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結果就在會試罷后,陳杭倆夫妻和陳澈春四月于京郊游玩的時候,陳澈吃醉了酒,于田野間游獵,竟把在田野里跑著的,白白胖胖的小陳嘉正給人家一箭射死了。 一個來考會試的舉子,等榜期間吃酒也就算了,竟然還射死了同窗好友的兒子,這要是給學政知道,他的功名可就沒了。 還恰恰就在這時候放了榜。 陳杭名落孫山,而陳澈高居榜魁第七名,從此就是一名貢士,只等四月的殿試了。 十多年的寒窗苦讀,一個進士的名額比條小孩子的命重要太多太多。 為求陳杭能饒了自己,不影響他即將得來的官途,陳澈便讓自己當時的外室陸寶娟把外室子陳淮安賠給了陳杭,用以頂替死了的陳嘉正給陳杭做兒子,盡孝道。 按理來說,殺了兒子也就罷了,還賠一個過來,這事兒一般人都不肯答應的。 陳澈當時還曾說:這孩子的生死,就俱由陳兄夫婦來掌了。 其實就是想要陳杭也殺他一個兒子,消了此事的意思。 齊梅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當時還未給孩子斷奶的她,從陳澈手里接過陳淮安,撩起衣襟就給正在哇哇大哭的陳淮安喂起了奶,也算是就此,抑住了驀然失子的焦急,從此就把陳淮安當親兒子養了。 所以,陳淮安其實是個賠子,賠過來的兒子。 陳嘉利和嘉雨兩個都不曾吃過齊梅的奶,陳淮安卻是實打實是吃著齊梅的奶,在她懷里長大的。 陳淮安記得自己出天花那一年,躺在床上無人敢動,就是齊梅一個人伺候著,把他給救過來的。 她心急的時候甚至還曾跪在病床前求大夫,說:“那怕割我身上的rou,只要能救活我的孩子我都愿意?!本蜑橹@個,便齊梅有些小心思,陳淮安并不說什么。 因為他本就是齊梅殺子仇人的兒子,陳澈把他賠過來,就把他的生死交給陳杭倆夫妻了,便當時齊梅為了解恨殺了他,陳澈為了自己的官途也會悄悄沒下此事。 他雖不忿于齊梅的溺殺之心,但也感謝她的不殺之恩。 便齊梅把他養廢了,到底是他自己不爭氣惹得禍,跟齊梅的教養關系不大。 所以便在入京城,為官為宰后,也一直對齊梅孝敬有加。 兩世夫妻,時至今日,羅錦棠才知道陳淮安原來是這么著到的渭河縣。 他相貌肖似其父陳澈,但陳澈是個陰柔質的書生,他則更加高大俊朗,肩寬背闊的,滿身陽剛之氣。雖說打小兒叫齊梅給養歪了,到底那好底子是蓋不住的。 雖說養廢了考不得學,可一朝蛟龍入海,也能把朝綱攪的天翻地覆。 * 錦棠知道陳淮安是怎么到的渭河縣,也就知道他為何執著的認為陳杭是個好人,而齊梅也不算壞了。 總得回去,搞清楚上輩子那糊糊涂涂的糟心事兒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戳穿了陳杭夫妻的嘴臉,摔在他臉上,她才好和陳淮安談和離不是。 是以,她忽而回首,在臺階上微微兒躍了兩躍,側首而過時說道:“罷了,你回去跟爹娘說一下,就說我娘家還有些事兒要處理,等處理罷了,我就回陳家去。 弄清楚了陳家的事情,咱們就和離,好不好?” 陳淮安本以為要讓錦棠放下做生意回陳家,會有一番難纏,沒想到她早上還氣呼呼兒的,此刻卻答的如此干脆。 晴空朗日的,他頭一回嘗試著轉寰,問道:“糖糖,不和離行嗎,你做生意,我給你做靠山,這一世,咱們不談情欲,不談愛戀,不談孩子,只求把日子過的好好兒的?!?/br> 臺階補齊了倆人身高的差異,明珠珰在她的耳側微微顫著,錦棠眼瞼上驀然騰起一層紅來:“你真覺得,孩子是一個人一生能邁過去的坎兒?” 雖說強抑著痛苦,可只要說起孩子,她方才因為做成了一單生意而得來的歡喜,便被一掃而空。 上輩子,她最后一胎孩子是在和離那一夜有的。 奇跡一般的,她懷著身孕,挺著大肚子在京城里做生意,不比往日藥湯子煨著,床上躺著都會流產,那一胎居然一直懷到八個月上。 