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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147節

第147節

    桃符見她纖細的一雙素手白得幾近透明,面上卻是另一種白,一時間竟有些后悔來清擾她,可仍選擇了慢慢走上前去,低聲道:“娘子您睡著了么?我來看看您?!?/br>
    琬寧緩緩睜眼,見是他進來,未感驚訝,向他溫柔笑道:“桃符,你來了?!?/br>
    桃符亦沖她微笑,他身量漸長,因此而變得愈發纖瘦,雖仍只是七八歲的年紀,卻和往日已多有不同,眉眼間的神情,不像他母親,也不像他父親,倒同伯父有著說不出的肖似之處,但孩童每當綻出笑意時,卻又是像極了舅舅,溫和而寬厚。

    “你是從老師那里來,還是從你母親那里來?”琬寧伸出手去,為他從發間輕輕拂去不知從何處掉落的一枚小小綠葉,握在掌心,憐愛地注視著他。

    桃符想也未想,答道:“我從老師府中回來,先去看的母親,可她不在,婢子告訴我,母親去看望伯母了?!辩幈懵月灾逼鹧?,關切問道:“夫人哪里不好了么?”

    “不,婢子說,伯母腹中幾月后將會我再添一個弟弟或是meimei,所以母親現在時時去探望她?!碧曳谘援厱r,忽有些不安,他雖年幼,卻還是捕捉到了娘子目中一閃而逝的異樣,他留意到她的手陡然成拳,緊緊捏住了方才替自己取下的綠葉,桃符疑心那綠葉定是碎在了她的掌心,以他的年紀,無從理解的乃是,碎了的絕不僅僅是那本存生機的一枚綠葉而已。

    年幼的孩童,并不知他的無心之辭,如何在瞬間化為一把利刃的。

    閣內的突然沉寂,更讓桃符隱隱懷憂,他擔心自己說錯了話,微微蹙眉望著琬寧,已知掩飾,語氣卻是踟躕的:“其實我今日來,是有事欲要請教娘子的?!?/br>
    琬寧回神,驀地一笑,神情依然溫柔:“桃符,說來聽聽,我們一同議一議?!?/br>
    “娘子,我近日在讀《論語》,”桃符輕吁一口氣,“我不敢妄斷圣人,只是,我在想,圣人的主張,并不為時人所接受,他遭遇了無數冷眼嘲諷,甚至有驅逐,不可謂不狼狽,娘子,您說圣人心里會不會難過?會不會也像我們凡人一般,覺得沮喪?”

    琬寧略略一笑,似是想起了極為遙遠的珍貴場景,她摸了摸桃符小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用認真誠懇的語氣告訴他:

    “桃符,圣人從未標榜過自己,圣人也不會把自己當作十全十美之人,我想他應也不希望后人將他視作完人來看,既然如此,圣人自然也會傷心,也會沮喪,他也有惶惶無奈的時刻,”她的語氣越發溫柔而篤定,“但圣人之所以成圣,便在于,他不會因此而改變心志,也不會因此而去迎合任何人,哪怕是到了兩眼昏花,白發蒼蒼之際,他仍為他的理想奔波在路上,絕不會背叛他自己,桃符,等你慢慢長大,便會清楚,一個人倘是能堅持不改初衷,是一件異常艱苦也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圣人追求天下大道,追求至善,追求仁義,他甘于寂寞,勇于進取,即便自己身處難堪,也仍會悲天憫人,這才正是圣人能為圣的緣由所在?!?/br>
    她的聲音婉轉動聽,她的態度溫和體貼,她并非居高臨下,也并非枯燥說教,這一切,于年幼的桃符,正恰如春風,他心中生出隱隱的一線歡喜,他似是更近一步看清了那位走在西風古道中狼狽的、失意的、卻又不停追逐大道的老人,就在眼前女子口中,年幼的桃符第一次對真正的君子之風有了神往之情,那絕不是束之高閣的、被人們奉為神祇的某樣東西,而是真正可為世人所感知所受益的一種格局。

