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一語果觸到成去非痛處,他微微搖首,于是眾人第一次見到成大司馬面容爬上的一抹悵然,轉瞬即逝,成去非恢復如常,看著劉野彘道: “你先挑出一隊精銳來?!?/br> 正說著,外頭忽有親衛侍報:“有人要見都督,說有重要的物件要親自交付都督才行!” 諸將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又十分警惕,那親衛已細說道:“是一個普通百姓,身上好似背了樣東西?!?/br> 劉野彘望了一眼成去非,待他頷首,方吩咐親衛道: “檢查一下,領進來?!?/br> 不多時,果見親衛帶進一樣貌無奇,甚至有些畏頭畏腦的中年男子。來人身上斜掛巨物,拿布掩著,進得帳來,見一眾將領皆目光如炬瞪著自己,不由瑟縮了一下,目光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這位便是并州都督,”親衛見他呆鵝一般杵立不動,示意他見禮。來人許是未看清指示,胡亂朝一副將便拜了下去,劉野彘不跟他計較,問道:“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來見本都督所為何事?” 來人聽他聲如洪鐘,頗具氣魄,心中竟一松,暗道當是大將了。遂偷偷拭了拭頭上這一路出的熱汗,連忙將背上物件解下,方露出一角,諸將登時變了臉色,待那物件悉數展現于眼前,已是無人不察 一副被擦拭得干凈透亮的將軍鎧甲。 成去非眸中一緊,劉野彘自已窺得他神色變化,霍然起身,上前問道:“說,你是什么人?從何處得來的這鎧甲?” 來人雙手呈上,跪地泣道:“小人一介草民,當日城中百姓,不少皆被胡人脅迫,降了胡人,這鎧甲正是征西將軍那日尸掛墻頭所留,被人丟棄到一旁,將軍曾有恩于小人,幫小人尋回被盜老牛,如今將軍尸骨無存,就留了這副鎧甲,小人聽聞王師前來,便偷偷從城墻東南缺口跑出來,想著把將軍鎧甲送到都督這里來也是好的,也好給將軍家里人留個念想……” 火光仿佛一下凝滯,燭已半殘,光焰中仍清晰映著大司馬如刀斧劈刻般的輪廓,眾人目光碰至一處,無人敢弄出半點聲息,劉野彘聽罷當即有了決斷:“你勇氣可嘉,也可謂忠義之士,我代征西將軍家人謝你,先隨我來吧?!闭f著不必示意諸將,諸將也都自覺默默見禮退了出去。 帳內終只剩成去非一人了。 鎧甲確被清理得透徹,再無一點污漬,再無半分血跡。 夜中,火光將大司馬身形剪投在大帳之上。值夜的衛士們無論何時間或抬首往此間瞥來,都不曾見那身影移動,那始終如一的姿態,以至于到后來,讓衛士們幾要疑心那帳內人并非成大司馬,不過一石塑而已。 風雪烏衣巷(5) 大司馬一行離京前往西涼平叛同浙東因免奴為客令而引發的民心sao動,兩樣消息皆為馬休所遣探子所得,探子離岸出海,回到海島,將此詳稟了馬休,此刻正值落日時分,余暉被層云割成絲絲縷縷,濺得滿江血色,馬休看著眼前鋪就的一色鮮紅,不禁朝東南方向望去,很快喜上眉梢,他浮胖的臉上露出曖昧的笑意: “主薄,我等的機會這么快就來了!