生意紅紅火火,肚子越來越大,錦棠甭提有多高興了,偶爾瞧見他在窗外,也沒了往日一見就恨不能拿目光殺死他的仇恨感。 但最終,孩子仍是沒了。 流產的那日,恰是大年三十,雪下了足有一尺深。林欽到相府來抓穩婆,陳淮安也疾疾趕了去,便見錦棠跪在雪地上,哭的像個瘋子一樣,拽著只上面蓋著素白布的籃子,不許穩婆提走。 那里面裝著她懷到八個月,最終沒能存活的孩子。 當然,和離之后,他們之間就沒有再多說過一句話,便哪孩子究竟是怎么沒的,陳淮安也不知道。 * 回到酒肆,葛牙妹正在灶頭忙碌著。 兩只劈做兩瓣的大魚頭,拿酒糟、茱萸,花椒等做的紅燒,聞著便是一股子鮮香撲鼻的辣氣。 她見錦棠默默在灶下燒火,嘆了一氣道:“錦棠,我仍不信淮安會與你和離,我覺得他不是哪樣的人,你說的太慘,讓我這一整天都傷心難過?!?/br> 所以,才更加要做些好吃的來給錦棠吃。 錦棠添了兩根柴,起來摟上葛牙妹粉香香的腮膀子狠狠親了一口:“娘,信不信兒的,反正這酒肆的生意,你得讓我管著,酒肆也該是我的?!?/br> 葛牙妹嫌棄的避著,柔聲道:“你的,都是你的,哎呀,你的口水,可真臟?!?/br> 錦棠轉身接過刀,切起案板上拿佐料煮好,涼來的五花rou來。她的刀功極好,切出來的五花rou片子薄厚均勻,薄如蟬翼,亮晶晶兒的,趁著魚頭出鍋時,拿拿蔥姜蒜一爆,又是一道極下飯的回鍋rou片。 吃罷了飯,錦棠便守著酒肆,等約好的葛青章,誰知等到天都黑盡了,葛青章依舊沒有來。 錦棠叫葛青章來,是為了讓他給自己書酒壇子上的壇紙,以及品名的。 錦堂香三個字是她自己書的,緣邊封面也是她自己繪的,到底她是個婦人,字書的小器,花紋也繪的不夠雅致。 而葛青章有很好的工筆畫底子,又窮,缺錢,據說在書齋里替人抄書,一整本才能掙兩百個銅板,而抄一整本書,他得耗費幾天幾夜的時間。所以,錦棠其實是想既有人幫自己做壇貼,又能叫葛青章有個稍微容易點的,來錢的路子。 但既上輩子葛青章為了她而死,只要他不愿意,她這輩子就不敢過多的招惹。 所以,洗罷了腳,錦棠趿上軟毛皮的繡鞋,潤泥磨硯,便準備仔仔細細兒的,繪那三百張貼紙,用來給酒壇貼封口。 俗語說的好,酒香也怕巷子深。 雖說只是一壇酒,但酒質重要,外在的包裝更重要。 所以錦棠不止要用心調出味道最好的酒來,還得做出市面上最別出心裁的壇貼,叫人一眼看著,便知這酒與眾不同才行。 她磨好了墨,才抽了宣紙出來,便見桌案上一本論語集注下面散落出一沓子菱型的熟質夾宣來。 宣紙正面端端正正,是極其漂亮的魏碑,書著錦堂香仨字兒。 再反過來,后面便書著她寫的那一段話: 從端午治曲到重陽下沙,九次蒸餾,九次取酒,歷三年陳釀,五十年的老酒勾調,方成一壇濃香。 錦堂香酒,就好比這人間歲月,經寒暑四季,蘊酸甜苦辣,愈久而彌香。 這句話貼在背面,只有撕下瓶貼方能看到。 吃酒的人大多感性,能吃得起三兩銀子一壇好酒的人,大多數肯定都讀過書,如此一段戳人心的話,只一眼,他們也會記住的,當然也會記住她的錦堂香酒。 這是陳淮安的字,酒名用魏碑,端雅莊重。 這段話用的卻是瘦金體,清秀瘦逸。他雖讀書不成,一手字,從魏碑到瘦金體,再到內閣輔臣們善用的館閣體,書的無不出神入化。 羅錦棠一張張瞧過來,想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昨天夜里,她吃醉了酒,陳淮安怕是寫這東西寫了一夜吧。 第25章 錦繡文章 事實上并非葛青章不肯去羅家酒肆給羅錦棠幫忙,而是陳淮安纏他實在纏的太緊了。 便他去茅房解溺,陳淮安也會跟著,甩不掉的尾巴一樣。而且葛青章解溺時發現,陳淮安似乎在盯著他小二弟看,看完,還打了一聲極為得意的口哨。 這算什么,孩子一樣,比誰尿的更高尿的更遠嗎? 因為是錦棠的丈夫,葛青章咬了咬牙,也就忍了。 像他們這種秀才,已經過了講經義,該到講考題的階段了。 積年鄉試,會試,殿試上曾經考過的考題,夫子會把它們逐條列出來,一道道的分析,研究,分析討論給學生們聽。 