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陸寶娟想要她名譽掃地,想要她死,千方百計,就是不想看見她。 而陳淮陽不同,他此舉,為的是要讓陳淮安名譽掃地,他針對的不是她,但捉著她就能打擊陳淮安。 陸寶娟和陳淮陽有共同的目標,但同時,陳淮陽也在利用陸寶娟,從而打擊陳淮安。 恰恰,這時候的陳淮陽,顯然也在等羅錦棠主動退出競爭。 陳淮安的名譽沒了,她的錦堂想也甭想賺到銀子。 可是,兩輩子,在這種事情上,愈難,羅錦棠只會迎難而上,絕不會主動退縮。 一把拎起自家的壇子,她啪啦一聲,將壇體摔到了地上。 恰就摔在匠風酒的酒壇子旁邊,八十年的老陳酒,已是濃漿,再兼此時暑天的正午,一經砸下去,香氣頓時彌漫四溢。 “任東家都摔了壇子,我不摔都有些過意不去呢?”錦棠笑著轉身,高聲道:“真正八十年的老酒,除了酒液金黃,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徜若潑灑于地,不滲,不流散,便在地上,也會仿如湖泊而呈一種立體的盈滿之感。 諸位皆是慧眼中炬的酒中仙,這兩壇子同時潑灑在地上,我只問大家,你們的良心之中,究竟那一壇子更好?” 任貴之折了回來。 他總喜歡往酒里攙水,所以酒液跟水一樣,此時已經快干了。而錦堂香確實仿如一彎琥珀色的河流,就在禮部大衙的大院子里,仿如滿溢的湖泊一般,溢而不流,泛著瑩潤的光澤。 錦棠索性再執起一壇來,對著陳淮陽一笑:“既都砸了兩壇子了,我索性將這些酒都砸了,侍郎大人無意異吧?” 禮部主事張之洞頓時站了起來,幫著羅錦棠把十幾壇子灑嘩啦啦啦,分區域全砸在了院子里。 一攤又一攤的酒液叫太陽灼烤著,香氣漸漸兒變成了腥氣,酒腥沖天,也漸漸叫太陽灼烤,曬干了,連痕跡都不剩。 但唯有錦堂香,蒸發的極為緩慢,香氣也始終保持,不曾變成那股令人作嘔的酒腥味兒。 “諸位此時若仍覺得我羅錦棠是靠著陳淮安,而非我錦堂香酒本身的魅力才能站在這里,那我什么也不會說,就此退出貢酒之爭。但是,身為男子,身為一座座酒坊的東家們,諸位,我只想跟大家說一句,就好比鞋子適不適腳,只有自己知道。 人有高低,舌頭沒有貴賤,酒好不好,百姓自有公論?!?/br> 言罷,環顧四周,一個個或胖,或高,或瘦,皆是衣著華貴的酒坊大東家們俱皆調過了頭,沒有一個人敢直視羅錦棠的眼睛。 她容貌嬌艷,凌厲,而又咄咄逼人,一幅當仁不讓的姿態,這種姿態,仿如爭奪地盤的惡狼之間相互露著獠牙時最兇惡的一聲吼,偏偏就把這些老謀深算的大東家們給嚇唬住了。 但也沒有一個人會回答她什么,大家皆不過抱拳一禮,轉身便走。 陳淮陽于是無奈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只要首輔和尚書大人同意,這貢酒,就是您的錦堂香了?!?/br> 羅錦棠嫣然一笑,高聲道:“在座的諸位,皆是二十年寒窗苦讀,一步步從院試到鄉試,再考會試考上來的,我羅錦棠認你們是君子,也相信你們的眼,口,鼻,舌,全是君子的。 今兒我是憑著自己酒的質量,還是憑借首輔或者陳淮安的面子才得到的這筆定訂,我相信你們自有公論?!?/br> 主事張之洞,恰就是一直以來借故阻攔,不肯要錦堂香,以致于羅錦棠白白跑了許多回的那個人。 但他之所以為難羅錦棠,恰恰就是瞧不起她是個女子,覺得女子釀酒,必定不行。 這一番,羅錦棠用自己的酒質,實實在在的征服了他,而且叫他覺得顏面掃地。 站了起來,他道:“錦堂香被選為貢酒,當之無愧,我張之洞作證?!?/br> 說著,他隨即開出一張票據來,然后四四方方,壓上禮部的公戳。 執此票據,錦棠就可以往禮部送用來品鑒的樣酒了。 錦棠依舊緊緊盯著陳淮陽,雙手接過張之洞遞來的票據,冷冷一笑,轉身便走。 從禮部大衙出來,騾駒打傘,齊高高搧扇子,而齊如意買了一碗冰,拿勺子挖著,追著就往錦棠的嘴里送。 