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橘園閣內已被幾道厚重帷幔隔開,四角熏籠中燃著銀骨炭,琬寧剛用完藥,復又拿銅勺去撥弄那炭火,聽得簾子微動,心中一動,忙起身相看,見成去非頂著一頭碎玉進來,那股寒氣也順之而入,琬寧不免又驚又喜,卻只能忍住欲要飛身入懷的沖動,因去之一事,他雖未現任何消沉,卻變得更為寡言少語,偶爾就那般一人獨坐于靜謐的書房,竟讓琬寧不覺生出一絲難言的怯意來。 此刻便只是上前替他除去那石青色大氅,盡力壓低了心底雀躍:“天色晚了,路又濕滑,大公子還往家里趕做什么呢?” 陰沉苦澀的香氣未曾消散殆盡,不是熏衣香,他這里是沒有這個味道的,那便是藥香了,成去非止住她動作,自己搭好氅衣,問道:“你咳疾犯了?”琬寧見他眼下青黑一片,熬得蕭瑟,勉力一笑道:“輕得很,剛要起頭,杳娘便給我煎了藥,兩回就算壓了下去?!?/br> 她少時天真,情意皆在眼目卻不自知,如今處處遮掩,依舊不過情意而已,他的小娘子到底是如何入的這情??菔仉y脫?成去非憶起鳳凰元年的一些瑣事來,心底惘然,仿佛已不知過了多久一般,他既非草木,亦非神人,幾分情愛,幾分憐憫,其間厘清不得,遂伸出手來撫了撫她微紅的臉,手不覺往下脫落,停在她柔軟腰線處,微現歉意: “公府諸事繁冗,不免冷落你,你多留心自己的身子?!?/br> 琬寧沖他微微一笑點點頭,轉身拿了手爐給他取暖:“這幾日桃符一直在這里,他母親說近日嗜睡,無暇管他,便送到橘園,桃符真是聰明懂事,”說到這,略覺一酸,便低聲加了句,“我很喜歡桃符?!?/br> 成去非已看到案幾上所留桃符書寫的大字,挑了幾張看了看,應道:“他跟著你也好,只是你不要因他年紀小太過放縱,還是要從嚴管教?!?/br> 半晌不聞琬寧動靜,成去非扭頭看了看她,卻見她低頭不知在思想些什么,放下大字問道:“怎么了?” 琬寧回避著他的目光,只管拎著那銅勺翻動銀骨炭,一室的松香慢慢泛出來,她輕聲道:“待過了這一陣,”她刻意說的含混,唯恐引他不痛快,“大公子再,再置侍妾罷?!?/br> 靜默有時,琬寧不敢去看他神色,心底慌得發燙,燙得她心尖都跟著疼起來。成去非面上漠漠,毫無知覺的模樣,嘴角浮了層揶揄,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又很快化去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里似是什么都投得進去,又什么都不見半點漣漪。 “這些事不是你該管的,該做什么我心里清楚,”他終草草回了兩句,覺得口氣有些生硬了,緩了緩方繼續,“琬寧,我說過,你我來日方長,會有孩子的,你整日不要胡思亂想,好好調養身子才是正道,”他踱步近身,將她攬在腰前,撫著那頭頂青絲,冷漠而平靜道: “倘我真是命中無子嗣,我也認,天地本就殘缺不全,人又如何能完滿?我并沒有這樣的執念?!闭f罷緩緩松開懷中人,抬起她下顎,微微一笑道:“我累了,侍候我安置罷?!?/br> 琬寧睜著盈盈淚眼仰面望了望他,復又環住他腰身,兩人靜靜相擁,她不知該如何搜刮全身柔情,此生柔情,統統盡付眼前人,也是心底人。他許本就一直知曉的,他一定是知曉的,才會這樣擁著她,不肯打破此刻寧靜。 外頭天地也如此寧靜,雪飛云起,浮玉碎瓊,已向天地添無端清絕。 春已可待。 第258章 鳳凰七年年節轉睫而過, 元會如常,各州郡上計薄及長官所遣使者在京逗留幾日后,并未如之前所想那般復雜,中樞態度與往常無異, 流程亦未見與往常不同處, 鳳凰六年既以烏衣巷大公子權勢登頂而煞尾,那么鳳凰七年國朝各項事務走向如何,時人不能不關懷,是以元會結束,眾人不見大司馬任何動作,反倒頗覺怪異。 