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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149節

第149節

    “田舍郎欺寡人太甚!”

    中書舍人于天子的震怒中,悄悄撿起掉落的書函,在一剎的色變后,仍未慌張,一面思忖,一面任由天子發泄經年累積的怨氣與不甘。而天子目中怒火始終不滅,是以中書舍人走上前去,正色道:

    “馬休去歲上表,欲請今上封其為侯,不過一載間,竟敢大言不慚云禪讓之事,可見此人狼子野心,已至癲狂,不過依臣所見,此人如此急功近利,卻也正是其致命缺點,今臣有一箭雙雕之計,請今上折節辱聽?!?/br>
    天子的語氣不覺剛硬,惡狠狠將那書函膩于腳底:“朕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

    “是,此人要殺,可不是由今上來殺,權臣者也要殺,也不是由今上來殺!”中書舍人擲地言辭,猶如金玉,叩得天子心扉緊緊一縮,他瞬間聽出了臣子的弦外之音,而臣子已繼續侃侃而談:

    “大司馬應當已啟程回京,按他日行八百里計,也不過三兩日后就到建康,而京口府兵至今未得京畿旨意,即便是大司馬發令,府兵倘往建康當比大司馬遲滯幾日,”中書舍人忽淡淡一笑,望著天子,“大司馬急行回京所帶人馬必定不多,眼下只需一計,大司馬可除,馬賊可除!”

    當臣子言辭越發露骨,天子的一顆心愈發驚悸也愈發奮然,兩者如此相輔相成,一如韓奮所料。

    “卿有何良策?”天子聲線幾已走樣,他的雙目從未如此刻般明亮,那一雙眼眸中所燃之火,也已不再是怒火。

    中書舍人唇角微掀,他知道自己的計謀將在建康城中掀起什么樣的驚濤駭浪,是的,他一介微寒,正是他這樣的一介微寒,也終有能同那些所謂高門一較長短之時,不是嗎?更何況,對方是權傾天下的大司馬,是烏衣巷四姓的大司馬,烏衣巷,烏衣巷,四姓又如何呢?中書舍人眼前似潑了滿面的鮮血,整個烏衣巷都已在化作這殷殷赤紅,他如此作想,那唇角的笑意更盛:

    “恐怕要先委屈今上了,”他的語氣越發篤定,“今上可佯裝應下,不過要有條件,命馬賊先撤出建康城……”他附在天子耳畔的聲音,越來越低,天子的一顆心幾欲躍出胸腔,而中書舍人忽離開天子身畔,匍匐跪倒:

    “國朝百年疲敝,皆由門閥秉政而起,今日馬休之亂,亦蓋因此發端,今上此舉固然乃入虎xue得虎子之險棋,卻是隱忍近十載最好的時機,臣懇請今上三思,是等成氏化家為國,還是一舉誅滅亂臣賊子,澄清宇內,皆在今上一念之間!臣侍奉今上幾載,所幸者無非職事便利,位近大星比耀,今日聊獻一計,或可堪一用,臣無所愿,他日得見天下太平,得見君父豐功偉業,則生平足矣!”

    字字幾如泣血,中書舍人抬起盈盈淚眼,燈火爛漫,映著天子那張清秀紅透的面孔,君臣有半日的沉寂,直到天子攙扶起中書舍人,低聲咬牙道:“朕愿傾心依賴,朕也當一搏,只是建康城中又何止四姓,如任由馬賊殺之,出鎮者倘是知建康事,屆時定會紛紛涌至京畿,朕同樣危矣!”

    “這恰是今上回函要書寫清楚的一事!”中書舍人轉身移步至案頭,挽起衣袖,始為天子研墨,“馬休之流,也定是備了上下兩策,去歲的上表正是佐證,今上盡情用之即可。他直奔烏衣巷,說明最恨者不過烏衣巷,烏衣巷乃天下門第之最,此舉并不難理解,這一回馬賊燒殺搶奪怕已十分盡興,今上此刻當下詔將四姓外百官召至宮內,由禁軍守護,百官既已是驚弓之鳥,當對天子感激不盡,今上此舉正是日后自保之策,眼下今上同馬賊所擔憂者,實則為一人,正是成大司馬!將百官召入宮中,便是切斷了同宮外所有關聯,成大司馬亦無援矣!到時今上同百官無虞,而馬賊倘真除掉了成大司馬,隨后即至的府兵也好,并州軍也好,誰能繞得了他?”

