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司芃偏頭,望著光束里的凌彥齊笑。像是他的翹班,才能彌補這個下午汗涔涔的失落。 凌彥齊眼里有光,走過來,擁著她腰:“我還以為你騙我?!?/br> “覺得我不會來書店?” “覺得你沒那么勤快。我要不接,你多走一步路都不肯?!彼舷麓蛄?,司芃在他身前繞個圈。他說:“正好?!币活D一笑,“適合穿去夜店?!?/br> “不適合在這里,對不對?”司芃走向角落的沙發,“這里書味太重,和我這個人不搭?!?/br> “和我搭就行。鞋子脫了?!彼谎劬涂吹剿_后跟的紅腫。 司芃想將腳抬起,看腳后跟磨得厲不厲害,無奈裙子開口太小,這腳愣是抬不起來。她恨不得把鞋子踢出去。 凌彥齊跪在一邊幫她把鞋脫了,還說:“好,我錯了,以后不給你亂買衣服,可以了嗎?”他找店員要創可貼。正往傷口上貼,司芃便問他晚上有什么活動。他嘆口氣說:“收下心,你腳都破皮了,今晚只能在書店里呆著?!?/br> 司芃撇嘴說無聊。凌彥齊拉起赤腳的她,走到一排書架前,點了幾本書給她。 “這是松本清張的推理短篇集,短小精悍,推理和市井氣息并重,可以讀讀。就是每篇前面有宮部美雪的導讀,太絮叨了,可以不看?!?/br> 司芃笑著問:“這叫入門級讀物推薦?” “別把自己想得那么不學無術?!绷鑿R再把她推回沙發前,“我看上的女人,哪怕沒有文憑學歷,也一點不差?!?/br> 也許就因為這句話,司芃真的乖乖在書店里呆了四個小時,翻完兩本松本清張。 回去的時候發現,永寧街東出口坐地鐵可以直達書店,比陳志豪開車送她還要快。想起孫瑩瑩說她是土老帽,對外間的一切變化都無動于衷。 不,站在那些高樓大廈間,她就很想知道眼里沒有她的凌彥齊是什么樣的。于是沒事的話,下午在健身房上完課沖完涼,她換套清爽的便裝過來,和凌彥齊在書店匯合,呆到七八點,再去吃飯。 她耐著性子翻完所有的松本清張,覺得自己還是不愛看書。只不過凌彥齊很愛呆在這里,經??磿吹酵洉r間、忘記她。 她覺得不可思議。玩游戲機、攀巖、真人射擊,他都不輸給她;舞池里摟著她跳舞,節奏感和身體律動也都一級棒。然后這么會玩的男人,竟然還會看書。 因為小樓里未拆封的書太多,他還太愛翹班,根本就不是個認真的人。她一度以為他是個沽名釣譽的nus學生,沒準是他媽花錢買進去的。結果人一坐,就能坐四五個小時,看的書還特別的枯燥乏味。 就這樣陪著,也好。仿佛就能多懂一點她逃出來的那個世界。 凌彥齊不給她推薦書了,說你自己挑去。她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本小冊子,純粹是開頭那段文字吸引了她。 “有時候我很明白,我的人生目標是以父母親為榜樣,那會是光明與純潔,優越且規律。然而,通往目標的路途還很遙遠,在那之前,必須先讀完中學,進入大學,參加各式各樣的測驗和考試。而且,這條途徑多半得穿越黑暗的路段,人往往就此流連忘返,甚至沉迷其中?!?/br> 她心中一顫,覺得這個人比卡夫卡還要貼近她的內心。她始終不懂村上春樹為什么要在一本有關青少年的書里安排那么玄幻的情節。所以總是看兩頁就得放下。 這本書她讀得甚慢。讀辛克萊生活在那個假的光明的家,一出門便見識另一個黑暗的世界。 讀他因為一個謊言而遭受到看不到盡頭的欺凌。 讀德米安從天而降,幫辛克萊解決了欺凌他的惡徒,辛克萊卻來不及感恩,只想逃回那個光明的世界。 讀德米安對該隱和亞伯的另類解釋。 …… 太多內心獨白的文字,看得甚是費勁。 漸漸地,司芃看不清書面上的字,那上面重疊著幻燈片,一張張在她眼前掠過。 她原本也生活在一個光明的世界里。有疼愛她的阿婆,有公派留學的父親,有才貌驚人的母親。他們回國探親,便是盛日。 那時她太小,根本不記得。但阿婆留下好多影碟。因為不會用電腦,mama會把拍攝的家庭錄像都刻成光盤,她只要把光碟塞進機子里,就能看到那些美好的時光。 司芃也跟著看過無數回,所以印象深刻到以為那就是每一天。 厚重的窗簾大開,外間的陽光和花草一樣明媚。阿婆從櫥柜里拿出那些甚少用得上的英式骨瓷,一個個碟子地鋪過去,鋪滿那張長長的繡著花紋的米黃色桌布。 