直到一旨詔令入蜀,已是遍地青草萌發時節。 十里長亭,五里短亭, 一川秀色, 太守石啟行將上路,鳳凰六年仲冬,他已接到大司馬私人書函, 心中早有準備, 是以蜀地家家戶戶方掛起春幡之際,中樞的調令便如期而至, 即便如此,在得知自己將遷任丹陽尹時, 向來行事剛猛無所顧忌的石啟, 亦覺大出所料。 丹陽尹一職之前由尚書仆射顧曙兼領, 如今中樞人事好一番動蕩,大司馬這個時候以考課政績之故調走自己,且一出手便是扔到如此要害之地,石啟接到調令時,愣怔好半日,以致于此刻金谷送客,這幾載一直隨他東飄西蕩的主薄常愈端的是滿腹心思。 前來送別的故吏被石啟三言兩語趕了回去,石啟向來不受用這一套,將該移交之事理清,便驅馬上道,眼見離了這處別亭便要出蜀,這才生出些不舍,取過水壺猛地往口中灌了一氣,目之所及,芳草連天,寂靜無聲,只有長風柔和地輕嘯著繞梁而去,常愈忽嘆道: “大司馬這是要再用大人這把利劍了?!?/br> 石啟拍拍衣袍:“大司馬既要用我,他指哪兒,我就得去哪兒,這一回石某是高升了!痛快!”他哼哼一笑,須上水漬也跟著抖了起來。常愈卻道:“大人真覺得快活?向來京尹實難授受,大人上頭就是揚州牧,下頭則有建康令,一座建康城,遍地世家子,遇有罪過,人莫能問,這個位置跟御史中丞一樣向來不易持久,大人可要留心了?!?/br> 石啟嗤地笑了:“我看中丞大人坐地扎實著呢,如今局勢,中丞就是老死任上也未可知,你說丹陽這個地方,人莫能問,我只問你,大司馬問得不問得?” 丹陽什么地方,石啟心中自是清楚,此刻反詰得氣壯,常愈也反問道:“丹陽尹這個位子上,前大將軍加侍中后兼領過,我朝也有宰輔一類人物兼此職的先例,大司馬為何不照故事兼領了?大人覺得是何緣故,”他嘆息不止,“大人又可知大司馬調你去丹陽,你做的好與不好,怕是到最后都難落好?!?/br> 石啟呵呵一笑:“常退之你倒是說說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常愈正色解釋道:“大司馬瞧大人的好,就是他人的不好,反之亦然,下官這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大司馬覺得好了,那是大人的分內事,倘弄得不好了,大司馬揮淚斬馬謖也做的出,大人信不信?” 恩威并施,正是大司馬用人之道,石啟焉能不信,卻還是一臉無懼無畏之態:“退之,你想說什么我清楚,就是有一日,得罪的人太多了,大司馬要拿我當替罪羊,我不出奇,但有一點,恐怕你常退之也小瞧了你的主官,”他目視遠方,停在那朵游云處,“你說我是大司馬手里的一把利劍,屆時別人也都會這么以為,你們都錯了,我石啟不是任何人的利劍,我石啟只做國朝社稷的利劍,大司馬不是懷私之人,否則,誰也別想用我石啟!”這一番措辭鏗鏘有力,雖頗有狂傲不羈處,常愈卻深知也是他的一片肺腑,一時無言以對,只得道:“且不知大人這回去第一仗,要殺了哪只雞?!?/br> 石啟一愣,睨道:“常退之,殺什么雞?不是我說你們這些當主薄的,說話從來云里霧里,就沒有利索的時候?!?/br> 常愈苦笑道:“大司馬自然要讓大人做殺雞儆猴之事,下官說的正是這個?!?/br> 石啟明白過來,放聲大笑一陣,方道:“那又如何?看來我只好替大司馬殺好這第一只雞了,只怕大司馬要殺猴我也是沒辦法的!”