今天夫子講的是《百姓足,孰與不足》,這是二十三年前鄉試時的一道考題。 首先,夫子會給大家展示二十多年前鄉試時,各省前三甲的闈墨,,然后,再一份份拿出來分析,看二十年前這些考生們是如何破題的。 人常言寫文章要講究鳳頭,豬肚,豹尾,一篇試卷書的是否好,首要的就是破題。 所以,光破題夫子就講了半日。然后,才是挑順眼的一個個揪出來,問他該如何破題。 放學以后陳淮安還不肯走,拉著葛青章一起研究淮南考生陳澈的闈墨。他是當年淮南的解元,他破題第一句,便是:民自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 每每提及生父陳澈,陳淮安就要想到這兩句。 一語中的,精彩絕倫,無出其右。 會試試題規定不得超過五百字,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出題、中股、后股、束股、收結,細分共做八股,所以又稱八股文。 其文每一句都必須有其意義,還必須押韻,連結到一起,非但得文辭優美,還得立意深刻,雖說能書八股的,大多都是書呆子,但也不得不說,能在如此嚴刻的文字規則中,書出一片立意深遠的錦繡文章來,其人必定要勤學苦讀,還得天賦超群。 陳淮安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通自己的看法,葛青章卻只是淡而應之,似乎懶得跟陳淮安多說一句話,這是準備用比講堂還冷的冷意,逼退陳淮安。 陳淮安熱臉貼了冷炕,對著葛青章這個硬骨頭,打把,他是錦棠的心頭rou,打不得,罵吧,怕他翻臉給錦棠告一狀,他要吃不了兜著走,本是想討教點兒學問的,因他死不開口,只得辭過出來,準備回家去。 雖說都已經說好了,只要忙過這幾天,錦棠就會回陳家的,陳淮安踱著步子,還是先走到了羅家酒肆外,雖明知錦棠不會在二樓的小隔間里,還是仰面望了許久。 上輩子和離之后,錦棠亦是租了這樣一間臨街的店面,一邊經營店鋪,一邊等著孩子生產的。 憶及當時二人已然和離,而她還懷著身子,陳淮安總是心急難捺,分明在宮里閣房值班的,趕在宮門下鑰前會疾忙忙的策馬出來,奔到她那店鋪的樓下轉上一圈子,聽樓上她撥算盤珠子的聲兒,聽她在木質的樓板上走來走去,盤算著明日該進的貨物,又該要去拜訪哪些客人,聽她和她的小丫頭叨叨不停的說。 往日在家時,總嫌她話多,可真正和離了,不聽聽她的聲音,整個人都是空的,聽她隱隱說叨上幾句,哪怕只是看一眼窗子上她的身影,又趕在下鑰之前,再匆匆忙忙趕回宮去。 似乎只有到哪小樓下轉上一圈兒,他才能替老爹熬得住閣房里的硬板凳一樣。 直到后來她八個月時小產,大雪之中,寧遠侯林欽拿貂裘裹著,把她抱回自已家去,陳淮安那瘋魔了一般的日子,才算徹底結束。 * 幽深古寒的孫家堂屋里,孫福海和老太太各坐于八仙桌的兩側,他大哥孫福貴在老太太身后站著。 而孫家娘子只穿著件薄薄的睡衫兒,大約是從熱炕上給拎下來的,正跪在地上凍的直發抖。 “今兒去給康家老太太診脈我才知道,康維楨和羅家酒肆合伙做生意,這一趟走口外的生意,康維偵一次就要了羅家三百壇子酒,羅家要凈賺三百兩雪花銀?!睂O福海氣的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說。 三百兩啊,要給一戶省吃儉用的人家,半輩子的花銷都夠了。 孫福貴道:“三百兩倒也算不得啥??墒堑攘_家緩過來,那酒肆可就沒咱們什么事兒了?!?/br> 孫福海做了半輩子的生意,從藥堂到錢莊,當然俱皆是賺錢的營生,但是,這些生意的局限性就在于,他只能在渭河縣做,做不到秦州,也做不到京城去。 因為小縣城的錢莊和藥鋪,無論實力和醫術,永遠無法和大地方的抗衡。 但酒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