罷了,這是應當的??赡闳绻卟涣恕M不難受?”劉琮說著,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來。 格胡娜盯著他,忽而覺得心里特別癢痛。這感覺分外難熬,她便狠狠抓了下頭,道:“得了吧,少作出這副模樣來,你當我沒受過傷?不過是傷了肩膀,養養就好了,快走?!?/br> 說罷,她又要去牽馬??墒悄邱R匹一路載著兩人疾馳,早已力盡,竟然也是一副奄奄一息的將死之態,四腳都彎了下去。 “你怎么跟劉琮似的!”格胡娜氣不打一處來,只得反身去背起劉琮,拖著他,一步步朝前走去。一邊拖,還一邊嘀咕道,“你當初還教我什么‘掃春泥’,我看我倆就是那掃把,一路掃這融的差不多的春雪……” 劉琮垂著頭,氣力流失得有些快,眼前略略昏黑??伤麖姄沃豢跉?,說:“皇后……你別管我了?;厝グ?。你不是一直想回穆爾沁么?” “你就中了三四枚箭,怎么一副快死的模樣?”格胡娜悶聲道,“真是奇了怪了?!?/br> “皇后……” “叫我娜塔熱琴便是。格胡娜是我漢名,娜塔熱琴才是本名?!?/br> “……娜塔熱琴?!?/br> “噯,在呢。干嘛?” “娜塔熱琴?!?/br> “噯!煩不煩人吶?!?/br> “娜塔熱琴?!?/br> “???” “娜塔熱琴,我傷得輕,不會死,你大可放心?!?/br> “知道了!” 兩人一路輾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客棧。格胡娜找來了大夫,給劉琮簡單包扎了一番傷口,確信他不會死,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回穆爾沁去?”格胡娜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明艷的臉上露著爽快的笑,“你一輩子待在齊國,見識少的可憐,我就開恩帶你去長長見識?!?/br> 劉琮倚在床頭,低聲笑道:“娜塔熱琴不怕我拖累了你么?齊國必不會放過你。只要與我待在一塊兒,你便會有性命之憂?!?/br> “jiejie我幾時怕過這些?”格胡娜道,“這天下便沒有我辦不到的事兒!” “……好?!眲㈢龖?。 于是,格胡娜便心滿意足地去采購了馬匹、干糧與清水,只等著挑好日子,便啟程返回穆爾沁草原。 當夜,劉琮睡下了。天還未亮,他便悄然無聲地掙了眼,忍著箭傷的痛楚起身,披衣梳發、收整行囊,默默推開了客棧的門。 他回頭望一眼,見格胡娜還趴在桌前呼呼大睡著。她的睡顏也染了分倦意,卻依舊顯得極是美麗。 劉琮望著她的側顏,勾唇一笑。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邂逅相遇…… 適我愿兮。 現在,他之所愿,便是不要拖累她,讓她安然回到輾轉夢寐、闊別多年的故土去。 他合了門,踏著未亮的夜色,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城。前路茫茫,別無熟識,他便慢悠悠地亂走。不知不覺,竟來到了一片冬雪未融的山野。 這是猶如世外寶境一般的地方,一片凄冷的雪覆蓋了起伏皚皚的山野。連綿佛寺矗立其上,梵音直入云霄。那寺廟前站著個僧人,斜披袈|裟,似是已候了許久。望見劉琮的身影,那和尚便雙手合十,道:“因緣已盡,紅塵凈掃。無上妙音,候歸已久?!?/br> 劉琮癡癡望著那寺門與僧人,忽而笑起來。 ——這不就是他曾在夢中所見的那寺廟么?連寺門前的僧人都生的一個模樣。 原來前路渺渺,早有天命。 時也,命也,無可違也。 作者有話要說: 娜娜可以回家咯。 第78章 酒后瘋 衛烈雖手有大軍, 可從前他與姜恒聯手都不是蕭駿馳的對手,更何況如今是姜恒與蕭駿馳齊齊站在他對面。