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司芃抽抽鼻子:“其實我在你面前,挺乖的了,對不對?上次你那樣綁我,我都沒有生氣。根本不是我的本性?!?/br> “我道過歉了?!?/br> “沒誠意?!?/br> “你不生氣,是因為你曉得,我想綁的壓根就不是你的手。雖然我沒控制住脾氣,但也完全沒有欺/辱你的想法?!?/br> 能把綁人這件事說得這么文明的,也就只有他了。他的口吻態度,總讓司芃想起另一個人來。一個人的生活痕跡,總會在言談舉止中不經意展露。她抱著他的腰,面目誠懇:“我會乖的?!?/br> 凌彥齊無奈地笑?!肮浴边@個字大概是她的詛咒,就如同他總有一天必須繼承家業。她明明喜歡壞,總說“凌彥齊,你好壞”,有時候也干壞事??芍灰晕㈨樦稽c,便要帶著天真氣問他:“我乖不乖?” 他真不希望,她一直被這個束縛住?!笆裁词枪??” 司芃心里說,像你一樣。 凌彥齊說:“乖這個字在古義里是違背,乖戾、乖張的意思?!?/br> “不是乖巧嗎?” “那是被后來的人曲解意思了?!绷鑿R捧著她的臉,“他們以為的乖,是要聽父母師長的話,是要順應那些生下來就有的公序良俗。那條路一望到底,安全,好多人都這么做了。這樣的乖女孩,天底下成千上萬,根本就不缺你一個。但那不是真正的乖,那是膽小怕事的人。乖,就是要背離大多數,就是要聽從內心的指引,走一條自己的路?!?/br>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什么?” “不知道,都跟著走了,那還不是乖?比起來,我好像多少清楚一點,但總是不遵從,還是我更叛逆一點?!?/br> 司芃被他逗笑了?!澳愀涯??”她離開凌彥齊懷抱,背靠著墻,兩眼直視他:“你真不覺得我是個壞女孩?我以前抽煙喝酒,打架曠課,樣樣都干?!?/br> “叛逆的皮毛而已?,F在不干了?主要對身體不好?!?/br> “那你不覺得我放蕩?” “你要是真理解我的評價標準,便知道放蕩只是一個中性詞。而只對一個人的放蕩,可以等同于大眾理解中的忠貞?!?/br> 司芃笑了:“你哪來那么多的歪理邪說。算了,說不過你?!?/br> 她原以為,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壓迫性會越強??闪鑿R不是,他是她遇上的人當中條件最好的:長得最帥,最有錢、最會念書,秉性最溫柔,連說出來的話都是最好聽的。 他還不嫌棄她沒錢、沒學歷、不打扮、沒事業心。 一個從小就把自我養得很大的人,很容易感受到這些輕視。他從未有過言語行動上的冒犯,哦,除了綁她那次??赡怯植皇敲胺?。她在心里還預演過無數次,比這還過分。 他總是想法設法,瞞著家人陪她開心。他把好多的時間和笑容都給了她。 她能感受到的,何止是為她動了一點心,花了一點錢。他為她,在這個俗世之外另立一套規則。讓她第一次認為自己也不是那么差勁。 他是他黑暗里的光束,是烏云上的金邊。他是她的德米安。 抱了好久,兩人都沒松開。玻璃門推動,有人出來,意外這邊杵著一對貼緊的情侶?!皢??!?/br> 凌彥齊松開臂膀。那人抬眼看見司芃眼圈微紅,吐吐舌頭:“不好意思,打擾了,繼續,繼續?!?/br> 收到陌生人的小小善意,司芃露出笑容,問凌彥齊:“你看過那本《德米安》嗎?” “看過?!?/br> “后面講什么,我只看到他去念中學,找一堆并不交心的朋友,酗酒?!?/br> 凌彥齊摸摸鼻子:“看太久,忘了?!彼酒M的手,“回去再看?!?/br> “眼睛疼?!?/br> “我讀給你聽?!?/br> 兩人擠在一張單人沙發里。司芃要想坐得舒服,就必須把一條腿壓到凌彥齊腿上。她想推一張沙發椅過來。凌彥齊摟著她不許動。 司芃問:“這樣好嗎?”她干脆把腿都搭上去。 “要尋找自我的人,干嘛那么在意無關人等的眼光。坐一起而已,連傷風敗俗都不夠格?!?/br> 那點自我揶揄,讓司芃忍俊不禁。他有那么強勢的母親,還能相處得很好,他懂得許多道理,卻不會因此而迷惑,還能把人生過得平和有趣。 她真應該跟著他多學學,而不是只想著玩。 “看到哪兒了?”凌彥齊把書拿在手上。 司芃翻到那一頁:“我生活在毀滅性的放縱當中。盡管同伴視我為首領,把我看成一條好漢,覺得我果敢又有趣,但我的內心卻充滿憂郁?!?/br> 凌彥齊心中稍有異樣,想起凱文和彭嘉卉,不知他們在司芃的青春里扮演什么角色。但這些事情,算了,不需要發掘。人內心的隱秘如海底之溝壑,司芃沒必要在這些事情上對他身無寸縷。