說著目中一沉,他這幾載,性子斂了許多,只在親近幕僚前不多掩飾,話雖如此說,但這幾載間,大司馬歷經動蕩,尤其以鳳凰五年并州戰事、鳳凰六年東堂之事為緊要,那人性情又是否有所改變,石啟也難能揣摩。 話既說盡,石啟便解了馬,用力拍了拍常愈肩頭:“走了!” 常愈眼眶一熱,點了兩下頭,深深作了個揖:“下官恭送大人,望大人長風破浪,得其所愿!” 這邊石啟還未上馬,忽聞身后噠噠聲動,夾雜頑童歡笑,兩人皆驚奇回望:只見幾十名總角小童正騎著竹馬,朝別亭奔來,常愈同石啟四目相望,一時不解,常愈便俯身笑問為首的幾個: “小子們為何而來?” 此間已是城郊,孩童們遠道趕來,實在讓人費解,常愈順勢朝后望去,只見幾個農人模樣的果真遠遠跟在后頭,想必當是父母一類,送孩子們出的城。 身量最高的那一個,竟認得石啟,只歪頭看著石啟道:“聽說使君要走了,我們都不舍得,所以來相送?!?/br> 石啟心頭一蕩,走來揉了揉孩童的小腦袋,常愈已在旁慨嘆道:“使君功業盡在于此,未遺恨矣!” “使君什么時候回來呀?”稚嫩的童聲響起,身后附和聲便起了一片,饒是石啟這樣的性子,眼角也濕潤起來,清清嗓音道:“等你們長大了,使君就回來了,跟主薄大人回去好不好?” 說著翻身上馬,朝常愈打了個眼風,又朝孩童們擺擺手,笑道:“小兒郎們,回去吧!常退之,你也保重!” 言罷一聲輕叱,一騎駿馬揚塵而去,瀟灑得緊,身后主薄常愈依然攬著眾稚童目送石啟,直到那襲身影徹底消失于天際,常愈方喃喃道:“大人也要保重……” 待石啟一路風塵仆仆至建康地界,已是四五日后的事情了。 東風爭勝,群芳菲菲,綠楊影里,海棠亭畔,江南春意正盛。石啟行至建康地界已是四五日后的事情,水流汩汩,一曲碧波,此刻立于船頭,清風徐徐,拂得人心快慰,朝遠處眺望,已依稀可見攘攘街市,雖已是日落斜暉,等再晚些,開了夜市,那便是另一番熱鬧景象了。待船只靠岸,真正重踏江南之地,石啟方重重吁出一口長氣,命隨行從事打聽清楚了大司馬府所在,于市面租一老者的兩頭騾子,嘚嘚穿過了長干里。 巷陌盡頭,正有一座朱門大院,鬧市歡聲笑語就在耳畔,那府門外幾丈遠卻立著一眾持刀侍衛,極為肅穆莊重,從事搭眼瞧著那裝飾得半新不舊的大宅,茫茫然間只見“司馬府”幾個大字赫然入目,忙高聲叫道:“大人,快看!這定是大司馬府了!” 說罷目光落在門外臺階兩旁,竟見不著瑞獸鎮宅,忍不住退后再多打量幾眼這大司馬府,搖了搖腦袋:“怎么一點也不覺氣派,如不是站了一干人在那,真看不出此間便是大司馬府!” 石啟仰面掃了一圈,一輪夕陽正抵在脊檐處,半邊蒼空火燒云,映得人須發皆紅,那從事思忖道:“大人,這會恐怕也該到了散班時刻?!笔瘑⒁恍?,知道他話中意思,撩袍往前一面走一面道: “你未來過京畿,也未知大司馬其人,以后自會明白,大司馬絕非你所見識過的尋常貴胄子弟?!?/br> 一語剛落,已被侍衛攔下問話,石啟便命從事掏出牒文,自己親自遞了上去:“煩請通稟?!笔绦l看兩眼,道:“請在此等候罷?!?/br> 不多時,里頭人出來帶路:“請吧,大人?!?/br> 入了司馬府,因天色黯淡,看不太清內里布置,石啟四顧看了幾眼,倒也未見有多少布置,身后的從事跟著,此刻更是暗自感嘆到了這里面,且還不如外面看著像樣,又見兩邊值房里掌燈亮了一片,便知諸位屬官也不曾離去,這才細細咂摸起石啟的那番話來。 等進得門來,石啟一眼瞧見盤腿坐于榻上,正伏案勾畫的成去非,倒身拜道:“下官石啟,特來拜會長官?!?/br> “嗯,”成去非略略抬首,目示他起身:“你這一路走得倒不慢?!?