真乃天助!” 主薄亦是按捺不住,眉宇間浮蕩著激動之色:“不錯!成去非不在朝中,至于浙東,只需將軍再扇一陣風,再點一把火,不愁浙東不亂!不愁民心不歸!” 馬休聞言忍不住拊掌大笑:“主薄所言正是!”說著面上笑意一煞,臉上肌rou陣陣抽搐,“如今建康城內空虛,除卻京口府兵,余者不足懼也!主薄,你且去召集眾將,明日一早前來議事!” 次日清晨,馬休召集重將會議,先由主薄將浙東及京畿情勢說清,方道:“我軍自鳳凰八年一役而退居海上,轉眼一載已過。今成去非身往西涼,浙東民怨又起,本將軍以為正是我軍復起良機!” 諸將皆點頭稱是,復問馬休計較。馬休昨夜早已同主薄議定,便從容道來:“王師出關平叛,京畿兵力不過區區禁軍而已,不足掛齒,本將軍所憂心者,不過京口府兵。去歲我軍退走,成去非便加強了東南海防,海鹽、句章、滬瀆等各要害處皆有重兵把守,是故今日召集諸位前來,共賞大計!我欲直搗建康,速戰速決,絕不可等成去非引大軍自西涼返還援之!” 諸將深以為然,其中最為馬休器重者,左將軍汪道之深諳兵法,此刻拈須應道:“征東將軍方才所慮甚是,京口府兵不可小覷,不過如今府兵兵力分散,集中于會稽、海鹽兩處,句章把守者據聞皆乃勇士,我軍可不作考慮,無須同他拼個你死我活,守滬瀆的吳國內史溫璇才是我軍突破口,此人并非良將,好寫文作畫,不過文臣,我等只要能攻破滬瀆壘,逆江而上,至丹徒,乘船不過半日即可兵臨建康城北白下壘!屆時打他個措手不及,攻下京畿易如反掌!” 馬休贊許點頭道:“左將軍所言正合吾意!”余將彼此對視一眼,有人出面疑道:“那京口府兵若是來支援,我等該如何應對?”汪道之聞言,取出東南輿形圖,鋪在案上,引馬休等一眾人過來相看,只見他下手便點到海鹽、會稽兩處,道:“海鹽守城的還是吳氏,加一眾府兵,我軍可遣出一部佯攻海鹽,拖住此地府兵,會稽處,則需征東將軍另遣人前去以造聲勢,定要將會稽引得再次大亂,秦滔的京口府兵自會一心平會稽亂民,而我軍主力大軍則死攻滬瀆,秦滔即便得了消息再來馳援,也需一段時日,這恰是我軍爭奪良機之際,直下建康,到時挾天子以令諸侯足矣!”一席話說得人心沸騰,仿佛建康再度盛裝以待,只等他們染指! 諸人既無異議,馬休便先遣人暗入會稽聯絡,又布置樓船等事務,待諸將散盡,仍留左將軍、主薄兩人,似還有別話要說: “這里再無外人,某其實還有事想請教,”馬休漫不經心瞥二人一眼道,“某同諸位不過想朝服入建康,你等也知,中樞為高門把持久已,我兄長那等人才,那等忠義,無辜被逐,乃某心頭之恨!”馬休音調驟高,一張面上盡是怒意,“偌大的天下,又何止我兄長一人抱恨而死!全乃門閥之禍!” 這兩人聞聲心頭一寒,他二人本也寒庶出身,于此點,同馬休可謂感同身受,此刻將諸多前塵舊事細想一遍,亦是憤慨難當,馬休略略消氣:“某并不想做那亂臣賊子,不想讓天子為難,”說罷一絲狡詐笑意自唇邊飛速掠過,“某到底還是大祁的臣子,也還是去歲的志愿,你們說,若我軍攻下建康,替天子除國賊,天子焉能不賞?” 