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不消一個時辰,姜靈洲便懷抱蕭逾璋,坐上了出城的馬車。 街上極是慌亂,盡是些得了消息便連夜朝外奔逃的百姓,牛馬、驢子都被用來套了車,平日寬敞整潔的道上,擠擠挨挨走著各種牲畜;富貴人家的華頂馬車與貧家百姓的破板車擠在一道兒,卻誰也顧不得誰。 “衛大將軍竟然會反!這威寧怕是頭一個就要被他打下來做老家!” “阿爹,阿爹去哪兒了?誰見到我阿爹了!” “先逃命要緊,快將這玩意兒丟了!要是明日衛烈反應過來了,怕是連城門都出不去……” 姜靈洲坐在馬車里,聽著這紛雜的聲音,不由低低一嘆。她的目光落到懷中蕭逾璋身上,便漸漸柔和了。 “春兒,不是娘親不掛念著齊,是拖著你這個小東西,實在顧不得其他了?!彼龑⒚骖a貼到蕭逾璋那軟嫩的臉蛋兒上,心底溢出一股暖柔之緒來,“只指望著你父王不會食言了……” 馬車行了半道,恰好路過威寧鎮衙,姜靈洲忽而聽到一聲熟悉又凄緊的叫喊。 “這可是我大jiejie的馬車?是合園的馬車么?” 是姜清渠的聲音。 姜靈洲微微一愕,心底極為不解為何姜清渠在此處。 她自從在合園待產后,蕭駿馳便瞞著外界之事不讓她cao心,她自然也不知道姜清渠奉旨在威寧待嫁,又干出了那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二meimei?”姜靈洲撩開車輛,向外望去。 一望之下,心底好不驚詫。只見匆忙人群里,立著姜清渠的身影,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便如不愿隨波逐流的一株浮萍似的。原本清秀圓潤的面容,現下極是瘦削蒼白,雖系著一條豆綠的薄斗篷,可那身形的瘦弱卻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 姜清渠在華亭時,雖不是齊帝最寵愛的公主,可也過的春風得意,平日是最耀武揚威的那個??扇缃袼@副模樣,與從前那驕矜尊貴的華亭公主仿佛截然二人。 姜清渠一見到姜靈洲的面容,眼淚陡然便滾落了下來,帶著哭腔道:“大jiejie!你帶我走好不好?你是競陵王妃,衛烈不會動你??墒乔鍍毫粼谶@兒,那衛烈定會殺了我……” 這哭聲極是凄愴,讓人聽著便揪心??山`洲不傻,她將懷中孩兒交給奶娘,問侍從道:“怎么回事?二公主怎么會在威寧?” “回稟王妃,二公主是奉旨來威寧備嫁的,所嫁之人乃是衛烈?!笔虖拇鸬?。 “原來如此,”姜靈洲穩了心神,露出一抹憾色來,“二meimei,不是我不顧姊妹情誼,不愿帶你出威寧,是二meimei你乃嫁給衛烈之人,若是在此地一走了之,怕是會為齊惹來更大禍患。你既奉旨備嫁,便不該逃走?!?/br> 她雖良善,可也懂分是非。隨便帶走奉旨備嫁之人,若是惹得那衛烈愈怒,又當如何? 姜清渠瞪圓了眼珠子,似是不相信這向來良善的大姐會如此無情。仔細一想,又覺得這是極正常的——姜靈洲事事以國為先,她這個大jiejie連自己都不在乎,又豈會在乎一個異母meimei? 絕望之下,姜清渠身子一顫,便如一朵被雨打盡的菟絲花似的,朝地上落去,竟是失去了意識,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跟著姜清渠的香綾、香綃兩個婢女大驚失色,蹲下身去搖著她的手臂,焦急地呼著“公主”。這兩個嬌小的婢女一旦蹲下來,便叫人難以察覺,冷不防便讓逃難的人踩了好幾下手腳。 看著這幅模樣,姜靈洲嘆了口氣,道:“罷了,去帶二公主上來吧?!?