    “娘子,圣人是很孤獨的罷?”桃符偏了偏頭,想起那句“賜,汝來何其晚也?”不知為何,忽莫名想哭,他便垂下頭去,以作遮掩,然而他久不聞她的應答,猶疑抬首時,卻見兩行清淚自她面龐無聲而下,他不知的是,賀娘子在思及圣人的一刻,亦想到了一人,那人是否也如圣人一樣孤獨,是否也會如圣人一樣至死理想終作破滅,她滿心作痛,不是為自己這一生,她,只為那人的一生。

    也許,無關圣人,僅僅是因此刻,她清楚的不過是自己將滅未滅的rou身,不知能目送他行走多遠而已。

    琬寧側身默默拭去淚水,桃符看出她相避的意思,便扭頭佯裝不察,忽聞她低低道:“是,圣人晚年的時候尤為孤獨,他的家人,他心愛的學生,皆已離他先去,圣人他,真的很孤獨……”她掩帕開始輕咳,眼角的淚花再度慢慢溢了出來。

    桃符見她如此模樣,聽她如此言語,自己真的也要忍不住流淚,他唯有匆匆起身告辭:“今日多擾娘子,桃符受教了,我,我先回母親那里了,改日再來探望娘子?!?/br>
    是以在桃符疾步而出時,迎面映入眼簾的卻是伯父,他不知他在這立了多久,又聽去多少,正欲施禮,伯父只是微微擺了擺手,示意他噤聲。

    桃符以為他會進去看一看賀娘子,但伯父在擺手過后,卻又只是默默轉身朝外走去,桃符一路相隨,直到出了園子,他才見伯父駐足回頭。

    伯父面容是尋常慣有的神色,不容人親近,不容人置喙,桃符終補上了禮數,頭頂的聲音也依然帶著慣有的清冷:

    “桃符,你到我書房來,我有話交待你?!?/br>
    桃符應聲時,心中仍是想哭,他不懂的是,為何伯父既已踏足此間,卻不肯去探望生病的賀娘子?

    第283章

    風雪烏衣巷(1)

    鳳凰九年出征前夜, 中書令張蘊再度病重的消息,亦快速走遍了江左,決策西涼諸事時, 年邁多病的中書令已無法參與常朝, 是以臨行前,成去非獨行入張府, 見到五形全改的中書令時,忽覺心酸, 他望著老人身下的厚褥, 知道其時日不多, 遂簡單明了地開了口:

    “錄公,晚輩明日就要走了?!?/br>
    張蘊失血的雙唇動了動,聽見熟悉的聲音, 身子微微一震,他努力睜眼,卻是什么也看不清,便伸出手在榻沿摸索起來, 成去非見狀,輕輕握住那游走的枯手,低聲道:“錄公, 西涼出了事,情勢不明,晚輩必須出關一趟?!?/br>
    “大司馬,”中書令露出一抹苦笑, “你來我這里,我明白,可,可你看我,”中書令盡力支撐著精神,“伯淵,”他不覺換了稱謂,“你這個時候,怎么敢往,敢往西涼去,你又怎敢以身犯險……”老人雖已是燈枯油盡,頭腦卻仍清明,他的聲音中有莫名渴求,也有善意勸誡,“新政方微見成效,你卻就要輕入險境,你可知,倘一著不慎,那便是家國兩誤,再無回頭之路……”

    成去非默然,片刻過后方道:“所以請錄公務必保重身體,晚輩走后,朝中大局還需仰賴錄公?!?/br>
    中書令沉沉嘆息,喃喃如自語:“我這一生,信奉圣人所言中庸之道,一輩子做事,但求‘無過無不及’,不偏不倚,執兩用中,如今大限已到,到底做成了哪些事,仔細算來,竟無一件,”老人仿佛自述平生,話鋒卻倏地一轉,于看清大司馬的這一刻,咬字明白:

    “倘大司馬再定西涼,只怕封無可封,大司馬屆時又何去何從?”