主薄既聽他如此說,遂先順其意道:“浙東民怨新起,正是因中樞之令,而此令又是成去非所為,民怨也自在成去非身上,依屬下看,這也仍是將軍您的好名目,天子忌憚成去非不是一日兩日,將軍倘是能替天子除卻心腹大患,自然沒有不封賞的道理!” “不知將軍所言,除國賊,單單指成氏?”汪道之聽畢發問,馬休大笑兩聲,目中倏地變得陰沉:“左將軍問的妙!國賊者,可寡可眾,除盡了國賊,方是你我入廟堂之機!就看天子如何予取予奪了!” 三人彼此目光交匯,皆心照不宣,主薄忽炯炯注視著馬休:“不過,既乃天賜良機,可見天命正在將軍!下官以為當見機行事,大勢所趨,進一步則斗轉星移,退一步則束帶廟堂!” 馬休聞之不語,遠眺海上風云,默了片刻,轉身即執二人雙手道:“爾等一乃吾子房,一乃吾韓信矣!”三人一時說盡海誓山盟之辭,馬休又道:“某還有一事,去歲帶來的一眾百姓,怕還是不知他們做人上人的機會來了,主薄,你隨我且先去知會知會這些人!” 鳳凰九年秋,大司馬成去非仍于西涼絞賊奪城,東南馬休已伺機而動,而唯獨建康,升平如昔。 九月末,大司馬成去非收復張掖、酒泉,遙剩敦煌;逆賊馬休率戰士十余萬、樓船千余艦,從滬瀆逆江而上,破壘殺吳國內史。 馬休再度登岸攻城的消息同會稽民亂、西涼大捷軍報幾同時抵京,于朝會前,天子在同中書舍人密議后,下達中旨急詔大司馬成去非速回京解建康之危。因中書令新喪、大司馬遠在西涼,無錄尚書事重臣的局面,致使天子的敕令,第一次如此暢快而又無從封駁地發往邊塞,也無人再有時間再有理由來違拗天子。 而西涼的捷報,群臣并不在意,眉睫之禍,身家之憂,方是百官所掛懷處,于是東堂之上,在天子問策之際,百官也從未如此慷慨而激動,廷議之激烈,前所未有。 然天子緘默如常,朝臣照例分劃幾派,既有云仍依去歲之例,用京口府兵平叛;亦有昏聵不明者,提議借荊州軍一用,順江而下剿匪;如此種種蓋因大司馬的不在朝,而致廟堂之上,只吵將得烏煙瘴氣,最終卻仍無定論,天子緘默,百官無從領會其真正意圖,正有人欲出班相問,中書舍人已在天子示意下,將所發往西涼的八百里加急詔令布告于眾。 “即便八百里加急,也要五日方可至西涼,大司馬倘是率精銳急行軍趕回,往最快算,也要五六日,這一來一回,便是十余日下去……”即刻便有朝臣出面質疑,附和之聲紛紛而起,天子卻一笑道: “難道天子腳下,連十余日也撐不來?朕不信那馬休有潑天的本事,一群烏合之眾而已,依朕看,京師只需四重防衛,西面石頭城、東面東府城、南面新亭壘、北面白下城皆布置重兵把守即可,待大司馬率兵趕至,從外包圍流寇,馬休又豈是大司馬對手?” 眾人因思索而暫住口,片刻靜默后,時議再起,仍不乏有識者勸天子早調京口府兵或姑孰周將軍一部前來支援京畿方穩妥,然天子似是無動于衷,草草應下,年輕的天子在心底盤算著時間,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成大司馬當可同馬休在城外浴血一戰,鷸蚌者相爭,鷸蚌者相斗。 rou食者不曾料到的則是,天合地利,馬休一部過滬瀆,至丹徒,樓船大舉,雖逆水而順風,不過半日,日落黃昏之際,白下壘已近在眼前。 而建康城中,仍升平如昔。 