/br> 石啟聞言起身方得以看清楚成去非,他一身玄色常服,更襯得那張臉如玉般剔透,原大司馬面皮是這般白凈的,石啟微微一怔,只是那雙眼睛,幽幽的黑,不敢讓人往深處看,真好似一汪寒潭,不可測不可探,被這雙眼睛掃過,石啟覺得臉上涼涼地抽了一下,大司馬果真比記憶中的模樣又冷清上了幾分,整個人坐在上頭,瞳子凝定,無形中便讓人心底緊上一緊,他也想起了來時所見府前那空著不放瑞獸的兩邊,不禁嘆道,大司馬府前何須瑞獸?只他這么一個人坐在這里頭,便鎮得住了整個江左了。 “你明日還來這里,先不急著去丹陽府衙,這幾日公府里正在擬土斷考課的具體事宜,很快就有結果,待你走馬上任,少不得忙,這兩日先在官舍安置,就當歇腳了?!背扇シ锹宰靼才?,執筆在選薄上又勾去一個名字。 石啟應了話,問道:“大司馬要再行土斷之事?倘真是如此,下官敢問大司馬一句,這一回,是要從丹陽郡開始?” 成去非合上選?。骸安诲e,這也是正是召你石子先回來的緣故?!彼吭谑瘑⑸厦徚艘谎?,“心里可有底了?” 石啟干干答道:“沒底?!?/br> 成去非一笑:“也就你石子先敢這么跟我說話,那我丑話先放前頭,你就是死在了丹陽尹任上,也得把事情給我辦好,讓你回來,不是平步青云享榮華的,你可聽明白了?” “下官明白,大司馬倘豁的出去,下官更豁的出去,不過要是還像鳳凰二年三年那一回,下官也就只能答一句沒底的話?!笔瘑⒃掚m如此,該有的敬重卻不差一分。 成去非望了望他,并未理會,只擺手道:“先下榻至官舍罷,具體的事情明日再議?!?/br> “大司馬,”石啟聞言仍立在遠處不動,“有一事下官得跟大司馬稟明了,下官從巴郡來時,益州流匪作亂的事情還未了結?!?/br> 成去非疑道:“鳳凰四年,你就上折子說了此事,軍餉要了一年又一年,都花到哪上頭去了?你如何有臉跟我提這事?” 益州流匪清剿幾載,軍餉確是也花了幾茬,因益州刺史府中內訌不斷,軍政時常亂做一團,石啟到底是一郡太守,做不得刺史府的主,中樞雖命他襄助平叛,其間也見有成效,卻最終多有反復,至今未清。 石啟倒不覺委屈,只道:“下官要彈劾益州刺史溫輦,日夜縱酒,投壺博戲,不親庶事,才致以上下離心,內外怨叛。下官以為,這些不恤王事者,于國朝無益,大司馬當有對策?!?/br> 成去非欠欠身子,皺眉想了片刻,益州刺史溫輦乃故去太尉溫濟之嫡長孫,未離江左時,亦是譽滿天下的清談佳手,在益梁處失職之事雖有耳聞,然這幾載以來,中樞諸事繁雜,益州的事情,并未能引中樞十分掛懷。 “石子先,好壯的脾氣,剛走人便來參上司一本,”成去非面上淡,語氣卻峻肅,“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巴郡原先的府衙里想必有些能用的人,擬個單子給我?!?/br> “下官這就回去擬?!?/br> 等石啟去了,成去非才朝外問道:“什么時辰了?” “酉時剛過?!壁w器答了一聲,只聽成去非隨即吩咐道:“讓人回去,明早點卯過就都到這里來?!?/br> 趙器附應了兩聲,遲疑道:“大公子也該用飯了?!?/br> 成去非遂起身出來凈手,卻見婢子端來的食盤上有血紅一碗東西,就近看上一眼,原是和好酒的鹿血,冷冷問道:“誰準備的?” 婢子早嚇得兩腿虛軟,還是趙器過來忙道:“是府里管事二丁叔,見大公子整日cao勞,尋了頭上好的公鹿,說可每日割上一碗,大補虛損最佳,大公子可是用不慣?” 成去非卻低喝一聲:“荒唐!”說罷不耐擺了擺手,婢子左右不是,難能領會,眼巴巴望著趙器求救,趙器見他已然發作,示意婢子忙又端了出去。 等成去非坐下用飯,趙器亦不敢逗留,默默退出,待那暖熏熏的春風一吹,仔細想上一想,乍然醒悟,心底也是后悔疏忽了,只道二丁叔好心卻不過腦子,忙去尋人了。 