不過一月余,情勢便一邊倒。召城城破,劉琮與格胡娜不知所蹤;賀奇于逃亡路上被捉,現下被押在了牢里;衛烈自刎而亡, 部將四散逃竄。 這場叛亂, 草草收場。 玄甲軍橫掃威寧四下城鎮,令衛烈自刎而亡。待城破后, 被囚于牢獄之中的太子姜晏然重得自由。他在牢里關了大半月, 形容狼狽, 早就沒了一國太子的偏偏模樣。好在蕭駿馳早就命人備下了衣衫客房, 令姜晏然有閑暇重整儀表。 待姜晏然收整完儀容,便有一個婢女來請他:“太子殿下, 競陵王請您移步一敘?!?/br> 姜晏然跟著婢女出了門, 上了馬車。 這威寧城剛打了一仗, 里里外外都亂糟糟的, 觸目所及,皆是一片破敗廢墟。不過,因著已是近陽春之時了,那石縫里倒滿溢出了嫩綠的枝芽,河邊的柳枝也抽了腰身。 馬車出了城,竟是往武揚的方向去了。這“移步”移得稍稍有些遠,讓姜晏然心底直嘀咕——這競陵王是在耍什么滑頭? 好不容易,才到了城外一處宅院, 馬車停下了。 姜晏然下車步入,便看到這四四方方的庭院里栽了幾棵梨樹,滿枝都是初綻的雪梨花,白妝素袖、馀香入衣,一地落瓣,便如那未化開的雪似的。暮色漸落,天邊染了一抹沉沉烏金之色,染得那滿枝梨花都涂了層燦燦金紅。 樹下擱了張酸木方桌,玄衣束發的蕭駿馳挽著袖口,正在撥弄桌旁的小爐。 “太子殿下,坐?!笔掤E馳笑道,“競陵原想著,找片地兒,掃雪烹茶,靜候太子。只是那威寧沒有雪,也沒有楊花、梨花,因而便只能勞駕太子殿下,來這武揚城外了?!?/br> 姜晏然一撩衣帶,在他對面坐下,道:“競陵王為了掃雪烹茶以待,倒是費了一番功夫。若非此時是梨花開時,又去哪兒找這滿地雪瓣?” “便是在地上撒鹽,也要給太子殿下折騰出一片雪來?!笔掤E馳笑了笑,見茶煮好了,便替兩人各自滿上,“競陵助齊國一舉除去衛烈與劉琮,如今,太子殿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姜晏然想到威寧一別時,他胸有成竹,說出“來日定會掃雪烹茶以待”這樣的話,就知蕭駿馳是早有準備而來。 “競陵王敢來見我,定然是已得了我父皇的首肯?!苯倘徊粍幽遣璞?,目光低垂,“說罷,競陵王所求為何事?” “競陵所求之事,僅有一件,便是除掉那祆教主祭費木呼?!笔掤E馳說。 “競陵王真是說笑了,這祆教與齊少有干系,齊又如何去除掉那主祭?”姜晏然答。 “如何無關?那祆教自被競陵從魏國驅逐后,便極想再復國教尊榮,為一國之君捧作作上賓客?!笔掤E馳吹了下茶煙,聲音散漫,“若太子殿下能假意與祆教修好,將那費木呼引出,此事便大功告成了?!?/br> 姜晏然聞言,笑了一聲,道:“競陵王倒是好算計。那費木呼確實有意與齊修好,還膽大包天地向我父皇求娶過宗室女。只是,父皇不大喜歡這些東西,那信都不曾遞到我父皇桌案上,就被我打回去了?!?/br> “哦?”聽聞姜晏然的話,蕭駿馳聲音里似有玩味之意,“既如此,不妨假意嫁個宗室女兒給費木呼,讓他乖乖出來迎娶,再由競陵來一網打盡,如何?” “這……”姜晏然的眸光里有層豫色,“但凡姜氏之女,又有誰愿意嫁給那一介糟老頭子?雖是假意降婚,可到底事關名節,誰也丟不起這樁人。若要去民間摘選女子,冠以姜姓,又怕那費木呼不信服……此事怕是不成?!?/br> 蕭駿馳不緊不慢,道:“無妨,競陵倒知道一個不錯之選,太子不如聽上一聽。聽聞齊國這衛烈之亂,便是因一位宗室之女而起……” 他余下的聲音,便極輕了,只得這兩人聽得見。 他說這話時,臉上還掛著淺淡的笑,既無憐憫,也無同情,仿佛只談及一樁微不足道、渺如蜉蝣之小事。然,他簡言單語間,便定下了一位妙齡女子余生幸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