錦棠一口吃了甜滋滋的冰,于嘴里含了一圈兒,哈出一口白氣來:“真真兒的冰爽,夠敞快?!?/br> 天高日遠,高槐森森,連著刨了兩口刨冰,錦棠捂著給冰的發酸的牙齒,道:“走,咱們準備酒去。從今往后,咱們的錦堂香就可以賣出大明,真真兒賣遍全宇內了?!?/br> 但凡湖泊江河所到之處,都會有錦堂香酒,都會有人吃,也將會有人記住錦堂香酒,泱泱宇內,錦堂香傳出大明,傳向五湖四海,于羅錦棠來說,這種成就感是銀子都替代不了的。 一行四個人嘻嘻哈哈的走著,笑著,卻于當街叫個人攔住。 是陳家二少爺陳淮譽。 見他站在大街上,錦棠旋即收起了笑意,據她所猜,這人怕是找到母親死的線索了。 果然,陳淮譽走上前來,與錦棠并肩走了兩步,說道:“今夜能否勞您回趟我們陳家?” 錦棠點了點頭。 她能感覺到陳淮譽那種悲傷,正是這種悲傷,促使著他上輩子最終削發,出家為僧。 不過,錦棠終于知道,他的出家于自己無關了。他真正無法承受的,是自己母親的死被揭開之后的絕望和痛苦。 也是因為這個,才出的家。 * 禮部大堂之中,陳淮陽于大太陽下站了半日,站起來時,頗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匠風酒的東家任貴之有個meimei,名叫任涓兒,黔中的姑娘,皮膚較黑,個子也很矮,但也余鳳林一般,兩頰有兩只米粒似的小酒渦兒。 陳淮陽幾乎算是因為迷戀那兩只小酒渦兒,才會把任涓兒納為外室,養在胭脂胡同里頭。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則不遜遠則怨。 外室可不好養。 那任涓兒還極為潑辣,早都說好了這筆大訂單歸匠風的,若是叫任涓兒知道訂單歸了羅錦棠,肯定非得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鬧著來一出打上門去,讓郭蘭芝難看。 郭蘭芝是將門之女,雖說脾氣爽朗,可連個妾都不準陳淮陽納,要叫她知道他有了外室,只怕又是雞飛狗跳,家無寧日。 腦子里麻麻亂亂的,陳淮陽轉過廊廡,推門進了公房,迎門就是一巴掌,將他抽的暈頭轉向。 “堂堂禮部侍郎,在衙懶怠于政事,卻總往太仆寺跑,在太仆寺一呆便是半日,出來還總喜歡帶上一桶酥酪。你祖母總說你孝敬孝敬,從來忘不了她愛吃的酥酪,殊不知,太仆寺的隔壁就是錦堂香?!?/br> 陳澈再一巴掌,抽的陳淮陽眼冒金星:“坐在太仆寺的樓上,看對面酒肆里的弟妹,看她那院子里走來走去,你歡喜否,開心否,覺得她像你母親否? 身為兄長,你又可曾想過,你的幼弟如今還在河北賑災,身染瘟疫,朝不保夕,就如此任意的,在禮部的大衙之內調戲于他的妻室。 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說維護他的體面,還陰陽怪氣,貶斥于他?” 第172章 錦書難托 陳澈這確確實實,是頭一回見羅錦棠。 陳淮安和羅錦棠到京城有兩年多了,在陳澈的印象中,所謂羅錦棠,就是個當壚賣酒的潑婦而已。 他也曾好幾次提過,讓陸寶娟把羅錦棠接到家里來。 初時,只是陸寶娟推拒,到后來,連他母親陳老太太都抗拒起來,還明明白白兒在陳澈面前說,那羅錦棠舉止粗俗,確實不堪為公府之家的兒媳婦。 家庭是一個人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但若為婚姻故,只要陳淮安喜歡那個舉止粗俗,相貌丑陋的兒媳婦,陳澈倒也不覺得有什么,畢竟他為人開明,并不特地強求小輩。 是以,這事兒也就罷了。 而他也曾幾番,在京城的大街上撞見過一個面貌與妻子肖似的女子。 一番又一番,他只當自己是起了幻覺。直到今日在這禮部的大衙之見到羅錦棠,看她一個女子站在一群大老爺們之間,為自己而辯,為自己的錦堂香而辯。 