    成去非心中一動,目中轉郁,淡淡道:“那錄公看晚輩,要怎么做才好?或是,錄公心底以為晚輩要做什么?錄公不如開誠布公地說開?!?/br>
    “功到奇偉,大司馬并無什么路可走,但大司馬想要走什么路,”中書令雙眸愈發黯淡,“老朽已不可揣摩,我此生將盡,自也看不到以后了?!崩先怂聻閷?,年輕的大司馬深知他話中涵義,然而他卻徒剩老邁,已全然猜不透年輕人所思所想,或是大司馬其志,他看得明白,卻又始終存疑。

    兩人談話至此,一掃先前溫情,盡作試探,成去非無意傷及一個老人,一顆仍可謂忠良之心,是故他語氣亦仍作平淡:“晚輩唯念蒼生社稷,不作他想?!?/br>
    年輕人坦蕩得幾乎讓人介懷,中書令在久作凝視后,方輕輕道:“大司馬讓我想起詩里一句,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

    成去非笑笑,替老人拭去因言談而不覺溢出的絲絲涎水后,慢慢起身:“晚輩前來所求,晚輩日后所圖,錄公既已清楚,還望錄公以社稷為重,亦愛惜自己,告辭?!?/br>
    自張府出,成去非已換作一張冷面,不錯,誰謂河廣,曾不容刀,他已孤立至此,已無援至此,他再無親朋,也再無故舊,屈指一算,肯秉持中立的老人,都已算他可推心置腹的交托。

    他一如來時,獨行默默回到家中,在同周令華幾語言盡后,方涉足木葉閣,迎上門口的婢子,得知琬寧方沉沉入眠。

    “娘子這幾日嗜睡,常讀著讀著書便睡著了,”四兒解釋,“奴婢這就將娘子喊起?!?/br>
    這幾句話入耳,他隨即制止:“不必,讓她睡罷,她累了?!蓖高^屏風,隱約可見榻上身影,這具屏風繡著一方明麗山水,正為她所喜愛,然他足下始終未動,便這樣隔著一片綽然,靜靜佇立了片刻,欲要囑托婢子些話語,卻又覺多余,他眼前閃過她睡時匹緞一樣流瀉的烏發,以及那象牙般光潔的額角,如此美麗,如此多情,卻在此刻,猶如鉛華一夢,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一樁舊景,他慢慢踱下階來,向著背對她的方向,終步步行遠

    就此作別。

    風雪烏衣巷(2)

    鳳凰九年夏,大司馬成去非奉旨出征西涼。

    時議并未因大司馬的再度離京而止,九年的情景絕非當日并州情景重現,物是人非,時過境遷,是以此時,天子在親自為其大軍餞行過后,回宮途中按捺不住的雀躍,化作幾近踉蹌的疾步,是的,他終支開了成去非,不,是命運支開了大司馬,也不對,涼州是大司馬自覺前往的,天子思緒飄忽如絮,無論如何也安定不下來,但他又必須安定,仔細來梳理此一事將要帶來的新變。

    涼州軍報方為朝野所知時,中書舍人已趁機進言一策,于天子聽來無法不心動,此刻中書舍人見天子入得殿來,趨步迎上:

    “今上,大司馬已離城?”

    天子含笑點了點頭,斂衣安坐,面上是這幾載從未有過的舒心:“大司馬一走,殿中都好似輕盈幾分?!闭f罷擺手屏退了左右,獨留韓奮一人,正色道:“朕已等不及了,卿言此乃良機,當日不過粗略一提,你所言‘免奴為客’法今日還請卿為朕細言?!?/br>
    荊州依舊專擅賦稅,自去年伊始方拿出十分之一上奉中樞,西北幾州戍邊多事,北徐州同中樞且又貌合神離,實為大司馬所控,其余幾州,各有世家門閥所控,每遇事端,中樞并無多少兵力可用,如今過半被大司馬帶往西涼,天子急需擁有自己所控新軍,此局經中書舍人點破,天子早存心間,此刻面上已是出奇的冷靜,再無半點方才的喜悅之情。