第259章 出了司馬府, 頃刻間便行長干里,果真人聲鼎沸,喝道聲、馬蹄聲、叫賣聲嘈嘈雜雜,百姓穿行其間, 亂跑的孩童, 捂嘴竊笑的小娘子,吆喝不斷的壯漢,接踵而至,石啟那兩匹騾子在人群中容與難行,索性命從事把騾子還了回去。 從事想起他來時一路所提諸事,遂邊擠邊問道:“大人在大司馬跟前提益州刺史府的事情了?”石啟點點頭:“提了,只是我看大司馬似有難處,那刺史溫輦是故去太尉溫濟之家里人, 當日鐘山一事, 太尉出力不少,我猜大司馬怕就是這個難處了?!?/br> “大人,其實要下官看這事, 錯也不全在府衙, 蜀地各族雜居,有些本就喜持械生事, 好斗之風歷來有之,那流匪頭目亦是兇殘無道, 燒殺搶掠, 又豈是安分百姓?”從事剛說罷, 前方背簍的老伯正停步往上托了一拖,簍里兩只雞咕咕亂叫一陣,又抖出幾根雞毛來,冷不丁撲進從事鼻間,從事忍不住打了個巨響的噴嚏,引得旁人嘖嘖稱奇,石啟笑道:“看見沒,這是那老伯的雞在提醒你要慎言!” 從事很不以為然,心道大人你也知道慎言二字,就沒見大人你慎言過……石啟道:“倘不是長官們不理政事,且又盤剝無度,激得民變,哪來這些事,你且往四下里看看這些百姓,哪一個不想安安生生過?”從事摸了一把鼻子答道:“大人所言有理,可流匪越發膽大妄為,橫行無忌,不將天子命官放在眼中,肆意挑釁,也實該剿殺?!?/br> “頭目自然要剿殺的,剩余的還是要招撫,流匪成千上萬,都殺了,地還要不要種了,糧還要不要交了,等著吧,看大司馬如何處置這一事?!?/br> 兩人說話間,既尋到了官舍,便住了下來。石啟懶得洗漱,徑直往床榻一躺,忽就想起來時所聞吳縣流民作亂一事,又思想著東南六郡,雖富庶有余,百姓的負擔卻也是最為深重,中樞財政所仰賴者,正在東南諸郡,是以底下逢災便有流民作亂生事,亦是常態了…… 翌日,大司馬府點卯一過,各功曹參軍一眾人便往成去非所在的正廳來。大司馬開府之初秉持著文不掌軍,武不干政之準則,文武兩套班底在各自事務上便日漸涇渭分明,同國朝各州郡刺史都督文武不分的慣例大相徑庭,眾人雖緘口不談,心中卻皆知,這一舉恰方是正道,且最終集權者,在大司馬一人,無論政令軍令,皆出于其一身而已。 公府里各曹例行稟事,小半個時辰下去,方見原臺閣度支部尚書郎今兼公府稅曹主官的李祜攜幾人抬進一沓沓冊薄來。 李祜姍姍來遲自有其因,他如今臺閣公府兩下里奔波,每日亦是忙得足不沾塵,尤其是自進入鳳凰七年,二月大司馬遞呈天子《上疏陳便宜七事》闡釋新政,眼下陽春三月,各項事宜便要真正具文發放至京畿乃至江左諸郡縣府衙。新政的風頭既顯,京畿各有司班上朝下,茶余飯后,無不借此以佐閑談,各京部司衙里,真正每日過來點卯做事的,無外乎些不入流子弟,相聚提將起此事,或議土斷,或議并官省職,然最感奮處,莫過于破格擢選一項,因原巴郡太守石啟新任丹陽尹,這一事足以激蕩起陣陣風浪,石啟資名尚輕,卻得以身居如此機要之位,實在不能不勉力著一眾在府衙中懃懇于王事卻升遷無門的寒庶子弟將此視作一個難得的契機。 而怪異處,亦十分明顯,大司馬雖如此上疏,公府屬官佐吏,十之六七卻仍出自于江左四姓及張、溫、韋、朱等幾大世家。除卻公府不談,就是朝中新空出的如仆射、大尚書兩個要緊位置,也分別由張蘊次子張度、韋公三子韋兗繼任,這兩人可算江左二等世家出身,如此以來,江左世家地位的微妙升降也盡在時人的浮想聯翩之中。不過如此種種,似乎仍同寒庶子弟多無關系,然有心者只要細辨,依然可觀得大司馬公府中世家子弟多擔清要之職,許不過裝點門面耳,但凡涉及國朝社稷重要實務的位置上則大都為一如石啟或不如石啟的資名甚淺者。