mama出門在花店買了鈴蘭花,綠葉襯著,放在白瓷的花瓶里,沖著dv笑:“好不好看?” 剛過兩歲生日的小花,吸引力全在餐桌琳瑯的蛋糕甜點上。她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伸手朝甜點抓去。爸爸非但不制止她,邊拍攝邊大笑?!疤m因快過來看呀,我閨女好厲害?!?/br> 坐在餐盤間,把白色的公主裙吃得一塌糊涂,阿婆從廚房出來,把她抱下來:“小心打爛我的碟子?!?/br> mama牽著她小手上樓,一會兒下來又是個粉紅色的小公主。她坐下來彈琴,彈肖邦的圓舞曲。爸爸把他的小花抱起,飛在天空旋轉。 美好得像是活在童話世界里的一家人。 只是,她和辛克萊一樣,出門便見識到另一個世界。她穿著mama從國外買回來的高級洋裝,頭發被她阿婆用精油養得烏黑筆直。粉得美好,黑得純粹,襯得一張小臉像阿婆珍藏的骨瓷白碟。她看到巷子里有和她一般大的孩子玩石頭,想加入。 圓頭的小皮鞋前進一步,臟兮兮的小拖鞋就后退一步。再前進,再后退,直到那些比她黑比她矮的孩子,退到墻邊,無路可退,轟的四散逃了。 那時的定安村,到處都擠滿打工仔。小孩子們也像阿貓阿狗一樣亂竄。 她的阿婆讓她少鉆進那些巷子。 可有次她看到一個小女孩沖她一笑,便跟上去了。跟著小女孩回家,門一開,就被嚇得逃了。她從沒見過,一間沒她家客廳大的房間,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光膀子的男人。 沒數,不知道有多少個。那些泛著油光的肥rou,對她而言,比案板上的豬rou好不到哪里去。 再后來,她想了辦法,出門時帶一袋子的進口糖果餅干,見到四五歲的小孩就分。再大一點,那些精巧的糖果吸引力不夠了,她就帶很多的錢在身上。 誰愿意跟她玩,她就給誰買好吃的。 有了玩伴值得開心,也見識到更多的黑暗。因為沒有爸媽陪在身邊,對別人的爸媽難免好奇。結果發現,那些人打的不是麻將就是孩子。 小朋友,一個個的已經對謾罵和推打面不改色。而她眼淚汪汪的,替他們可憐?;氐郊依?,覺得還是連樣貌都快記不清了的爸媽最好。 可是,這么一個天真又有愛心的有錢小meimei落到定安村里,家中還只有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奶奶撐腰。好快,她就成為周邊小混混的財神爺。 她太年幼,還想有人陪她玩,所以分不清自己主動給,和別人找她要,是兩碼事。 她拿錢消災了很長一段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該隱殺亞伯: 創世記 亞當與夏娃生的孩子。該隱是哥哥,長大后成為耕田人,亞伯是弟弟,長大后是個牧人。 兩人都向上帝供奉,上帝看中了亞伯的供品,而沒看中該隱供奉的。該隱很生氣,把亞伯殺死。 上帝問該隱:“你的弟弟亞伯在哪里?” 該隱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看守著他的?!?/br> 上帝說:“你做了什么事?聽著!你弟弟流出的血從地上向我哭訴。你受到控訴,你要被流放,逐離這塊吞噬被你殘殺的兄弟的鮮血的土地。你要耕種,那地也不會再長出佳禾。你會成為流浪漢,到處漂泊?!?/br> 該隱說:“我受不了這個懲罰。今天你把我從這里趕走,不讓我再出現在你面前,我將成為一個流浪漢,到處漂泊,遇見我的人都可能殺死我?!?/br> 上帝說:“不,如果有人殺死該隱,他就會遭到七倍的報應?!?/br> 上帝給該隱做了個標記,這樣遇見他的人就不會殺死他。 后來,人們將兄弟間的對峙和殺戮稱為“雙子情節”,西方人對“雙子”的定義經常是參照該隱和亞伯間的關系——就是兄弟一方因為嫉妒對方得到的關愛和注意,引發血親相殘的意思。 ☆、080 “愛無須祈求,”她說,“也無須索要。愛必須要有心中篤信的力量。這時,愛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動吸引。辛克萊,你的愛是被我吸引的愛。