    “今上既有此打算,依臣愚見,仍獨有唯浙東三吳可行,如今情勢,一來既可打擊當地豪族,當地豪族莊園中奴隸為數眾矣,且不在土斷之列,正可征用,二來,這些壯丁倘想離開主人,必須來京畿為兵,可號曰樂屬?!敝袝崛随告阜治?,眼中忽過一道閃光,壓低了聲音道,“此舉若定,便是他日大司馬真再立不世之功,今上亦可作奇策?!?/br>
    天子聞言,心中一悸,面上卻平靜問道:“卿此話又是何意?”

    中書舍人微微一笑:“今日大司馬出關,臣敢斷言,當不止一人暗祈大司馬勿再歸來,不過大司馬既敢出關,以其秉性,也定當不會輕易遇難,臣以為大司馬十之八九,仍會安然歸來,若局勢至此,今上自當另有籌謀,”韓奮一語至此,湊近天子耳畔,私語道,“恕臣無狀,屆時今上可置酒設宴,待群臣散盡,單留大司馬議事,今上既用不了禁軍,但可用新軍設伏,到時不光大司馬再不能走出殿門,趁此一亂,再拿下不及反應的禁軍,今上以天子之尊發號施令,其余高門只需作壁上觀,大司馬一死,群龍無首,今上到時只論他成氏之罪,那些人也師出無名,自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興兵作亂,今上再遣合適人選領其舊部,事便成矣!”

    一席話聽得天子心底驚駭激蕩,手底微顫,仿佛成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只等成去非入榖,一絲詭異冷笑從天子嘴角邊閃過,“卿看那些高門,真的會就此袖手?”

    “請今上細想,大司馬所得罪者,難道止步于京畿?上一回浙東之亂事后處置,又遭多少人忌恨?”韓奮道,“只怕到時,群臣只會感激今上恩德?!?/br>
    天子靜坐半晌,在慢慢斟酌此番進言,良久,又問道:“朕忽然想到,征那些免奴為客者為兵,是否會引得浙東豪族怨言?”

    韓奮望著天子沒有半分笑意的面孔,拱手道:“今上毋需擔憂此層,大司馬既已去國,詔中便可言明,此乃大司馬諫言,今上不過照例下旨,天下皆知權臣秉政,即便有所怨懟,也無人敢推及天子?!?/br>
    天子心底雖極力克制,然嘴角卻抑不住再度泛起冷笑,對此不置可否,只輕輕道:“若拿下了成去非,可東堂之上,還是讓人覺得礙眼?!表n奮當即會意,垂首道:“今上想的長遠,臣雖不敏,但臣以為此事當徐徐圖之,分而化之,臣私下曾留心,朝中不乏一眾世家子弟,只喜位高清閑之職,這未必不是好事,今上只管給他們便是,至于軍職機要之位,今上自可另作布置?!?/br>
    一言一辭,皆對天子心思,天子哼笑兩聲,再無他話。

    大司馬雖已去國,但中樞重要政令,仍需錄尚書事重臣簽批,臺閣也罷,公府也罷,東堂也罷,當天子提及此乃大司馬臨行前密奏時,無一人質疑,也無一人反駁,是以文書下達張府,需中書令簽批時,已不能執筆的中書令在家人的攙扶下,看清那道所謂免奴為客征兵之詔后,渾濁的雙目中忽射出一道精光來,然老人已說不出話,唯口角涎水直流,喉間濃痰作響,其子見父親如此辛苦,扭頭沖下人斥道:

    “還愣著做什么,快去將父親的印取來!”