/br> 她不能帶走姜清渠是一回事,可見死不救、放任她昏倒在這急于奔波逃難的人群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 大不了,帶她出了威寧,放在附近的城鎮,再命人秉明父皇便是。 幾個侍從應了“是”,便推搡開逃難的百姓,將姜清渠帶上了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 蕭逾璋:好險好險,差點就叫了螃蟹,我寧可選春哥! 第77章 偏向晚 威寧城外, 最近的便是武揚。姜靈洲的二皇叔,嘉寧王姜恒奉旨鎮守此處。姜靈洲仔細思量了一會兒,便將姜清渠帶到了武揚。 她剛出月子,不宜cao勞,姜清渠的事便都交由婢女去打點, 自己只偶爾去看一眼。 姜清渠大抵是受了驚, 一路神色恍惚、昏昏睡睡,像是染了病??烧埩舜蠓騺? 大夫又說不出個三五, 只說姜清渠心火虛旺, 需得好好靜養才是。 meimei染病需要靜養, 自己這個做jiejie的卻丟了她就跑,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姜靈洲斟酌一番, 便沒有急著回競陵去, 而是也在武揚留下了。 姜恒聽聞她的馬車來了, 便親自來接她去武揚鎮衙。 這嘉寧王年近不惑, 生的勇武英挺,有姜家人一貫的好皮囊。因為姜靈洲和親魏國,被魏人俘獲的嘉寧王才被放歸齊國。以是,嘉寧王雖是長輩,可對姜靈洲卻極是愛重,一點兒都無長輩的做派。 “河陽怎么眼巴巴地在這個當口兒回來了?”姜恒在城門口見到姜靈洲的馬車,道,“前有劉琮, 后有衛烈,就算你思鄉情切,也當晚些時候再回來。聽聞你在威寧方產下了孩兒,這可實在是亂來……” 姜靈洲聽著他的話,心底有些無奈。 二皇叔只知道她是帶著蕭駿馳回來省親了,不知道她其實是被綁到了劉琮的召城,輾轉才到了威寧和武揚。 “二皇叔,我歇一陣便要回競陵去了,只是我那二meimei……”姜靈洲面露猶豫之色,道,“還望二皇叔多多關照了?!?/br> “姜清渠?”姜恒一聽,面露不快,道,“你管她作甚?換作我是她,早就投了井、觸了柱,省的丟人。一國公主,受此屈辱,竟然還敢茍活著!” 姜靈洲看他臉上厭惡之色,極為詫異,一問之下,方知姜清渠與賀奇暗通款曲、被賀奇污了清白之事。 依照著姜恒的話,若非姜清渠要暗害衛烈,也不至于讓那衛烈覺得恥辱萬分,以至于一意孤行,非要造|反。 “今早競陵王來了信,說是愿助我一舉除去衛烈與劉琮。河陽且安心,現下我可不會要那蕭駿馳的人頭做下酒菜了,”姜恒提起舊事,哈哈大笑一陣,道,“有競陵王與玄甲軍在,想必那衛烈與劉琮也快活不了多久。你在此地安心住下便是?!?/br> 于是,姜靈洲便帶著姜清渠一道在這武揚住下。宋枕霞是蕭駿馳部將,不便入武揚,便帶著應君玉去了城外找地方落腳。 到了武揚,姜靈洲忽然接了信,得知白露、蒹葭與蘭姑姑她們,因見王妃久久不歸,心里極是擔憂,已經上了路。競陵與這邊陲八鎮本就近,出了陳王谷,不過兩三日功夫,一行人就到了武揚城。 姜靈洲自來到齊國后,手邊便沒有了慣用的丫鬟。如今白露和蒹葭來了,自然是皆大歡喜。主仆幾人許久未見,前情又是復雜如斯,見了面便不由紅了眼眶。 幾人在信里得知姜靈洲順利誕下了世子,又歡喜不已。蘭姑姑尤是高興,抱著那期盼已久的小世子哄了許久。 姜清渠的病情時有反復,她終日神思昏聵,睡睡醒醒,整個人瘦了一圈,形銷骨立,顯的極是楚楚可憐。姜靈洲偶爾去看她,她便會牽著姜靈洲的手,無聲地留下了兩道淚來。 “大jiejie,清兒后悔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姜靈洲有些不忍,可一想到她做下的蠢事,又覺得姜清渠絲毫不可憐。