風雪烏衣巷(6) 時令之故,草木已現敗績,今歲秋意早至,庭院中寂寂無聲,琬寧近日咳疾漸重,時常嘮血,她亦多夢,那入夢最多的場景,便是他在黑沉沉的書房中,坐在黑沉沉的幾案前,全身靜默,捧著的不是書,而是一顆俯瞰眾生的冰心。她每每驚醒時,枕邊便次次濕透。 暮色四合,琬寧越發覺得冷,暖閣替她圍得早,卻依然無多少用處。她不再挽髻,一頭青絲垂在被外,閃著幽幽的光澤,便是這樣一把好頭發,似還可告慰一旁侍立的婢子,然方離去的大夫,所留下的搖頭嘆息,所留下的只言片語,讓陪伴賀娘子多年的婢子在轉身進來的剎那不得不勉力掩飾了,才微微沖她一笑: “娘子,想讀書嗎?” 琬寧無力搖首,一張面孔失血至此,乍然望去,像戴了張鐫刻過度的蒼白假面,她摸索伸出手來,顫顫去觸四兒的胳臂:“四兒姊姊,我……我實在是太冷,你抱著我可好?” 四兒見她如此,淚頃刻而出,扭過頭去坐到榻上,將幾無重量的賀娘子抱在懷間,她輕盈似羽,四兒無意碰到她一截手臂,好似冰柱,燙得四兒無處可躲,淚也便愈發洶涌,然而四兒的聲音平靜: “娘子,這般可能溫暖一些?” 琬寧虛弱地彎在她臂間,任由婢子不住藏掖被角,已經無縫,已經無缺,好似自己的這一生,琬寧望著若虛若實的一點燈火,想起他曾答應過數次卻始終未能成行的一事,遂癡癡問道: “四兒姊姊,你信長相守么?” 她肺腑中仿佛藏了無盡污血,微一皺眉,便自嘴角翻涌而出,烙印在胸前,似紅梅,似春花,她掩飾得極佳,讓溫暖的閣中,唯獨起伏著她虛弱之聲。 “信,奴婢信……”四兒亦掩飾得極佳,淚水順著賀娘子的青絲緩緩而下,琬寧卻笑道:“可是,我不信的,四兒姊姊,這世上,是沒有長相守的,長相守,它其實只是個夢,四兒姊姊,你知道么?我這一生,最怕,最怕的便是,”她淚中的笑,已是這一生所奏樂章的最后冷清尾音。她依舊望燈火,腦中往事連綿,胸腔似落了場大雪,通明而凄冷,她察覺到有一絲溫熱的血染在了指尖,而窗外似雨聲,似風聲,琬寧提了提氣力,“我最怕的便是離別,可不幸的是,我這一生,總是在跟他人告別,而如今,我知道是等不來他了,四兒姊姊,”鮮血如漿般直沖咽喉,她這一回沒有去阻止,任由粘稠的腥甜蔓延,“我跟他,其實,并沒有什么,沒有長相守,什么都沒有,只不過相逢一場罷了,是我會錯意……” 身后婢子擁住她腰腹的那只手,終亦染上她溫熱的生命之火,四兒避過臉去,死死咬住了雙唇,好半日才擠出自欺欺人的零碎言語: “娘子不要灰心,您會等到大公子的……明年,明年春日,讓大公子再陪您坐那荼蘼花架下說說話,沒有別人,只有您和大公子,誰也不會來打擾你們,奴婢就在園子口替您守著,誰也不讓進來……” 青絲漸赤,琬寧嘴角漸漸噙住一抹欣慰笑意:“四兒姊姊,多謝你?!彼约簲嘣贌o春日可言,再無可期,卻仍由衷將謝字道出,她的雙眸也仍盈著一汪水色,倒映著此生千百種紛雜風景,那顆早被撕裂已入膏肓的心猶自凄惶而動,可她眉目間忽現一團燦爛情懷: “四兒姊姊,勞煩你把那支金步搖取來為我戴上,還有,”她努力移目朝四下看去,“我們再多點些燈罷,讓這屋子,再明亮些,再暖和些,你說好不好?” 