    不想此語一落,老人的手忽顫抖搖擺,眼珠間或轉了幾輪,其子忙湊近老人耳畔不平道:“父親想說什么?這件事,乃大司馬走前便作的定奪,此刻不過走過場,需您一個印章而已?!?/br>
    老人依然激動,呼吸愈發急迫,其子實在難能理會父親情態,不知如何勸慰,難道父親亦覺不平?雖為錄公多載,卻并無實權可言,大將軍、太傅、大司徒、大司馬……父親前面的人換了幾茬,卻始終做不得首位,怕也是父親此生最大遺恨,其子如此想,微微一嘆,見下人將印取來,兀自蓋了,轉身看了一眼仍在苦苦掙扎的老人,傷感勸道:“父親這時候就莫要多想了,還是保重自己身子重要?!?/br>
    說罷起身吩咐道:“速送回宮中呈給今上?!?/br>
    身后老人聞言,軀體竟倏地一松,待其子轉身時,見他瞳孔慢慢擴散開來,那半握之拳也緩緩松下,不由跪向榻前,撕心裂肺爆出一聲嚎哭。

    風雪烏衣巷(3)

    鳳凰九年夏,中樞發征免奴為客者充作樂屬,中書令張蘊病逝,京畿所發生的諸多公事私事,一時則難能及時為奔襲在路途之中的大司馬成去非所知。

    然政令一出,東土囂然。國朝兵制,世代相襲,世兵作戰居無常所,衣食不周,生死難卜,素被視作畏途,除卻供中樞調遣,另有出鎮地方要員私占兵吏,兵戶亦需承擔國朝各色徭役,一旦有逃亡者,行連坐制。如此煩苛政令,積弊日深,大司馬遂初擬新令:禁侵占私兵;軍州府吏名額有限;緩政減刑;另放免部分老幼殘弱兵戶為平民,編戶齊民。無奈新令尚未具文,因大司馬出征,暫無后續。今中樞新出所謂免客為奴者號為樂屬,一則果引浙東士族庶族皆以為怨,二則免奴為客者亦民怨沸騰,斷不肯由客征發為人不堪命的兵戶,再陷更甚一層苦海。

    如此局面,當朝者清楚無疑,東堂整肅衣冠者,并非不可與之言,卻又不可與之言,放眼望去,廟堂從不缺精明人,高門也罷,寒庶也罷,各據心思是為常情,偶有零星如中丞沈復、如度支李祜等細想商議后存疑上書言此事之冒進不妥,卻終是孤掌難鳴,門戶之外不在精明者所思之內,這方是國朝百年來無從剜除之害。

    是以公府所遣信使,距大司馬發軍已過四十余日時方自建康出發。彼時行軍之初,成去非率一部輕騎精銳作急行軍,余部大軍則有前將軍周朔統率在后。因征北將軍劉野彘自太原發兵,較之大司馬早半月有余先至涼州地界。

    胡人已一路攻克敦煌、酒泉、張掖、武威四郡,涼州治所姑臧正是當初刺史李牧、征西將軍成去遠守城所在,今亦淪陷。劉野彘一部只能暫駐扎金城,是時,劉野彘先行暗查涼州情勢,不幾日,遣出的探馬得了消息便飛身回城。

    親兵收下探馬所持令箭,領其入帳,眾將皆在,見他進來,議事聲頓止,目光紛紛射至其身。

    “回將軍,胡人主力皆聚于姑臧,余者幾郡,不過有少數把守,另外,征西將軍他……”探馬前者說的極暢,話至此,面色便難看起來,眾將心中一涼,彼此間不由碰了碰目光,一旁阿大急道:“怎么,有征西將軍的消息了?”

    劉野彘面色陰沉,攥了攥拳微有不耐:“你倒是快說,征西將軍下落如何?”