    天子聞言眼中燈火直跳,晃得他心顫,良久,那只反剪的雙手終緊握成拳,難以察覺地笑了一下:“那么,誰人來作引呢?”

    “臣曾跟今上提過,臣有一在公府做事的舊相識,由他來,最合適不過了?!敝袝崛私K道盡最后一環,燈花也要落了。

    風雪烏衣巷(8)

    西涼古道。

    接到天子急詔的成大司馬,已于先得的公府信件中猜出隱然內情,然而于邊塞苦戰中的成大司馬在驚詫、憤慨、無奈過后,依然只能選擇遵旨速回江南,這已遠非三載前徐州時局可比,因逆賊已兵臨建康,而建康,是他的家園,是并州將士的家園,亦是涼州將士的家園,那些被父親、被周將軍、被二弟所帶來的無數子弟,他們真正的故鄉,只有一個,那便是建康。他們已不能回故鄉,而故鄉的親人卻仍在人間,是以成大司馬一騎精銳要駛出涼州之際,馬蹄聲動中,前來送行靜默的將士們忽爆出齊齊的一聲:“恭送大司馬!”劉野彘隨即出列上前,撩甲單膝跪地,仰面道:“涼州的事情,請大司馬放心,屬下隨后就南下助大司馬討賊,還請大司馬務必保重自己!”

    成去非略略點頭,他執鞭的手粗糙如斯,面上亦染風霜如斯,他再一次環顧四方時,眼角終漸漸濕潤起來,塞北同江南,江南同塞北,他奔波于兩端,疲憊于兩端,然而,他仍愿以此生最大的努力來得以見放牛歸馬的那一日,這不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畫,卻又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畫。

    就在他揚鞭欲落,再度將自己同身后那些無數敬重仰慕的目光分別之際,一騎已踏著霜草踏著朔風漸馳漸近,成去非在第一眼中便認出這身影,于是雙眸倏地紅透。

    他看見來人勒馬,他看見他面上同等風霜之色,而來人在深深凝望著他時,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

    “成伯淵,我是來同你一起回家的?!?/br>
    他聞言不語,只是在同來人久久相視過后,依舊略略點頭:“好?!?/br>
    浩浩長風中皆要至而立之年的兩人在闊別幾載后,終再一次并肩而行,他們也終再一次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屬于他們,又不再屬于他們的

    江左烏衣巷。

    成大司馬發給京口秦滔的敕令,于他趕至建康的前一日方抵達至秦滔手中,而在此之前,龍驤將軍未曾得中樞的半分旨意,是以秦將軍在暴跳如雷之后,即刻集結兵力,直下建康。

    建康正在落雪,建康竟已落了雪。

    當成去非立馬城外之際,天色昏暗地似隨時可入永夜。

    建康實在太過安靜,千甌萬闕,樓臺人家,浸在無聲落雪之中,浸在晦暗天空之下,讓他有了一剎的錯覺:

    建康比之邊城,還要荒蕪。

    他在靜靜聽完手下打探得來的零星消息時,尖刀便在心頭淬火,身邊人的聲音變得極遠:

    “城中巷陌間全是未清理完的尸首,叛賊雖已被暫時擊退出城而逃,卻不知退守在何處,禁軍守住了皇宮,可里面到底什么情形尚不可得,大司馬,要不要入城?大司馬?”

    “秦滔到了何處?”他靜靜啟口,副將忙道:“秦將軍一個時辰后便可至石頭城!”