如此也算兩全,世家子弟既以理事為俗務,大司馬便愿養閑人,但實務無人不可,也便恰成他人機遇。 此刻,正是這眾無甚資名者分列兩班,聚于正廳,議事言事。成去非見李祜進來,略一示意,李祜便不急于上前,同農曹主官步芳坐至一處,目光掃了兩圈,小聲問道:“好似缺了些人?”步芳頗帶深意看他一眼,方點頭低聲回道:“你又不是不知那些人,松散慣的,便是來點了卯又如何?”李祜一時驚奇,難能琢磨透大司馬心思,以他性情來說,怎會許自己眼下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正思想間,卻認出成去非坐下最近的那一個,竟是原散騎常侍虞景興,忙問步芳道:“那位是?”步芳道:“大司馬的新長史,李郎當認得才是,聽聞原也在朝為官,是虞公子的從兄?!崩铎锶粲兴键c了兩下頭,“認得倒認得,原是這樣……” 待輪到李祜稟事,先從帶來的賬簿中抽出一本來,遞給成去非:“臺閣度支部諸位同僚將此前,”他又是一頓,成去非知他這些人習慣于稱呼“顧仆射”,停頓者為何,不言而喻,卻未說什么,仍聽李祜繼續道,“此前數據浩繁的賬冊,整合為一本明細,請大司馬過目?!?/br> 成去非一面看,一面道:“你們看著賬簿,可有什么想法?” 自鳳凰二年始,仆射顧曙獨攬度支大權,臺閣一眾人不過領命行事而已,幾載間,仆射于大司馬可謂陽奉陰違,于東南幾郡私自加稅,又逢六年大疫乃至終釀吳縣流民起事實在令人咋舌,而貪墨之巨用于何處,臣僚們既經東堂之事,也大略猜得一二,那些門客死士自是要耗費錢財,非常人能資。以至于鳳凰六年整個冬季,臺閣所忙碌者也不過重新對賬,各處漏洞,千瘡百孔,一時人人暗驚不已,只想大司馬必發雷霆之怒,卻不料最終大司馬聞言也只是一句“知道了”,眾人難能猜測其心意,便也都撂下不提。 “大司馬上疏中所提往后分夏秋兩季征稅,較之于舊制,確是精簡許多,百姓受益。大司馬意欲再行土斷,屆時定會清查出諸多田產來,也會清查出諸多人頭來,國朝便自會多出一批新的編戶,這也正是解決府庫空虛之道,但有些事,下官同幾位郎官私下議過,今日說出來,還請大司馬裁奪?!崩铎镌陬櫴锸值讱v練經年,辦了不少實務,到底長進許多,今顧仆射雖已伏誅,但顧仆射于國朝度支林林總總各處確是看得透徹,只可惜仆射看得透徹,卻不肯踐行一二罷了。 國朝稅收是社稷根本,此一事成去非久縈于胸,阿灰的死,靜齋的去職,一度讓他覺得失據至此,且不論私情,于公,他確要承受這份缺損。 李祜既有想法,成去非便道:“直言罷,諸位都聽一聽,議一議?!?/br> 李祜正色答道:“下官以為,當于土斷之前,先減免各項苛捐雜稅。就說租稅一項,自嘉平末年起,由原來的口稅米二斛,如今已升至七斛,戶調也在年年遞增,徭役更是繁重。鳳凰二年,中樞下令土斷,府庫確有收效,但后來日漸式微,新清查出的戶口,幾年內又重隱匿于世家,百姓寧肯淪為蔭戶,也不愿為中樞納稅,下官以為,癥結還是在于百姓不堪賦役所致,如今,大司馬欲二次土斷,當寬租省調,先除此弊政,方得成效?!?/br> 如此分析,清晰入微,同當日大司農史青所斷,別無二致,成去非亦早有所思,只不過這幾載中樞內斗、邊關戰事,無一不在耗費國家根基,就說之前糧倉一案,雖有一時震懾之威,后續是否疲軟不繼,他心底多少有數。 李祜一論再論,終陳詞完畢,見成去非面上不知算是個什么神情,心底不免有些惴惴。另一邊石啟卻聽得頗為振奮,隨即應道:“李主事所言,下官深以為然,不如將諸多租調化繁為簡,也好減百姓之苦?!?/br> 此番道理,不過口舌輕巧,國朝內宮開支、百官俸祿、邊關軍費等等無一不耗資巨厚,是故石啟話音剛落,有人便道: