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這一頓飯,眾人各懷心思,但不提紋身的話題,氣氛尚可維持。 飯畢,許舒蘭進了廚房洗碗,其余三人又散坐在了客廳里,只是氣氛有些沉悶。 姜亮往褲子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卻什么也沒摸出來,低嘆了一聲,作罷。 翟啟寧低聲問,“姜先生,可是在找煙?” 沒想到被人一眼看破,姜亮的雙手在褲袋側邊擦了擦,面色稍微和緩了些,點了點頭,“是啊,最近正在戒煙,吃完飯還是習慣性地想去摸煙。翟警官是怎么知道的?” 翟啟寧垂了眼瞼,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你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內側,比正常的顏色略微顯焦黃一點,看來你以前抽煙不少。而且我還注意到,你無聊的時候會指尖點一點大腿,大拇指和中指會聚一個點,食指屈起輕點,是抖煙灰的姿勢——這就佐證了我前面的結論?!?/br> 張開五指,姜亮翻手一看,的確如他所說,“翟警官果然火眼金睛?!?/br> 翟啟寧清朗一笑,拋過去一粒糖,“壓一壓煙癮吧?!?/br> 這顆糖還是進門前關妙給他的,此刻拿出來,引得她飛來一個眼刀。 怡口蓮的太妃夾心糖,超市里很常見,一般標價兩塊五一條,每顆糖都沒有單獨包裝,只用糖紙裹了一層。 煙癮上來,姜亮也不挑剔,剝開糖紙塞進嘴里,糖紙順手揉成了一團,扔進垃圾桶。 翟啟寧目光微沉,沿著糖紙扔出的拋物線看過去,緊盯著垃圾桶表面上靜靜躺著的團狀糖紙,忽然咧了咧嘴,輕笑道,“我有個朋友,跟你有一樣的習慣,老把糖紙揉成團?!?/br> 姜亮咀嚼著太妃糖,口腔里充溢了一股甜膩的味道,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是嗎,我從小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這么多年,已經改不掉了?!?/br> 他看了看時間,快到下午上班的點兒了,起身就要走。 翟啟寧攔住了他,“姜先生,能不能捎我們一程,我們正好要去明珠大廈?!?/br> 明珠大廈,就在姜亮公司附近,他想了想,應了下來。 與許舒蘭打過招呼后,三人一起下了樓,往西園的方向走去——西園旁邊有個地面停車場,是離姜亮家最近的停車場,他的車一般都停在這里。 走在路上,關妙拉著翟啟寧故意落在后面,悄聲問他,“我們要跟去姜亮的公司?” 翟啟寧瞥了一眼姜亮高瘦的背影,有些意味深長,“我大概已經知道了兇手的殺人手法,但兇手到底是誰,還不夠明朗?!?/br> 說得關妙仿若墜入云里霧里,但她還是緊跟了上去。 姜亮的車,是一輛大眾高爾夫,關妙自覺地上了后座,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翟啟寧。 午后的道路上,車流來往如織,陽光正好,透過枝繁葉茂的行道樹,在車窗上灑下一片又一片斑駁的光影。 車行過警局附近,翟啟寧忽然開了口,“姜先生,煩請左轉拐進前面那條路?!?/br> 他說的方向,與明珠大廈相悖,姜亮立時就皺了眉頭,不過仍是按照他的話,轉了方向盤,“你們不是說去明珠大廈嗎?” 翟啟寧也沒見半點不好意思,緩緩道,“我們馬上就到目的地了。姜先生,聽說你最近正在商量離婚?離婚的原因,可否方便告知?” 姜亮沉默了一瞬,眉頭擰得更深了,目光犀利地盯住前方,語氣有幾分生硬,“聽舒蘭說,你們是因為她一個朋友慘死,前來調查。我們的婚姻狀況,與這事兒有什么關系?” 翟啟寧也目不斜視,風輕云淡,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不知,許女士是否有告知你,那個慘死的朋友是誰?” “沒有。她有自己的朋友,我不會什么事情都干涉。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姜亮越來越不耐煩了。 “許舒蘭那個慘死的朋友,姓李名毅?!?/br> “吱——”姜亮一個急剎車,差點追尾了前面的車輛。 他轉過頭來,臉上是驚駭之極的神情,只一霎那,額頭上就沁出了冷汗,咬緊了牙關,一字一句幾乎是從唇齒間迸出來,“你說慘死的人是誰?” 翟啟寧看向他的眼睛,平靜地回答,“李毅,就是‘暮色’酒吧里那個?!?/br> 姜亮的雙眸瞬間失了光澤,茫茫然,沒有了焦點,“他……不過幾日不見,怎么會……” 見這輛高爾夫一直停著不動,后面的車等得不耐煩了,一疊聲地按響了喇叭,催促它挪開??