    探馬耷下目光,神情浮上幾分凄苦:“末將向百姓打聽方知,當日姑臧城中,斷水斷糧,將士們打井,終打出水來,可惜水源仍是不夠,胡人借機有意放水入城,實則早已暗中投毒,城中飲者一時死去大半,死的幾乎全是涼州軍,那幽州一部卻安然無恙,他們早同胡人暗通曲款,最終引胡人入城,征西將軍力殆而死,尸首,尸首曝于姑臧城頭三日,而后喂食于猛犬……將軍他,他的尸首怕是尋不到了……”

    后面聲音愈發低不可聞,眾將聞之一時驚愕難言,無人發語,阿大失魂落魄地看了看眾人,良久方喃喃自語茫然道:“大司馬一到,我們要如何跟他說征西將軍的事?”一語既出,四下皆傷懷不已,劉野彘默立半晌,握緊了馬鞭,眼皮慢慢掀起,他一字一頓道:

    “大司馬再無手足,可現在不是你我傷心的時候,我等深受大恩,粉身碎骨不能報之,今日討賊,絕不可再讓大司馬犯險,務要保大司馬安然離開西涼重回京畿,”他“刷”地一聲,抽出寶劍,一泓清波直指帳外,晃得刺眼,“諸位這幾日辛苦些,我等務必要在大司馬到達之際,拿出策略來,待大司馬一到,我等就進言殺敵,這一回,大司馬坐鎮帳中聽我軍捷報即可!”

    眾人聞言,胸腔宛若飲酒,被燒得guntang,望著主帥那一臉的凜凜煞氣,殺意登時盈懷,此一時,已遠非三載前可比,他們殺的人已夠多,流的血也夠多,而恰恰正因如此,恩怨方可清清楚楚嵌在他們的眸中,界限分明,沸反盈天。

    待入夜,帳中慢慢浮起一層香灰紙屑,一雙素燭跳躍在阿大眸中,親衛悄無聲息而入,將尚未開封的一壇酒置于他腳邊后便退了出來,轉身出來見劉野彘巡營回來,忙道,“校尉正在里頭獨自飲酒?!?/br>
    劉野彘一把掀了簾子,正瞧見阿大一掌拍去封泥,抱起酒壇仰面直灌,他皺了皺眉頭,等阿大一氣剎住,他方瞧見阿大不僅濕了前襟,那眼睛也是濕了的,他便伸腳踢了兩下:“我都說了,現在是借酒澆愁的時候嗎?”不料阿大忽丟了壇子,伏在他腿上便嗚嗚哭起來,劉野彘一愣,想抽身,阿大抱得更緊,無奈之下,只好由他去了。

    “阿大!在這哭算什么!留著力氣替征西將軍報仇,在這盡作婦人態!你不嫌丟人?!”劉野彘狠了很心,張口罵道,阿大卻哭得越來越響,他是成氏家奴,乃成去非一手帶出,于并州建功立業,是為國,更是為家,烏衣巷成府在低賤的奴仆看來,便是家。劉野彘知道他心中確是難過,一時罵完心中亦是無言再對。

    “都督,”阿大抬起通紅的兩只眼,咧嘴抽搐的模樣實在滑稽,劉野彘笑不出來,凝眉看著他,他忽綻出凄然一笑,“都督你不知,末將一想到我家大公子要是知道了,末將的心,末將的心就……”這個魁梧的漢子尋不出合適的話語,只有再度像無措的孩童一般嚎啕起來,劉野彘一動不動看著他哭,眼圈亦漸漸泛紅,幾是咬牙擠出:“蠢貨,哭有什么用?把眼淚給我擦干凈,起來!”說罷拿膝蓋頂了頂這快要哭傻的憨子,阿大抽噎起身,劉野彘嘴角已浮上一絲冷酷:

    “我心中已有一策,只問你一句,敢不敢跟我來?”