懷中緊摟的仿佛只是一縷青冥之地的霧嵐流光,四兒生怕一松手,便要散了去,卻又不愿拂她意,怔愣片刻后,衣裙窸窣的聲音響起,四兒將所有燭臺取出點上,燈油滿溢,燭花嗶啵,渾非暗夜的亮光,終照得此間一如白晝。 那支金步搖靜靜躺于奩盒,四兒打開的剎那,突然呆立:仿佛又可見它搖曳于美人鬢云之上,同美人額間花鈿相映成輝,賀娘子將發絲掠到了耳后,螓首低垂,靦腆笑著。 四兒恍恍回神,為榻上已是殘焰的賀娘子小心仔細插好那支步搖,不忘溫柔贊美:“娘子真好看?!辩幈銛y著頰畔的狼藉血跡朝婢子展顏,目中仍是她無論經由多少跌宕世事皆無從摧毀的純情,“是么?四兒姊姊,我真的好看么?” 四兒將她手緊緊執住,垂下眼眸,一滴熱淚忍在眶間,聲音有如春燕低喃:“真的,娘子真的好看……真的好看……” 當傷心到極處的婢子再緩緩抬首時,賀娘子已闔上雙目,面容平靜似從不曾受過這人世的半分苦楚,四兒在凝望片刻后,忽一陣戰栗,顫顫將手指伸至琬寧鼻下,在探得那命若琴弦的一絲氣息后,方漸漸松弛下來。 而鋪天蓋地的驚叫聲,是在后半夜遽然而起的,劃破的正是烏衣巷上空蒼穹。 四兒從朦朧睡意中霍然起身,駐足于原處,茫然欲辨,直到榻上傳來琬寧微弱的聲音:“四兒姊姊,什么聲音?”四兒寒顫顫打了個機靈,忙撫慰琬寧道: “沒事,娘子,奴婢出去看看,很快就會回來,您不要害怕?!?/br> 在四兒奔跑出去之后,琬寧強撐起身,方欲披上件衣裳,一聲凄厲慘叫似刺透了整個烏衣巷,琬寧身子一僵,踉蹌至門口,徹底呆?。?/br> 眼前開了千門萬闕,建康竟落雪了,隨風而舞,隨風旋轉,而潑墨似的血腥之氣,海浪一般打來,她看見了四兒方攔住一家奴似欲問話,身后便有一黑影揚手一劈,那家奴無聲倒地,而四兒則被黑影死死扼住脖頸,陣陣清晰無比的獰笑聲就回蕩在如鶴毛的飛雪之中: “來呀!烏衣巷的女人,好好受用!” 無數黑影迅速圍上,四兒間或掙扎的一聲哀鳴被洶涌嘯至的風聲所淹沒,被男人們的癲狂嘶吼所淹沒,被這嗜血的修羅人間所淹沒,整個成府已在這修羅人間,琬寧于是徹底失聲而目盲。 灼然的火光,猙獰的面孔,死去的家奴婢子,趴在光潔的石階下,倚在春日仍要再發新枝的樹干上,無數人來人往,刀光劍影已編織成陰森地府,橫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道道如戟血色,無人可遁。 琬寧踉蹌后退,煞白的臉沉入夜色,她用盡余生最后一點力氣,轉身退回閣內,她從未如此清醒過,枕邊的符袋依然色澤鮮艷,那里皆是她此生珍寶,金步搖在她鬢間曳出幾聲清脆,她仍赤著雙足,也依然覺得冷意入骨,但符袋所帶來的溫暖,足以同此兩相抵消。 屏風外是拂墜的風雪,墻間晃動著交錯的人影,傾翻的案臺掉落出胭脂,書案上的硯墨滾入角落,她將所有燈油潑灑,綾絹惹火,火苗迅速舔舐著室內的一切,她心悸得幾欲暈厥,摸到榻邊顫抖躺下,卻只是用雙臂緊緊護住自己,護住那符袋,她慢慢蜷起身子,緊閉雙目,終將自己同這她仍摯愛的人間永遠隔開。 她看到少女纖弱的身軀在閣內飄動,或臨窗書寫,或抱膝不語,或拈花神思,卻皆無例外地回首向她綻開羞澀純真的笑靨。 