唇连F在這失神的模樣,也沒法開車,翟啟寧讓他挪到旁邊來,自己下了車,繞行到駕駛位上,把車開走了。 直到高爾夫穩穩地在警局大院里停住,姜亮才惶惶然回了神,茫然四顧,是不熟悉的地方,驚訝地問,“這是哪里?” 關妙指給他瞧院門上的牌匾,“警察局?!?/br> 審訊室沒有窗戶,白日也開著燈,照得整個空間,都顯映出一片慘白。 而姜亮就坐在這一片慘白的正中央,兩只手被銬住,擱在面前的桌上,他微垂了頭,眼圈微紅,眼眸里仿佛含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霧氣。 翟啟寧在對面坐下,屈起手指,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面,才把他的思緒喚回。 “我……我能見一見李毅嗎?”姜亮指的是李毅的遺體。 “抱歉,現在不行?!?/br> “噢?!北痪芙^,姜亮似乎也沒有多加掙扎,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混合了一分失落,三分難以置信,以及七分的茫然無措。 翟啟寧推過去一杯溫水,“你和李毅是什么關系?” 驀然聽見詢問的聲音,姜亮像是忽然驚醒,抬起頭來,遲疑了片刻,“戀人?!?/br> 雖然早已料想到這個答案,但真從姜亮嘴里聽到關妙仍是小小地吃了一驚,聯想到李子明,難道李毅是腳踏兩只船? 翟啟寧似乎無動于衷,照例在記錄本上記下來。 姜亮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微微皺眉,“其實,我也不知道,現在我還是不是他的戀人。就在上周,他提出了分手,但……我沒同意。我還愛著他,我不想分手,就提議我們暫時冷靜一段時間?!?/br> 翟啟寧眼眸里閃爍了一絲明晰的亮光,“你惱怒他提出分手,甚至更有可能發現了他另有所愛,所以就動手殺了他?” 姜亮臉色蒼白,氣息也急促,連連擺手,“不不,自從上周分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br> “那么,八月十三日下午和晚上,你都在哪兒,做了什么,是否有人證?” “下午我在公司上班,期間視察了下屬倉庫,都有一大批同事可以證明。至于晚上,上次警察到家里來取證,我已經說過了,回家吃飯,飯后帶娃睡著了?!?/br> 這段說辭,翟啟寧早已知曉,此刻表情略微有些玩味,他不再糾結作案時間的問題,反而問起了姜亮和李毅的感情歷程。 關妙也很好奇,偷偷地豎起耳朵仔細聽——姜亮有妻有女,如何還會跟一個男人扯上關系? 姜亮向下瞥了一眼腰間,低低地嘆了口氣,“剛上大學那會兒,通過社團活動,我就認識了舒蘭。起初兩年,雖然內心偶爾也會有難以言訴的空虛,但我仍一直以為,和她會是一對美滿眷侶,直到……我在室友那兒,發現了一部同性戀題材的電影,看完之后我仿佛茅塞頓開,原來……” 他有點說不下去,頭垂得更低了。 翟啟寧低聲替他補充,“原來,你也喜歡男人?!?/br> 姜亮有些無奈,“是,電影里的一個男性角色,讓我著迷了,我甚至會幻想……” 他雙手捂了臉,指尖搓揉著眼瞼的部分,像是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在手指的縫隙中張大了嘴用力呼吸,好一會兒才緩和了情緒。 “既然你那時候,就已經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為何不與許舒蘭分手,反而繼續在一起,甚至畢業后結婚生女?”關妙脫口而問。 “那個時候,我和舒蘭的感情很好,根本沒考慮過分手。況且,我當時也以為只是一時新鮮而已,過一段時間就會消退熱情,我還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念書考學工作感情家庭,樣樣都優秀。再往后,這些年來舒蘭持家,我不過在外偶爾貪玩,也算相安無事,就這樣維持下去,亦是人人艷羨的結局?!?/br> 他沒有細說,在外面怎樣地貪玩,但聯系他之前所說,翟啟寧和關妙都能猜到個七八分。 關妙失笑,冷冷地反問,“相安無事?人人艷羨?是你一個人這樣認為吧,同床共枕,你以為你的妻子真的絲毫沒有察覺嗎?還是她為了維持這個家,一言不發,粉飾了太平?” 忽然有人戳穿,姜亮喃喃自語,“不會的,舒蘭那么單純一個人,怎么可能知道了這些事,還能藏在心里,一言不發呢?她是最藏不住心事的人啊,事無巨細都會告訴我的……” 關妙索性轉過臉去,不再看這個丑惡的男人,在外花天酒地,對內欺瞞妻女,算個狗屁男人! 翟啟寧眼眸清亮,仿佛具有能看透一切的力量,“你說,這么多年來,和許舒蘭的生活相安無事,那么為何最近要提出離婚?” 姜亮驚愕,“你怎么知道,是我提出的離婚?” 