    “靜齋,”他也仍只是靜靜地看著虞歸塵,“你我先回家看一看罷?!?/br>
    那探兵忍不住道:“大司馬,烏衣巷已被燒光了,人都……”說著忽被那副將用嚴厲目光止住,探兵察覺出自己的失言,便垂首不語,神色中有

    雪光里,街衢巷陌殘余的血腥之氣似被凝固,偶見燈火的房舍稀奇可貴,更多的則是默立的墳龕,整個建康城猶如一座巨大的墓場。

    一陣風過,雪花將成去非眼前的建康登時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們的馬蹄不斷碰到柔軟的物什,而無一人作聲。

    倘繁華真的恍如一夢,這世間也真的有因有果,那么此刻,一夜化作枯骨滿街的孽障,到底有無報應輪回?

    百年烏衣巷,烏衣巷百年,凋敝房內橫斜的蛛網尚如此沉著,雜草枯樹也尚如此堅忍,而烏衣巷呈給他們最后的一張面孔卻不過一片廢墟,那大火焚燒過的殘留,不是幾具烏黑尸骨,而是一雙雙望向他們的掙扎絕望淚眼,成去非在經歷了一陣巨大的目眩之后,終軟下雙膝,怔怔跪于這片廢墟之中,他的眼角,也終涌落出此生最為痛楚的兩行淚水,而于這淚水中,有微明在他指間錯開一瞬,煦然波動,他這方發覺壓在他身下的,是一具尸骨,是一具維持雙臂仍抱于胸前姿態的尸骨,而這點微明,借著雪光背后的月色,他終辨出模樣:

    那是一枝步搖。

    萬般黯然中,那是一枝步搖。

    他于尸骨指間又發現一枚羊脂玉做成的印章,這無須他細辨,那上面刻著的四字,真的無須他細辨,他亦無從細辨,因那手指扣得極緊,無人可動,他突然呆住,望著這燒成漆黑一團,只余上半身的殘骸,忽被灼傷。

    他guntang的淚水止于此刻,他將那支步搖緊緊握于掌間,參差不齊的金枝金葉帶來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覺。原來不過如此,留下的,可再得以握于掌間的,不過一枝變色的步搖。

    那么她呢?

    她最終成了他的一把故劍,只是那劍太過純然,他始終不是與之可匹配的劍鞘,是故永遠地遺失了她。

    眼前徒留一個破碎泥濘的人間給他,而他的紅塵余生,再和她無半點干系。

    他的心也終在某一處狠狠地再度摧折了一回。

    “大司馬!”有熟悉的聲音將他尋回,成去非在回首相看時,認出公府屬官張子衡來,他佝僂灰淡的身影行至眼前,這雪光,不足以讓成去非看清他面上神情,于是這名寒門小吏在這半明半寐的光線里,不等大司馬開口相問,已自顧喃喃答道:“大司馬您終于回來了,下官一直在這等您……”

    他哀傷的態度似又帶幾分麻木,成去非低低應了一聲,并無問話的興致,于是這毫不起眼的屬官,無人知他何時悄然而至,亦無人知他悄然而去,當成去非一行人正欲離開烏衣巷,一眾喊殺聲忽而迫近之時,更無人卻留心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了。

    “不好!”副將神色一變,噌地拔出利劍,目中閃過一瞬的驚惶,復歸鎮定,方吩咐左右前去打探來者何人,只覺耳畔一陣生涼,激得他肌膚戰栗,那是一枝順風而來的冷箭。

    “大司馬!我們好像遭了伏擊!”副將在望向成去非的剎那,忽看清了那漫如潮水的人群,仿佛沒有窮盡般穿過長干里,穿過建康城,統統向已淪為廢墟的烏衣巷涌來。

    成去非隨即翻身上馬,看了看面上猶掛晶亮淚水的虞歸塵,兩人并未說話,目光交錯的一瞬,同時夾緊了馬肚,輕叱一聲,朝瘋狂嘶吼而來的人群馳去。

    燕山雪早與主人心意相通,它徑直沖散了人流,雖那人流很快又凝聚成股,直到它被一農家子所持鋤頭狠狠砍中前蹄,成去非身軀一傾,翻滾下馬,燕山雪悲鳴倒地,成去非左臂亦被一利器所傷,他忍住那股鉆心疼痛,奮力抬起右臂,已顧不上眼前為掩護他而不斷倒下的衛士。