錦堂香,無論口感還是色澤,風味,當仁不讓,能奪國酒二字。 而他的兒子,他的妻子,母親,一個個兒的居然都在欺騙他。 他們把一個知禮,大氣,進退有度的大酒商,描述成是個吃飯呼嚕嘴兒,揩鼻涕要用手指,走路都要帶著風的潑婦,然后大力貶斥,那其中甚至還有陳淮安自己的生母陸寶娟。 陳澈連著搧了兩巴掌,指著陳淮陽的鼻子道:“從明兒起,你官降三級,到戶部給老夫清田丈地去。這禮部侍郎換個人來做?!?/br> 陳淮陽也是嚇壞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著磕了三個響頭:“父親,兒子委實沒有別的心思,便那羅錦棠,兒子也不曾見過幾番。她或者生的像我娘,可我娘早死了,留下我和淮譽兩個沒娘的孩子,只等父親您的垂憐。 兒子是不喜歡三弟,但對于羅錦棠從未生過不軌之心。我到太仆寺去,確實是為了打酥酪啊父親,畢竟母親臨終之前,叮囑兒子唯一的話,就是孝敬父親,孝敬祖母?!?/br> 到底兒子是亡故的妻子生的,而且妻子死之前,心心念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兩個兒子。 陳澈冷冷盯著兒子,冷冷兒看了半晌,道:“陳家的家主,淮南一黨的黨首,便為父如今的位置,終究有一天皆是你的。但這是看在你娘的份兒上。 但徜若你仍是如此的心胸氣量,淮陽,父親這里沒有嫡庶之別,只有能力之分?!?/br> 一把拉開門,外面陽光刺眼,暑浪陣陣。 陳澈于一時之間恍悟,為何自從去年開始,陸寶娟就越發的陰氣沉沉,而陳老太太又那么的欲言又止了。 人的皮囊不盡相同,或者有肖似的,但每個人的靈魂是獨一無二的。 羅錦棠是個骨子里高傲,不服軟不服輸的悍女。 但余鳳林不是,她只是個活潑輕快的小女兒家。 以樂曲來喻,羅錦棠是一曲錚錚不絕的《十面埋伏》,而余鳳林,則是一曲歡快的《春江水暖》,或者在外人看來,這倆個女子在相貌上極為肖似。 但是,從他十六歲,余鳳林十四歲那一年成親,二十多年,便聚少離多,便夫妻真正相伴也不過七八年,他觸曾摸過余鳳林靈魂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于他來說,那個女人是獨一無二的。 而羅錦棠,那般的凌厲,寸土必爭的性子,與余鳳林又豈會相同了? 可不論他的母親還是兒子,亦或陸寶娟,他們實在都是在拿個羅錦棠玩弄他,總覺得他遇見羅錦棠,要因為對于亡妻的思念要作點什么。 比如說,違背人倫? 兒子這樣期盼著,陸寶娟也是吧,他們都期盼著他喪失倫常,讓他變的像他們一樣丑惡。 陳澈有那么一瞬間的憤怒,就好比當時莫名其妙被貶謫到嶺南叫天無門,叫地地不靈時的憤怒。 但旋即,那憤怒也就消散了。 這世間,被妄自揣摩,被誤解,不被世人理解,陳澈經歷的太多,也就不氣了。 * 散衙之后,捂著自己的臉回到家,陳淮陽入府之后并不回自己院兒里,而是就在后院,陸寶娟的大丫環阿成那間下人房門外時,停了下來。 阿成去通傳,不一會兒陸寶娟就來了。 今天府中有宴,而且要宴請的,還是陸寶娟的弟弟林欽,是以陸寶娟正忙著呢。 不過她也一直在擔心羅錦棠的事兒。 陳淮陽答應過她,會在今天禮部酒的評選一事上,狠狠的羞辱她一頓,當然,也決計不會讓羅錦棠拿到這筆最大的訂單。 這不過是個小小的羞辱并教訓而已,誰叫她嫁給陳淮安,卻不知道好好作人,一外拋頭露面在外,讓人笑話陳淮安家里養著個河東獅呢。 “怎樣?那羅氏可是丟了大臉了?”陸寶娟瞧著陳淮陽臉色不大好,低聲問道。 “屁,她從我手里奪走了一出大訂單,如今貢酒是錦堂香了?;斓?,混蛋!”陳淮陽越想越氣,但也不知道自己該氣誰,無處泄氣,遂踢了眼前一棵石榴樹一腳,倒是踢下來幾只毫不客氣的石榴,砸在他腦袋上,肩膀上,砸的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