他指了指姜亮的短發,“我發現客房有睡過痕跡,并且在枕頭上找到了一根男子的短發,最近這段時間,你應該都是在那間客房過夜的。你提出了離婚,但許舒蘭不同意,離婚的事情就陷入了僵局,所以你率先搬出主臥,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決心,是嗎?” 姜亮點頭,兩只手用力地緊握成拳,一根根手指骨節突出,“去年底,我在‘暮色’酒吧認識了李毅,一拍即合,如膠似漆。他簡直像是世界上另一個我,我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一樣,就連生活習慣,比如揉糖紙,比如喜歡喝酒,都一模一樣。今年三月,正是感情甚濃的時候,我們還相約去紋身,把對方的名字紋在了自己的腰間。但誰知,交往到七月,他說厭煩了這樣遮遮掩掩的感情,我就向舒蘭提出了離婚,沒想到,才過了一兩個星期,他居然就要跟我分手了?!?/br> “那他提出分手后,你有想過今后的生活嗎?” 姜亮猶豫了片刻,低聲坦誠,“有,彼此冷靜一段時間,若不分手了,我就離婚和他在一起。若是他和我分手了,我就回歸家庭,再不辜負舒蘭?!?/br> 饒是關妙早已在心里告誡自己,那是他人家事,不可用自己的想法強求,此時也憋不住咬住了下唇,“呵,姜先生真是好算盤,進退適宜,自己總歸吃不了一分虧?!?/br> 翟啟寧一個眼神瞥過去,成功地讓她噤了聲。 他收拾了手邊的記錄本,依舊是面無表情的那張臉,被白瑩瑩的燈光籠罩住,更顯出幾分疏離,“姜先生,你暫且需要待在警局,接受我們更詳細的調查?!?/br> 姜亮點點頭,他也知道此案事關人命,只提了一個要求,“我的手機落在車上了,煩請你們幫我拿過來,我想打個電話去公司請假。在公司,我大小算個領導,不想讓人知道我涉及了命案,還望警官們能理解,當然,你們可以幫我打這個電話,這樣就不怕我泄密了?!?/br> 翟若寧頷首,讓關妙去姜亮的那輛高爾夫里拿手機。 關妙不樂,嘟了嘴表達不滿,“喏,我有手機,借給他打行了吧?這么多事兒!” 聞言,姜亮趕緊解釋,“這位女警官,抱歉啊,是我不記得公司的電話,只存在了手機的通訊錄里?!?/br> 翟啟寧略低了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對她眨了眨,言下之意——看吧,還得你去。 鼻子里輕哼了一聲,關妙一把抓過他遞來的車鑰匙,一路叮叮當當地走了。 她是氣喘吁吁跑回來的,鼻尖還殘留了一兩滴汗珠,兩只手攥滿了東西,一股腦地伸到姜亮面前,“你看看,有啥缺的沒?” 姜亮張開雙手,一一捧住了,堆在桌面上,成了一座小山。 就連翟啟寧也啼笑,低聲講了句,“胡鬧?!?/br> 一個手機,一包餐巾紙,一包濕巾,一個打火機,一串不知打開哪里的鑰匙,甚至還有一條手鏈。 “對了,還有這個?!?/br> 關妙恍然想起了什么,從褲袋里掏出了一顆糖,丟在那堆東西上。錫箔的糖紙花花綠綠,甚是漂亮,在燈光的照耀下,還反射出淡淡的光澤,仿佛是山頂上綴了一顆明珠。 翟啟寧往側邊挪了挪,避開強烈的燈光直射,細細地打量著那顆糖,似乎很眼熟。 而姜亮則面露疑惑,矢口否認,“這……我的車里怎么會有糖?我最近戒煙,有糖早就被吃掉了?!?/br> 關妙不耐煩搭理他,敷衍道,“這一顆,大概是你不小心忘掉了吧,我在駕駛位的腳墊上撿到的?!?/br> 姜亮正準備把這顆糖扔掉,他才不想吃掉落在地上的東西,然而翟啟寧卻搶先拿了過來,似乎看呆了。 他的表情凝重,讓關妙也不自覺緊張起來,湊過去,也歪頭端詳這顆糖,“糖有什么問題嗎?” 小小的一顆糖,被他緊緊地攥在手心,“這顆糖,與李毅給劉山峰的那顆,一模一樣?!?/br> 被他的話提醒,關妙也想起了那一幕,但仍存有疑惑,“你懷疑李毅是吃了這個中毒?可是劉山峰在我們面前吃掉了那顆糖,至今仍是活蹦亂跳,沒見出事啊?!?/br> “許棠棠,你來,把這顆糖交給法證部化驗,優先級最高?!彼拿碱^仍然沒有松開,拉了關妙的手,語氣沉重,“我想,我們還得去酒吧一趟?!?/br> 他的手掌微涼,但很寬大,關妙的小手掌搭在上面,指尖仿佛還能觸到他跳動的脈搏,一丁點都不敢動彈。 依舊是翟啟寧開車,直奔了“暮色”酒吧而去,2033的門虛合著,露出一絲漆黑的縫隙,仿佛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翟啟寧雖然臉色未變,但關妙就在他的身邊,隱約能感覺到他的急促,幾乎是用整個身子撞開了包間的門,“關妙,我們分頭找?!?/br> “找什么?” “揉成一團的糖紙?!?/br> 案發現場這個房間,早已被搜索過無數次了,若有發現端倪,肯定早已呈報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