    阿大猛將一震,目中旋即透出一股恨意:“都督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殺他們的人,搶他們的牛羊,干他們的女人!”劉野彘一副志在必得神色,殺氣盡顯,阿大被他寥寥幾語激得幾乎暈眩,鎮守并州這幾載,長期周旋于并州本地大族乃至胡人之間,劉野彘越發老成,也愈發陰毒,為了籌糧,劉野彘可屠鎮,阿大做不出這等事,暗覺太過,但劉野彘終是為邊關大局,他便無甚立場去妄議主帥。

    此刻一番□□裸言辭,果真有鼓舞之效,阿大止住淚,轉身去拭劍。不多時一眾副將用罷飯又入帳議事,幽明燈火,映著眾人身影攢動,外面墨藍的蒼穹下,站立著筆直挺拔的衛士,天地寂寂,唯幾點星光投射至人間。

    當大司馬親率急行軍同并州一部相會時,西涼的時令于早晚已有幾分寒意,晝夜之別越發明顯,這里幾無春日可言,轉眼入夏,又極易再度轉眼入秋。

    而成大司馬在聽到征西將軍消息之際,唯有沉默,他背對著眾人,目光停在掛墻的輿圖之上,諸將只可觀得他孑然背影,無一人敢上前去,也自然無一人可窺探他此刻神情,他們無從知曉的是,無論是身處廟堂,還是這一刻的邊陲荒城,成大司馬皆一人獨作一世界,這不是他們的過錯,這僅僅只是成大司馬一人的事情。

    劉野彘不得不打破這片死寂,上前輕聲喚道:“大司馬……”

    “嗯,你說?!背扇シ遣⑽椿厥?,聲音平靜到讓人生疑,諸將各自相覷,參差不齊的目光,有落到成去非身上的,也有落到劉野彘身上的。

    其實一眾將領乍然再見大司馬時,竟有一剎的全然不識之感。大司馬整個人較之于三載前,明顯疲憊,亦明顯更為沉默,他不言不語的模樣,壓得眾人幾透不過氣來,此刻也唯有劉野彘尚敢同他啟口相商要事了。

    “大司馬來之前,我等粗粗議了幾回,還請大司馬定奪?!眲⒁板樵掍h引上正道,阿大呼吸登時急促起來,恨不能此刻便上陣殺敵,成去非終漠漠轉身,諸將一怔,呆呆望著他面無表情坐下,眼中果真是未見異樣的。

    得成去非示意,劉野彘方挪了挪步子,上前道:“胡人雖遣了不少人馬占據各郡,他們的騎兵也雖可來往自如,但其后方,定有不少老弱婦孺及其屬民糧草輜重,屬下是想,既然如此,我軍不妨遣精騎,繞過城池,直撲其后方,定引得城中軍心大亂,胡人勢必要出城回去營救,我軍到時有了補給,也好同其火拼?!?/br>
    火光搖曳,照在成去非微微揚起的雙眉上,他一開口依舊可讓諸將折服,讓他們深深知道,無論何時何地,成大司馬的頭腦依舊冷靜清明:

    “找胡人的后方,你手底有可用可信賴的人才么?”

    劉野彘望著他目中深切的了然,知道此計差不多要談攏的走勢,遂認真回道:“屬下手底有幾個胡人的奴隸,也都是胡人,他們本就是出逃投奔,屬下跟大司馬擔保,這些人絕不是當日貍奴之流,請大司馬放心?!?/br>
    “我聽他們說起過,”劉野彘得成去非默許,繼續道,“漠北也就那幾處地勢高亢、水草豐美之地,胡人的馬匹牛羊家眷只能駐扎于此,循著他們所留馬糞、羊糞等痕跡,摸到他們的大營不是不可能,胡人此時士氣正盛,以為我等不敢輕易攻城,而我軍趁此刻突襲、屠殺其后方卻是正當時?!?/br>
    燭淚滴滴盡下,大帳內倏地一亮,又倏地一暗,成去非不發話,眾人皆噤聲不語,等著他來裁奪。劉野彘見成去非似是陷入沉思,想了想,終還是說出方才一直回避之事:

    “此舉正是以戰養戰,大司馬,我軍糧草并不充裕,屬下同諸位將軍商議幾回,皆認為如此雖冒險了些,但當下也算可行之計?!彼⌒囊硪砜粗扇シ?,“您倘是覺得不妥,還請明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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