此時話語,道不盡當時感受的萬分之一。 他身子往后靠,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朗讀。書店靜謐,兩人挨得也近,聲音便只回蕩在他倆周圍,低沉而緩慢。他真的在為她念書,說給孫瑩瑩聽,怕是要翻白眼,說給以前的小花聽,怕也是要翻白眼。 “……越是明白自己在新伙伴里的孤獨和捍格,就越難脫離他們?!?。我擔心自己長久的孤單,害怕許許多多溫柔、隱秘的欲望來襲,雖然我很喜歡這些感覺,卻也為心中屢屢浮現愛情夢幻彷徨不安?!?/br> 一直用手撐著腦袋仔細聽的司芃突然開口:“凌彥齊,你什么時候有□□的?” 凌彥齊別過臉去:“不能專心聽嗎?” “不正好念到這種事?問一下怎么啦?” “初二還是初三?忘了?!?/br> “那不正好是你那學霸女友……” “沒來得及?!绷鑿R仰頭看她的臉,“你問這個做什么事?” “沒什么呀,就是想你要是剛好有這欲望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豈不是能早做十幾年?” 腦袋里都在想什么?“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十五歲的時候,你幾歲?” “哦,十歲,例假都沒來,還得便宜那個學霸?!?/br> “便宜”二字,讓凌彥齊笑出聲來。不單單因為司芃的醋意。他們兩人都不把性當做需要遮掩的事,只能在被窩里做和談論。性,往往代表著人最真實最隱秘的欲望。司芃在說,她愿意在他十五歲的時候遇見他。 “那你呢?” “我?我那會根本就不想這種事?!?/br> “和凱文在一起之后呢?”凌彥齊心道,念那么多書有個屁用。想問的還是會問。 司芃臉色立馬就黑了,把書往他眼前一遮:“他不喜歡我這種無理霸道的,他喜歡溫柔可愛的?!?/br> 哦,那就是彭嘉卉。盧聿菡說他們沒搞一塊去,看來也是被心機女王誤導了。他還有點感謝人家,感謝她在司芃不要命的獻身之前,搶走了凱文。 “想什么,接著念啊?!?/br> 兩人輪流著念,到離開書店時,已念完“奮力沖破蛋殼的鳥”。 司芃總覺得德米安這個人物不真實,她的十歲沒有任何人來解救她,于是問:“其實沒有德米安這個人是不是?是辛克萊想象出來的?!?/br> “可以這么說?!币磺€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并非要特定的解釋。 “他被人欺凌,又沒辦法向父母求助。日復一日的折磨下,結果幻想出這么一個勇敢強大的人,來教自己如何應對。后面出現的那些引領者,其實都是德米安,也就是辛克萊自己?!?/br> 凌彥齊再點頭。 司芃嘆氣:“為什么這些作家就不能直接說呢?說德米安是虛構的??吹梦液觅M勁?!?/br> 書店外面已是清涼的深夜。凌彥齊牽她走在人行道一小格一小格的磚上:“任何一種文字,不用想就能全看懂,不用想就全贊成,那就根本沒有深讀的必要了?!?/br> 《德米安》不止念過一遍。對司芃來說,它沒那么好懂,有疑問的地方問出來,凌彥齊說,你說的都是對的。態度太敷衍,遭到司芃的白眼。 凌彥齊說:“我沒那么好為人師。一次就夠了,還想在閨房里天天教人思考人生?我們就是個讀書會,你去過讀書會嗎?” 自然沒去過。 “那你就當成讀書會好了。我念給你聽,你念給我聽,或者不念,一起看,打發時間而已。別對看書這件事,抱有太強烈的目的。它對人的改變意義,不大?!?/br> 其實是他發現了給司芃念書的好處。 第一次讀《德米安》時,讀到艾娃夫人講的故事,一個年輕人愛上一顆星星,他心里便說,那不就是我嗎?以前看過,不懂這個年輕人何以要如此無望的愛著。 長長的一段讀完,他轉頭看司芃,眼眸里有他熟悉的亮意。那一刻他便知,讀到她心里去。她也是這般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怕書的摘抄太長,讓大家多花晉江幣。放在這里,大家看。 摘自《德米安》 年輕人站在海邊伸出手,向星星祈禱,他夜夜夢見它,將自己的愛意傳給它??墒撬仓?,或以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擁入懷中。他無望地愛上了一顆星星,將其看成自己的命運,在這種愛念中,他將自己的生活緊緊包裹在放棄和沉默真摯的痛苦當中,因為這種痛苦讓他更美好,成熟。但他所有的夢都跟那顆星星有關。