當這種愛能主動吸引我時,我才會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服?!?/br> ——黑塞德米安少年彷徨時 因此,年幼的司芃去問阿婆,為什么有些孩子不學好?阿婆說,因為那些打工仔的生活太過艱辛,才教育不好小孩。所以她滿懷期待去念私立小學。結果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孩,一點沒比窮人家的孩子好到哪里去。 他們的胃口更大,十來塊的零花錢,他們根本看不上。幾乎每個星期,她都要被人搜刮掉好幾百塊錢。 直到有一天錢被搶走,那人還要推她一把。摔在地上哭,她才意識到,阿婆教的,爸媽在電話里、視頻里教的都不是現實。 這種壞才是現實。所有的人都習以為常,無論大人還是小人,無論老師還是學生。 不正常的是她。因為隔兩天就要打電話和mama說,我有做一個good girl哦。good girl的世界里有蕾絲蓬蓬裙和遮陽帽,有芭比娃娃和梳妝盒,有鋼琴和畫架,有大把的鮮花和明媚的窗臺。但是不會有街邊的小流氓混蛋。 害怕一開口便會被質問,你怎么會和那種人一起玩。 如果不和他們玩,我還可以和誰玩。 不敢說。知道那是威脅恐嚇后,更是害怕到連覺都睡不好。 那天她爬起來往家里走,一路哭一路想,為什么要被他們勒索錢財,而不是用錢讓他們乖乖聽話?;氐郊?,眼淚已擦干,搬條凳子踩在上面,去翻阿婆的抽屜,拿出兩張鈔票,再把一切復原。 阿婆每個月五號去收租,有些租客總是給現金,所以她家的錢一直就多,阿婆也沒有想過要防備小孩。即便知道她偶爾拿錢,也以為是小女孩貪吃貪玩。 她加入了他們,因為有錢,很快成了領頭的那個。 就像辛克萊,一旦發現黑暗,踏入黑暗,再也無法回到光明。 司芃放下書,去洗手間,過許久都沒回來。凌彥齊去找她,起身時看到扣在桌上的書,拿起來一看,黑塞的《德米安》。能找到這種書了,好厲害。 他在女洗手間門口輕輕喚“司芃”,無人回應。這家人文書店,一直人潮冷清,他往身后一望,沒人過來,便進去找。幾秒后退出來,里面沒人。 走廊一側有玻璃門,通向安全出口。走幾步便看到司芃的身影,她點了根煙,沒有銜在嘴里,而是拿在手上輕輕飛舞,微小的火花搖曳,騰起轉瞬即散的煙霧。 她在想事情,不是具體的事,而是人總有那么一個時刻,思緒像蚊蟲亂飛,要找出口。 通常這種時候,他不會去打擾人。就像他獨處的時候,也希望不被人打擾一樣。不,若是司芃,什么時候來打擾他,都好。他的人生為了她,不想設任何限制。 于是他推門出去,找個輕松的話題:“為什么不抽煙了?要戒掉?” “我阿婆,她們一直不喜歡我抽煙?!?/br> “她們都走好多年了,你還這么在意她們的看法?” 司芃的臉上是懨懨的神色:“因為我不是個乖孩子?!?/br> “很多大人們說的乖,是為自己方便設置的,不是真想培養小孩子的性情?!?/br> “不是為了讓孩子走一條光明正大的路嗎?” “只是他們走過的路而已。不一定正確。他們要求的乖,便是讓孩子們也去走那條路。那樣最省心,能遇上的麻煩,他們大概都遇到過,可以一直給指引給方法?!?/br> “這樣不好嗎?” “大部分人因為偷懶,會這么走,但是也有人發現了自我,便沒法再追尋他人?!?/br> “那你呢?追尋自我,還是他我?” “我?我是個軟弱的人,扛不起追求自我這么殘酷的使命,當然走在他人安排的路上?!绷鑿R的笑有點無奈又有點愜意,好似他已愿意和這樣的自己和平共處,“我還沒你勇敢,起碼你敢扔掉那個乖字?!?/br> “我沒有扔掉。我只是很犟,想哪怕我不是個乖孩子,他們也不會拋下我?!?/br> 離家出走的孩子,從來都不是不想家,都是太過渴望愛。見她強自忍著的神情,凌彥齊心里發酸,把她摟在懷里。 “真正愛你的人,永遠都不會拋下你。無論你乖還是不乖?!苯柚参康莱稣嫘?。懷里的人竟在哭泣在哆嗦。司芃何曾會哭?她懂他的話。 于是他在她耳邊輕輕的呼氣:“你也不可以再狠心,拋下那些愛你的人?!庇X得不保險,再多加一句和前面觀點明顯矛盾的一句話,“你要是還想做個乖女孩,就不能老干這種任性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