只厭那章貴人沒有好好教養姜清渠,令她落了如此下場。 “河陽jiejie,清兒沒想害死衛大將軍……”姜清渠用手背抹了淚珠,聲音低微,“我只是不想嫁給她。易地而處,若大jiejie要嫁給衛烈,心里可會歡喜?我只是要他知難而退,清兒又豈會真的去害衛大將軍?” 她這番話說的真真假假,連自己都要信服了。 “你先歇著,好好養養神?!苯`洲勸道,“我命人上奏了父皇,來日便把你接回華亭去?!?/br> “我不要!”姜清渠卻陡然睜大了眼睛,顫著聲兒,道,“大jiejie,你知曉父皇是個怎樣的性子,若是讓清兒就這樣回去了,豈不是要清兒死?” 齊國國風保守,女子未出嫁卻失了清白,便是丟了天大的臉面,更何況她又是皇家公主。齊帝現在恐怕只想要抹煞了姜清渠這條小命,好挽一挽皇家的威嚴。 “不回華亭,你又能去哪兒?”姜靈洲嘆道。 “清兒可以跟著大jiejie去魏國!”姜清渠像是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大jiejie的夫婿是競陵王,若是大jiejie愿庇佑我,父皇也不能殺我!” 姜靈洲覺得有些頭疼。 從前她只是覺得這姜清渠不大討人喜愛,因著姐妹情誼,多多少少還會關照謙忍一番??墒墙迩缃竦淖鳛?,已讓人有些反感了。 若是擅自帶她去了競陵,誰又知道會惹出什么亂子來?她給自己添麻煩倒也罷了,她不在意這點兒小事。若是姜清渠又挑起了齊魏之間的紛爭,那又當如何? 會惹來麻煩的軔芽,便該按死在泥里。 于是,姜靈洲心下便做好了計較。 “二meimei,jiejie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彼龘u搖頭,道,“我不能帶你去競陵?!?/br> 在這種事兒上,她是不屑于騙人的,因而也不愿降了身段,去編什么“不得已”的借口。她只是與姜清渠如此說了,便回去照看蕭逾璋了。 跟著姜靈洲的蒹葭卻比她更懂得變通些,眼看著姜清渠面色怔怔,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蒹葭便對姜清渠道:“二公主,競陵王妃這個名頭聽著響亮,可盛名之下到底是怎樣一番光景,也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河陽公主和親嫁人,又如何能活的自在呢?” 蒹葭說著,還紅了眼圈鼻尖,一副心酸已極、感同身受模樣。 姜清渠有些懵,心底掙扎了起來——如果這大jiejie真的在魏國過的不好,那她去了魏,也只不過是換個牢籠罷了。 “這……”姜清渠還想掙扎一下,“大jiejie如今產下了小世子,那競陵王應當待她甚好才是。更何況大jiejie國色天香,又有哪個男人不喜歡呢?” “恕奴婢直言,若是世事真有這般簡單便好了?!陛筝鐕@了口氣,語氣愈發哀戚,“二公主可知道那魏國起了多少波瀾?太后暴斃、競陵王被褫職、梁妃病瘋、祆教作孽,這一樁樁一件件,又豈能讓人好過?” 聽蒹葭的話,姜清渠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懼意來,面色略白。 “實不瞞二公主,若非王妃娘娘吉人天相,怕是當初入競陵之時,便死在陳王谷的伏擊之中了?!陛筝鐡u搖頭,道,“嫁過去這一年余,王妃幾度在鬼門關徘徊。王妃如今不讓二公主一道去競陵,是為了二公主的安危著想?!?/br> “那競陵王竟放著大jiejie不管嗎?”姜清渠追問道。 “和親婚嫁,又能如何?”