一次,他又來到深夜的海邊,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視著星星,心中燃燒著愛的火焰。由于極度的渴望,他朝著星星的方向縱身一躍。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剎那,他的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不可能!于是他摔倒了崖下的海灘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愛。如果他在跳躍的那一瞬懷著心靈的力量,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會成功,那么他就會飛上天去,跟星星結合。 ☆、081 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賽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凌彥齊想,讀書多好。他那些被封住了的話,完全可以融入這些或是深奧,或是質樸的文字里。這些大師無一不是用偉大而殘酷的生命體驗在寫文字。他舍不得淬煉自身,也沒有這樣的天賦,但他愿意念出來,愿意將他的感同身受,通通念給司芃聽。 當他在心顫時,也能覺察到,司芃在慢慢靠近他。 要是他來選,他不會選《德米安》,最起碼不會拿它做開端。剖析自我總是件痛苦而沉重的事情。只要閉上眼稍一思索,他腦海里便有長長的書單,適合在黃昏與夜晚與司芃依偎在一起,低低吟讀,靜靜品味。 最近讀過大衛·馮金諾斯的《微妙》,還可以,一個意外心動的吻;還有約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兩人一起踏上和時代相悖的不歸路;還有格雷厄姆·格林的《戀情的終結》,勿論愛恨、猜疑與嫉妒都很狂熱;還有斯蒂芬·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生只夠來愛一個人;還有…… 對哦,怎么能沒有馬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一段深沉而無望的異國之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窮盡愛情所有的可能。 毛姆、王爾德的很好;川端康成那般纖細敏感也很好。 太多太多。他只怕他還沒讀完,司芃就倦了煩了。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期待下班的來臨,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期待司芃給他發信息,說我到了。他走進書店,看見司芃隨意窩在窗前的沙發里,橙色的光輝里一張出眾的側臉。 還是和初見時一樣的英氣逼人,但又不一樣,少了冷傲多了溫暖。抬頭看他時,會莞爾一笑。手肘撐在沙發背,手掌捧著臉,眼神追隨他的步子,一路跟過來。 那是只有情侶才懂的笑。那笑,是你來了,你今天很帥,我很喜歡這樣的你,你過來陪我坐下,聊點什么?想看哪本書?今晚吃什么?做哪個姿勢? 是和你相處的每一刻,都發自內心的覺得美好。那樣的笑帶來的心悸,真不亞于司芃穿著薄紗,躺在床上等他。 有次他拿了《小王子》在手上。司芃不屑:“我小時候翻爛的了?!笨煞瓲€了也只記得干巴巴的情節:他住在一個星球,養了一只玫瑰。有一天離開他的小星球去旅行,到了地球上,遇見一只狐貍,狐貍對他說了一段堪稱真理的話,……。 她離開那個童話世界很久了。 這次不在書店,在小樓主臥的貴妃榻上。凌彥齊說:“你不覺得這本書很適合在情人之間讀嗎?我是見到不同的版本必買,都有十幾個版本了?!?/br> “嗯,每一個情人,讀一個版本?!?/br> 凌彥齊看她那張揶揄的臉,“你要是不覺得會聽出繭子,我把十幾個版本都讀一遍,也沒關系?!?/br> 小樓里只有兩個版本的《小王子》,一簡體,一繁體。司芃都找了過來:“那你念啊?!?/br> 她回想起過往,也不再只是懊悔和孤獨。還有一個個溫暖寧靜的夜里,她蜷在那個淡淡玉蘭香的懷里,聽著一個圓潤柔和的聲音,一遍遍地為她念《小王子》。 她家有許多的兒童讀物,她都不喜歡,只喜歡《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