她聽到的并非是外面野蠻的殺戮之聲,她只知他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身畔,伏在她耳邊,低聲一笑:琬寧,我回來了。 溫熱的氣息撲到她緋紅的臉頰之上,她的心底也再次泛起滔天的溫柔情意。 屏風上的山水以比風還要快千倍之速急旋起來,終化莊周之蝶。 山一程,水一程,而西涼的那個人,已在歸途了。 于是在她為無情火焰吞噬之際,這虛妄至極的幻境之中,留下的便并非灰燼,而是她嘴角定格于此刻的一抹同樣的虛妄笑意…… 這確是賀娘子最后一次所受離別了。 風雪烏衣巷(7) 雪落了一整夜。 那些本是尋常農家者,嗜血的快意徹底激發了他們潛伏的兇性。馬休在坐騎上看著手下人如驅牛羊般將烏衣巷四姓眾人趕至墻角,而身后尸殍遍地,馬休似是滿意至極,而后大聲宣布: “就是這些人,逼得你們走投無路,賣兒鬻女,如今,天道好輪回,烏衣巷四姓就在眼前,聽我口令,男子殺盡,女子自行處置!” 他話音未完,人群中歡呼聲便迅速涌起。不多時各處慘呼和尖叫,伴著野獸般恣意的吼聲,久久地回蕩在長干里道道街衢之中。 鮮血于白雪中淋漓出一幅幅宛若鬼斧神工般的紅梅圖,那絕非任何一個烏衣巷子弟可描摹,可勾勒的無間地獄,它鮮活瑰美,已是他們所得最后的贈禮。 而這份贈禮正出自于流民、乞丐、被新釋的奴隸,這份贈禮亦足以涂抹整個建康城,這一筆如此新鮮,而又無須任何技巧。 建康城是如此地熱鬧。 無數人匯成漩渦,將城內家家戶戶皆攜裹進來,吞噬、消失,無數驚懼交加的黎庶,在看到那一張張饑渴的面孔時方醒悟,方明了,這絕非生人,而乃獸群,是以綿延不絕的血流漸可飄櫓,漸可載舟,而舉起手中鋤頭木棒的所謂匹夫之怒,并不亞于古書所言的天子一怒。 前路后路皆再無道路可言。 消息終被送至天子案頭。 錯愕的天子不能免俗地展露出無可掩飾的驚懼,而中書舍人韓奮卻是出奇地冷靜,他聽著外面隱隱的殺伐之聲,心底竟升騰起說不出的一絲奮然,而這絲奮然,他也相信,在他同天子再度細剖時局時,也會為天子所擁有。 “今上無須掛慮,”中書舍人撫慰著天子,“今上的百年大計,也許,正可發祥于此時此地?!?/br> 天子聲音發顫:“卿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既然馬休來了,那便是來了?!敝袝崛藷o謂地解釋,而天子目中一閃,不知思及何處,忽然暴怒:“京師四重防衛!東西南北,他們都是干什么吃的!這么快就讓馬休破了城!” “今上息怒,方才奏報已經說清,馬休是自丹徒突至北面白下城,夜襲的烏衣巷長干里,鎮守西面石頭城的丹陽尹石啟隨后力戰被殺,新亭壘同東府城則不戰而降?!敝袝崛艘尚奶熳右蜻^分的恐懼,連方才的奏報或是未細聽,或是聽了卻早已遺忘。 而天子在回味再度被陳述的奏報時,越發慘白的面上,再無半點血色。 “今上!”忽有黃門疾步而入,跪倒于地,呈上一封書函。天子努力穩住手臂,忍耐著恐懼,將那封落款寫著大天王馬休的書函仔細閱過,轉身抽出御劍來,一劍砍飛了御案,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