蒹葭不答,只是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姜清渠的身子搖搖欲墜,眼底已無光彩。 若是競陵都不能去,她還能去哪兒?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可容身之地。 姜清渠無處可去,又不愿回華亭,只得留在武揚養病。 武揚城外,卻是一片天翻地覆。 齊國本就無多少可用之將,衛烈造|反,齊帝便只得一個嘉寧王姜恒可用。正是焦頭爛額之時,蕭駿馳便說要助他鏟除衛烈與劉琮,這無異于給瞌睡人遞了個枕頭,饒是齊帝心底不愿魏人入境,卻還是允了此事。 于是,玄甲軍與鎮守武揚的嘉寧王軍士便合為一流,將衛烈堵死在威寧附近。 姜恒見識過蕭駿馳與玄甲軍的厲害之處,從前齊魏尚未修好之時,他對這蕭駿馳恨得咬牙切齒,只覺著他次次都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讓人怒恨非常;如今成了蕭駿馳的同盟,他才知那人是真當運籌帷幄、果決聰銳,實乃天降奇才,難怪當年在蕭駿馳手上次次都討不得好。 有了玄甲軍助臂,衛烈很快便敗下陣來,在威寧自刎而亡。于是,兩軍矛頭一轉,指向了茍延殘喘的召城。 那召城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因著衛烈有心有反,一直置之不理,這才一直留到了現在。玄甲軍早先已攻了一次城,如今再到召城,自然熟門熟路,嚇得賀奇頭一個便要卷了錢財跑路。 玄甲軍初初到城下之時,賀奇已不在墻頭了。他沒有了當日羞辱衛烈的威風,急匆匆地在府邸里收拾細軟,只等著輕車快馬、連夜奔逃。 “老爺!老爺,您可要帶上紅兒呀!” “老爺莫不是忘了舊日的恩情?這要逃命了,又豈能撇下我們姐妹幾個……” 平日里絲竹連天、熱鬧非凡的府邸里,現在滿是凄凄楚楚的哭聲,幾個侍妾云鬢散亂、不飾脂粉,只盼著賀奇將他們一起帶出城去。 “放你娘的屁!”賀奇一腳踹到女子身上,竟直直踹到了她心窩,“帶上你們幾個臭娘們,爺爺我還要不要跑了?女人哪兒沒有!都給爺滾開!” 那女子心口一陣劇痛,不由嘔出一口血來,隨即便懨懨地垂下頭去,再沒了聲息。余下幾位侍妾見了,不由發出一陣尖叫來。 賀奇收拾了銀錢,牽了馬便要帶著親信出走。那親信心有不安,道:“陛下怎么辦?大將軍不帶陛下一起出召城么?只要陛下還在,來日便可東山再起?!?/br> “帶那個小兔崽子作甚?”賀奇翻身上了馬,眼里是毒辣兇狠之色,“要不是為了劉琮,爺爺我現在還是手握重兵的賀大郎將!別管他!咱們走!” 說著,賀奇便抽了一下馬鞭。 馬匹嘶鳴一聲,便朝前急遽奔去。將要到城門時,賀奇又勒了馬。他打量著面前這座棲于黑夜之中的召城,眼珠一轉,迸射出精光來,口中嘿嘿笑道,“就算爺要走,也不能將這召城拱手讓人。且讓爺來一套空室清野的功夫!” 不多時,召城的一角便有了隱約的火光。 那火光起先只是微微一星,可夜風漲火勢,火苗倏然便沿著草垛與屋子蔓延開了。不消一炷香,那火便化作了一大片綿延的烈焰之海,火光映得夜色似都被燒紅了。未多久,整座召城竟都陷入了這龐然火海。城池之內,一片哭叫悲慟之聲。 召城行宮修筑在山野上,在召城一角,離得遠,還未被火勢所累??烧俪莾却蠡鹜黄?,又如何能不發覺? 劉琮登上了行宮高處的樓閣,舉目望去,面色一片冷清。 雖大火已漸漸逼來了,行宮中也一片慌亂,宮人們都四處躥奔著,想要逃出去,可他卻一點兒都不慌亂,似是已想好了要葬身于這片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