    那些隨時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槍,此時變得愈發稠密,落雪也愈發綿密,漸漸阻斷他同他的將士們,一刻鐘,兩刻鐘,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陣中傳來一聲高呼“府兵已快至長干里!保護大司馬,快!”然而僅此一句,再無后續。

    他清楚他們不過流民,他們殺人的姿勢未免拙劣,他們的武器未免滑稽可笑,然而,他們卻是被得罪太深,他們于rou食者面前所迸發出的血勇,以致于一截木棍,也可揮起擊打出粘稠腦漿,雪亮的鐮刀也自可割下無數首級。

    最最重要者,他們實在數目眾多,沒有窮盡。

    數枝露在成去非甲外的羽箭,箭根處披潑的鮮血,濺落在腳下白雪之間,虞歸塵就在他身側,而他視線卻開始急劇模糊,太多太多,他所不曾留意的,不曾在乎的,身體里所積蓄的,經年的疲憊,終在不斷的廝殺中噴薄而出,在避無可避地蠶食著他最后的體力,最后的意志,在那溫熱雙手扶住自己的霎那,他也只是虛弱一笑:

    “靜齋,恐要連累你了……”

    虞靜齋似短促應了一句,成去非卻再不能聽得真切,當一道亮光閃過,虞靜齋的身軀猶如出水的魚兒一般抖動了一下,他替他擋在了前面,他最后投過來的一眼,終刺得成去非眼前世界倏地黑了下去,他摸到一汪guntang,他聽見他喉間發出的斷續字眼,零碎飄入他耳中,卻再未能成一句完整話語。

    “不,靜齋……”他突然失語凝噎,因他的胸膛亦忽被一柄長矛深深貫穿,長矛持有者,不過尋常面孔黎庶,不過他此生最為牽掛者中尋常而又無奇的一員,便是這無數無數之中,猶如浩瀚銀河的一顆星辰,猶如綿綿大江的一朵浪花,將尚未打磨干凈略帶銹斑的長矛,用盡生平力氣,刺透了他們所不知所不察的烏衣巷子弟。

    他們所受的蠱惑也罷,所積的怨懟也罷,眼前人于他們而言,只是烏衣巷子弟,他們的深沉苦難,唯獨他的鮮活rou身可償還一二。

    于是成去非在被隨即蜂擁而至的利器一次次貫穿之中終看清了他們目中的仇恨、自得、以及愈發熾烈的快慰,他第一次離他們如此之近,近到他亦可清楚地聽見他們將利刃嵌入自己骨節的聲音。

    他也終以鮮活rou身最后一次承受了他此生未盡的理想。

    “快!快!隨我營救大司馬!”

    龍驤將軍的聲音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而無數黎庶在末了的合力中,用最初的長矛伴隨著無盡的獰笑,將最后一名烏衣巷子弟高高串起,而他則如躲避夜雨的困倦天涯客一般,只在潔白無瑕的落雪中留下一道道割唇烹血的好顏色。

    他不再可聞可見,不再屬于人間。

    烏衣巷成去非是沒有暮年的。

    是以當龍驤將軍在撥開錯落飛雪看到那人自矛間隕落,跌入人群的瞬間,終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大司馬!”

    是以當龍驤將軍真正尋到他的那一刻,看到的僅僅是支離破碎的殘肢爛骸,將軍愣愣望著眼前模糊血rou,終如孩童一般手足無措頹然跌坐,他似是想攏起眼前殘缺,然他無從下手,無從碰觸,因那殘缺,本非殘缺,而是他追隨多年的一尊神祇,而神祇碎于眼前,于是在衛士們的眼中,看到的便是素來嚴苛的主帥,竟真的猶如稚子一般,雙手張開,似要擁抱,似要拒絕,面上糊滿涕淚,雙唇翕動,不知到底所求為何。

    雪依舊很溫柔,自整個寰宇簌簌而下,沒有盡頭。

    沒有盡頭,空空如也。

    天地,一生,唯有風雪漫漶。

    而失魂的龍驤將軍,在抬首仰望這一片虛無再虛無的大雪世界時,欲要質問天意,而天意是不可得的,唯獨一件事,為將軍所明了:

    世間再無成去非。

    本書由 偽裝愛你 整理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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